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争水

　　这一年伏天里怕有二十天没下雨，池塘里没水办田，圳沟里没水流动。山上的鸟住在树上，它们被太阳烤得快要糊了，嘴巴里喊着“我渴啊”“我渴啊”。口渴也没得办法，正如那支歌唱的：天不下雨，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
　　背底坡里一垅田只有文星那块戽丘栽上了禾，禾苗长得绿油油的，田板子上还水飘飘的，文星看到这情况，心里就吃了蜜一样，清甜的感觉。这感觉好啊，自己田里将来会结黄澄澄的稻谷，而别人田里光秃秃的，只长草不结谷。
　　文星的下块田田主是蛤蟆。这个蛤蟆是个怪人，别人一般不叫他名字的，要叫也不叫蛤蟆，而是在“蛤蟆”二字后再加个“叶”，把他叫成“蛤蟆叶”。蛤蟆叶这些天一天要来看几次田，看了就不说话，谁也猜不着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事情。
　　这天夜里有月亮，蛤蟆叶吃了晚饭就睡觉，等到别人都去睡觉进入梦乡了，他就牵了牛肩着犁耙出发了。来到背底坡里，他把文星田里水开到自家田里，文星田里缺口边加耙了关门泥，他还下田开了一些沟让田中的水流出来。牛在一边闲着无事，不时地还要吃掉文星田边的几蔸禾，等到水快要流干了的时候，蛤蟆叶田里满是水了，他就把牛牵来架上牛辕开始犁田了。
　　这感觉真好，蛤蟆叶一边犁田一边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以前二十天里就只看见文星在笑，自己老是蹦着一张脸，埋怨老天吧，老天也听不见；埋怨别人吧，别人又没吃他家的饭，轮不上。今晚上好啦，终于轮到自己笑了，明天一早，那个文星来到田里，看到这情景他会如何呢？是在地上打几个滚还是投水自杀呀？
　　肯定是在地上打滚，因为要投水自杀的话，池塘里没水啦，正因为是缺水才闹这么一出的。不过，还有一途，那就是吃黄连。背底坡里长着很多的黄连，这家伙只要吃下几片叶子，定叫你死去。文星会不会吃黄连死掉呢？死了才好呢，他要是死了，打骨牌就没人赢得了他兜里的钱。
　　这样一想，蛤蟆叶的嘴角就露出了笑意，仿佛看见了文星在摘黄连往嘴里沤，仿佛看见吃了黄连的文星痛得在地上打滚。
　　蛤蟆叶心里老想着这等美事，做起事来就很轻松。牛似乎也比平时听话多了，在跳跳蹦蹦走，不是脚踏实地的走。到天亮的时候，二亩田的田板子就已经翻过来了。
　　天亮了，太阳公公露出脸来，它笑着对蛤蟆叶说：“今天有点热啊，你这人聪明，知道在夜间做农活，夜间好，凉快！”
　　蛤蟆叶卸掉牛辕，让牛在山上吃了一会草，自己也坐在田塍上抽了两支烟，恢复体力后；又把牛牵来套上牛辕耙田，横一轮，竖一轮，再团耙一轮，田泥基本上就烂了。平田之后，他的田里还有浅浅的一层水，再看文星田里，差不多没一滴水了。
　　蛤蟆叶头晚上就吩咐家人次日一早去扯秧的，这天早饭后，他就挑着秧苗带着婆娘伢子来到田里插秧。才栽了一翼，文星就来到了田里看水。文星在这里看到了奇景，自家田里的水没一滴了，昨天还是水飘飘里的，而蛤蟆叶那块干板子田却犁过来栽秧了。
　　文星气嘟嘟的，叉着腰身在田埂上走来走去，他说：“蛤蟆叶，这是你做的好事呀？”
　　蛤蟆叶笑着说：“怎么啦，文星伢子你怎么啦？”
　　“还怎么啦，你不要良心啊。把我家田里的水开到你家田里去，晒我家的禾，栽你家的田，你脔心狗吃了啊。”
　　“文星伢子你别说的这难听好不好，水是什么，水是天上落下来的，哪一滴水写了你名字是不是，哪一滴水是吃你家饭长大的？水是大家的，人人有份。”
　　“蛤蟆叶你这叫歪结筋啊，我田里水不是天上落的，也不是水塘里蓄的，我田里水是浸水。我这块田是冷浸田，队里定产的时候还核减了产量的，你挖我身上肉补你的疮，你的心太毒了。”
　　“文星伢子我不和你讲啊，我要栽田，你莫耽误我栽田啦。”
　　文星就弓起腰在田里抠起一坨坨田泥砸蛤蟆叶。蛤蟆叶也不躲闪，身上屡次中弹，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糊着田泥巴。
　　蛤蟆叶说：“文星伢子你差不多了啊，你要是还这样，我就不客气啦，到时候你别哭就是啦。”
