第三十六章

　　德町想得头昏脑胀，但又不能不想。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周一世穷啊！最后，他想去和多林一起好好思谋思谋。八个儿子里，只有多林还算能行，其他的不是还小就是浑愣，除了出力，啥都不行。
　　此时，多林正在后草院里编织筐子。芨芨已经所剩不多，他想尽快地把它们用完，然后就要与那些黑暗苦难的日子彻底告别了。
　　一个被无边黑光噬咬过的人，一旦重见光明，就再也不敢置身于暗夜之中了。黑暗里的眼睛，倘若找不见一丝光明，那么这双眼睛就会成为苦难的渊薮。此刻，多林便是这种心境。
　　自从省城回来后，水荷就不再搭德峰的自行车去村里上班了。此前，她已经觉察到有人指指点点，可那时她鬼迷心窍，如今她和多林一样心明眼亮，就再也不会往黑路上去走了。
　　更叫她喜悦的是，噩梦也将彻底终结。就在不久前，那个一手遮天的总指挥又升了官，到离她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祸害他人去了。听人说，临走之前，他还急匆匆地到九槐庄上来过一趟。
　　听镇里的人说，从下个月开始，一场飓风就要席卷而来。所有已婚妇女都将被逐个检查，然后决定放环还是做绝育手术。因此，水荷的工作就要变得非常繁忙，甚至要连明昼夜去上班。
　　离开省城前，多森用老专家拒收的那些钱给她买了一身衣裳：一件蓝底红花涤卡布翻领罩衫，一条浅灰色的确良筒裤。上班时她就穿上它们。这是多森再三叮嘱叫她这样做的，她也非常清楚大哥的心思。
　　对于这样一个衣装时髦，聪明漂亮而又通情达理的风华少妇，人们没有理由不去赞美，因而她工作起来十分顺手。
　　她的津贴也由每月五元涨到八元五角，一年下来，将有一百零二元。她分文不留都交给了德町。
　　有一次，她到镇上去开会时，竟然在中学门口看见了多龙。他穿得破破烂烂，正在那里来回走动，一头长发遮住了耳朵，眼神飘忽，不停地向学校里面张望。
　　天已转凉，他依旧薄衣单衫，在阵阵秋风中瑟缩。水荷见了，不由悲从中来，扑到他面前大哭起来。
　　“多龙呀——”她只叫了一句，就泣不成声。
　　多龙惊愕地看了她一眼，急忙往外走去。水荷紧跟其后，一直转过墙角，多龙才站了下来。
　　“你把自已糟蹋成啥样啦！这么多日子，你都到哪里去了，谁给你做饭吃，你受了多大罪呀！”水荷抓着多龙的手，哭得浑身乱颤。
　　多龙泪光闪闪，却没有哭出声来。他用一种亲热的眼神望着水荷，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嫂——”
　　“多龙，你跟多林最亲。你知道吗，他的眼睛瞧好啦！”
　　“啊——”多龙激动得大叫起来，“小哥眼睛好啦！啊，太好啦，真是太好啦！”
　　水荷被多龙热烈的情绪所感染，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多龙，我也当妇女主任了，一个月拿八块五毛钱哩。你跟我回家去，我和多林有钱啦，我们帮你考大学。啊——”
　　多龙兴奋地看着水荷，忽然又变得郁郁不欢。说：“可我——”
　　“我知道你担心啥事。你不要怕啦。斯琴干爸爸说啦，叫你回来，专心考大学。”
　　“什么？”
　　“你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没回过家呀——”
　　“哎呀！”水荷急的大叫，“还是春种前，斯琴干爸爸就来说啦。我公公还专门过去给大妈说了。你咋就不知道呢？”
　　多龙长叹一声，问道：“斯琴干爸爸是谁？”
　　“是个大官。好像是县上专门管教育的，还在我们九槐庄搞了教育试点。斯琴、斯棠、斯杨，还有斯蔷斯薇她们都上了学……”
　　“是真的吗？”多龙大叫，“这可真是太好啦！”
　　“这下你放心了吧！走，跟我回家，这就回家。”水荷说着，拉起多龙的手。
　　多龙迟疑了一下，忽然又说：“小嫂你回吧。我还不能回家。”
　　“啥？”水荷吃惊地问。
　　“小嫂——”多龙目光黯淡，倔强地说，“我无颜见江东父老。”
　　水荷没有听懂多龙的话，问：“多龙，你说啥？”
　　多龙苦笑一声，说：“真像一场梦呀。你不要担心我。金榜题名后，我一定回去。”