　　“你还偏偏有理啦，不客气又怎么样，还能生吃了我呀？”
　　“你再砸我，我就把你摁倒在泥巴里沤肥料。”
　　“是真的吗？”文星没停下，继续抠起田泥巴砸蛤蟆叶。蛤蟆叶丢了手里的秧苗就几步窜了过去，和文星扭打一起。你抓我的脸，我抓你的发，或者你把我摁在泥巴里，我把你摁在泥巴里，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泥糊隆咚。
　　打累了，文星就说：“嬲你娘的，累了，歇会吧！”
　　蛤蟆叶说：“嬲你娘的，歇会就歇会！”
　　两个人张着嘴在喘气。文星说：“蛤蟆叶你狗日的太不讲理了，把我田里的浸水都放进你家田里办田栽禾，我家田里的禾苗要是干死了，你就要负责赔偿的。”
　　蛤蟆叶说：“文星狗日的你别骂人啊，还想打就打会，不想打就回家去，我还要栽田，没得空陪你玩。”
　　“我不回家，我就在这里搞破坏，让你栽不成田。”
　　“那我就把你圆的打成扁的，打得你不得动弹为止。”
　　“你打我，我就睏到你家床上吃罐子里饭，叫你婆娘喂我。”
　　“想得美啊，你叫我婆娘喂你，我就去你家里叫你婆娘喂我，你家桑叶妹子比我家里婆娘好像还强一篾片里。”
　　文星一想也是，真那样的话就划不来了。
　　蛤蟆叶又栽田去了，文星抠起田泥继续砸。，砸了几坨，蛤蟆叶就上岸来拿起扁担去追打文星，还真把文星打了一扁担。
　　文星哭了起来，蛤蟆叶举着的扁担软下来，丢在一边，又栽田去了，任由文星在那里嚎叫。
　　文星哭着回家去了，他找到村主任，叫村主任评评理。他说：“村主任你看，蛤蟆叶什么人啦，开我家田里的浸水，还打我的人，村主任你要处理啊。你若不处理，我就上告，闹得你家神不安。”
　　村主任不能偏听偏信，又去找蛤蟆叶了解情况，才把事情搞得清清楚楚。文星不肯走，老是呆在村主任家里，村主任说：“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走啊？”
　　“他打了我，他要赔钱。赔我的医药费，赔我的精神损失费。”
　　“你是个男子汉，他只打了你一扁担，难道一扁担也受不了吗？”
　　“村主任你不知道啊，他这一扁担是用了屎力的，谁受的了，换个别人，还不打化水呀？”
　　“蛤蟆叶说是你先打的他是不是？”
　　“我那算么里打啊，我那是砸，是用水泥巴砸的，就是砸一万坨也不会砸伤人的；再说，他也砸我了，我们扯平了。”
　　“扯平了就好，扯平了就不结筋了！”
　　“可是，他多打了我一扁担啊，这没扯平呀。”
　　“蛤蟆叶说，他可以让你打他一扁担，还个理，也扯平了。”
　　“我不上他的当啊，我要让他输理，要让他赔钱。他不是老叫我滚刀肉吗，我今天就做个滚刀肉，谁叫他又偷我田里水又打我人的，我就不信没王法了。”
　　村主任遇到难缠的人了，他索性把手一摊说：“好好好，你的事我不管了，你去镇上吧，去镇上找上级解决。”
　　文星就真的走了。走的时候说：“你可别后悔哟，别说我轻看了你啊，今后我什么事也都不听你的啊！”
　　文星骑一部破单车来到了镇政府，他先找到欧书记，把情况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欧书记说：“这件事你去找司法所所长，归他管的。我呢，只管大事，不管小事。”
　　文星说：“蛤蟆叶偷了我家田里的水，还打伤了我的人，这还是小事呀，那么里事才叫大事呀？”
　　“如果是打死了人那才叫大事，你被打死了吗？没呀，还好好的呀；而且，也不见得你就打伤了呀，如果打伤了，你就会躺在医院里是不是，这是我的判断，有错吗？”
　　文星车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的，说这是个糊涂书记，为么里定要打死人才算大事呢，不打死人不是更好吗？
　　来到司法所，见到了所长。这个所长姓武，是个合同干部，原来在村里任书记职，担任所长还不到一年。文星把情况向武所长一说，武所长就说：“这件事错在你啊。今年大旱，各地缺水，你田里有水就该解决蛤蟆叶下块田缺水问题，多栽一亩田就多一亩田的粮食；再说，根据你的叙述，打人也是你先打的呀，怪不得他。”
　　“你这所长如何当的啊，你就是个糊涂所长，不晓得是非，视非为是，你还是回老家去种田吧。”
　　“好吧好吧，我回家去种田，你呢，你也回家去，这就是件小事，你去找你们村里解决。这样的小事都来烦我们，那我们一天到晚不睡觉都会没时间吃饭的。”