　　水荷知道多龙的脾性，便不再强求。两个人悒郁相对，站了一会，便分了手。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冬至、腊八后，转眼就到了小年。
　　九槐庄，在经历了无数忧愁贫寒的春节后，终于迎来一个快乐富足的大年。老人们依照旧俗，循轨蹈矩地准备着过年，每个程序和细节都不容马虎。
　　实际上，从腊八开始，就拉开了年戏的序幕。这天，多森妈早早起来熬了一锅腊八粥。德町领着几个孙子，敬过灶神门神财神土神，全家老小欢聚一堂，一起吃了一顿腊八粥。
　　腊八后，人们就开始紧锣密鼓置办年货。集市一天比一天热闹，人来人往，水泄不通。有供销社摆的货摊，也有城里下乡的商贩，更多的则是本乡本土自产自销的庄户人家。
　　集市就设在戏台前的广场上。以前，水荷每年都会在这里演几场戏。广场很大，但没铺砂石，人一走过就会带起一团尘土，眼下更是黄尘滚滚，遮天蔽日。
　　集市里，货摊杂乱无章。卖驴的紧挨着卖布的，卖杈把扫帚的，旁边又摆着一个卖肉的。几个穿着花格外衣、戴着黑坨眼镜的小子，流里流气，在货摊间不停地穿梭。丫头媳妇们裹着头巾，捂着口鼻，三、五一群在摊前看货，不时被那些家伙撞一下肩膀，擦一下胸脯，吓得哇哇直叫。
　　德町没有闲心去凑热闹，径直来到西头的摊子上买了一个带毛的猪头，并软磨硬泡叫搭了半截猪大肠。然后又去供销社买了一张红纸、八十一颗鞭炮。
　　回到家，他把猪头放在厨房，打发斯琴赶紧把那截猪肠送到德谷家，自己则去照管牲口。
　　此时，德谷家正在为过年没肉而发愁。今年的收成坏到了极点，麦子亩产还不及德町家的一半，交完公粮购粮，留下籽种后，口粮都不够。又没点种麻籽，一两油都没榨上。最揪心的是集体的提留才交了一半，另一半还欠着。幸亏没一个头痛脑热大病小灾的，不然连药都吃不起。至于给斯棠斯杨做件新衣裳的想法，早就烟消云散。
　　德谷蹲在灶火门前，听着多龙妈唠唠叨叨地埋怨，一声不吭。心里只想着还不如在北山放骆驼，好歹还能落下几斤骆毛。唉，有啥办法呢？他放了几十年骆驼，庄稼活啥都不在行呀。一个男人，顶不起梁柱，简直窝囊透顶。若是多龙在，这些心根本不用他操。
　　多龙妈骂得没有意思，也想起了多龙。他在哪里，能不能吃上喝上，有没有藏头的地方。就要过年了，能见上一点荤腥吗。尽管水荷给她带过音询，并且再三宽慰过她，但她又怎能放下心呀！
　　她苦笑了一下。心想，就算多龙在，能买得起肉吗！不错，人人都说你刚强，可再刚强，你也是个女人。你只能年年哄娃娃们说，狗娃狗娃激灵灵，三十日后晌啃个肉骨头。
　　可是今年，再也不能没肉了。她腾地站起身，对德谷叫道：“走，卖粮去！”
　　德谷吓得跳起来，望着她发愣。
　　“走，卖粮去！”她又叫了一声，一脚跨出门去。
　　忽然，斯琴蹦进了院子，一边叫着：“大妈，看我给您送啥来了！”
　　“唷——我的肝肝，你做啥来啦！”
　　“大妈您看。”斯琴猛地揭开碗上蒙着的抹布，递到她的眼前。
　　“唷！”她大叫一声，急忙把斯棠、斯杨一起叫到院子里，叫他们看斯琴碗里的东西。
　　斯琴多么善解人意。一见此情，赶紧把碗塞进多龙妈手里，格格笑着跑出去了。
　　第二天，多龙妈蒸了一锅白馍，两锅黑馍。白馍刚一出锅，就立刻打发斯棠斯杨给德町送去。
　　九棵槐树下，热闹非凡。陆三愣子和多地领着一群娃娃，成天价嬉戏打闹。一天，志红偷了一支香烟和一颗鞭炮。他把那支烟的烟丝掏出一些，将鞭炮装进去，并且把炮捻子掐得很短，然后又把烟丝填上。做完这些，便跟着多地来到九棵槐树。这时，陆三愣子刚刚吃过饭，打着饱嗝，像猪似的摇了过来。志红把那支烟在他眼前晃了几下，说：“陆三愣子，你想不想抽烟？”
　　陆三愣子两眼发直，盯着志红手上的香烟：“啥烟呀？”
　　“好烟。大前门！”
　　“那你给我。”
　　“你从我六爹裤裆里钻过去，我就给你。”
　　陆三愣子犹豫地望着多地。多地虽不明底细，但记恨陆三愣子欺负过他爹，也很想叫陆三愣子钻他的裤裆，便叉开两腿，一本正经地说：“钻。钻完就给你！”
　　陆三愣子经不住那支香烟的诱惑，猛地从多地胯下钻了过去，然后一把从志红手里夺过香烟，迅速地掏出火柴，点燃那支烟猛吸起来。不料吸了几口后，突然嘭地一响，嘴角顿时渗出血来。他勃然大怒，扬起拳头扑到志红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