　　武所长一边说一边就把文星推了出去。
　　文星就像一个皮球样又被砸到了别人手里。
　　走在回家的路上，文星越想越受气。这个世界怎么啦，还没地方讲理啦，白的还可以说成黑的啦。他再次来到背底坡，看见蛤蟆叶那块田里已经变绿了，全部插上了秧苗。
　　文星把一双破鞋子丢在田埂上，打一双赤脚跳到了水田里，开始踩禾。每踩一蔸禾就说：我踩死你，我踩死你，踩死你个蛤蟆叶！
　　蛤蟆叶其实就在山上的树底下坐着，他估计文星会来这手，他在等着文星的破坏。这时候，蛤蟆叶喝道：“文星伢子你疯了啊，禾苗没惹你吧！”
　　文星说：“蛤蟆叶你要个鬼一样躲在树底下干嘛，专等我呀？”
　　“是呀，我就知道你在外没人理会你的，没人理会你。你就会发疯的，你一发疯就会来捣乱的，果然被我猜中。”
　　“你吃了灵菩萨尿啊，是不是又想打我？”
　　“你要是现在上岸来，我就不打你了，权当你是来出气的，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要是还在田里踩禾，我就打死你这个骗贼！”
　　“不踩就不踩了，我不是骗贼，你才是骗贼，你一家人都是骗贼。你偷我们家的水，挖别人家的墙角做自己家的房子。”
　　“我偷水算么里啊，还有人偷钱啦，把偷来的钱藏到楼上草捆里，这样的人才缺德啦，你说是不是？”
　　“蛤蟆叶你嚼蛆啊，德爹在世的时候都没说过这难听的话，他只说过我拿了他家的钱，你又不是没听见过。”
　　“文星伢子呀，德爹那是狡猾。你想啊，这世上就没有拿钱这说法，要么是领钱，要么是讨钱，要么是掏钱，要么是捡钱，要么是抢钱，要么是偷钱，这些说法都是有来由的。你说说，拿钱有来由吗？”
　　“蛤蟆叶呀，我读书没你读的多，你读完了小学二年级，我不知道你说的道理。德爹说拿，那就是拿，你说的不算。”
　　文星没踩禾了，爬到岸上来，手里抠了一坨泥巴朝蛤蟆叶扔过去。蛤蟆叶把脑壳一偏就躲开了袭击，他说：“你再要无理取闹我就打死你的，你以为我让你就是怕你呀？”
　　“你这蛤蟆叶还说我无理取闹呀，你偷我家田水难道还有理啦？”
　　“文星伢子我已经认错了，偷你家水是不对。但是，缺口一塞，你田里水不是又满了么，又没晒死你家田里禾苗。”
　　“你说的是没错，可是，你家田里不是也栽上禾了吗？”
　　“我家田里栽禾了不是件好事么，难道你还不高兴？”
　　“我当然不高兴啦，你家田里一栽禾，我们两家就没差别了，就显不出高低来，我能不生气吗？”
　　蛤蟆叶就哈哈笑起来，他说：“你这个文星伢子不但是个小心眼，心肠还蛮歹毒，巴不得别人都去讨饭，只你一家人过着幸福的生活。”
　　“蛤蟆叶你别冤枉好人啊，我只巴不得你一个人去讨饭，顶多就是你一家人去讨饭，其他人讨不讨饭我没想过。”
　　“那也是心肠歹毒呀，为么里不希望我过得好点啊？”
　　“因为你嘴巴气人呀，我明明是在德爹家里拿了钱，你却偏偏说是偷了钱。看你嘴巴多气人，心肠多歹毒，你是巴不得送我去坐牢心里才快活，你以为我不知道呀！”
　　蛤蟆叶起身，扛一把锄头就往回走，文星看见他要回家去，就去拦住他说：“你不要走人啊，我两还没说清场的。”
　　蛤蟆叶拨开他说：“你这人呀，扯不断的黄揪里根，说得清场么？”
　　蛤蟆叶自己走自己的，文星跟在他屁股头喋喋不休，他说：“蛤蟆叶你就是只癞皮狗，你打了我一扁担总不会不承认吧？”
　　“我是打的你呀，我还以为是打了一只疯狗呢。”
　　“蛤蟆叶你倒攀甑啊，偷我家田里水，你不是疯狗还我是疯狗呀。”
　　“那好那好，我们两个都不是人，都是疯狗好不好？”
　　“不好，我不是的，你打了我就要赔偿我。”
　　蛤蟆叶站在那里不动了，他说：“我没钱赔你，要不是你讨打我能打你么？这样吧，你打我两扁担如何？”
　　“这里哪有扁担啊，你还是说空话呀！”
　　“那就用锄头把。但是，你不能用锄头挖我的人啊。”
　　文星想了会就说：“我不打你，我不便宜了你，我就是要你赔偿。赔偿医药费，赔偿误工费，赔偿精神损失费，还要赔偿服侍工的工资，总之吧，七七八八的你要赔偿很多钱。”
　　“文星伢子难怪你去偷德爹家里钱的，你就是想钱想疯了，打你一扁担，竟然想出了这么多要钱的名堂，你成发明家了！”
　　“发明家不敢当，办法多倒是实话。”
　　“那好吧，文星伢子你要做初一，我就做十五。你叫我赔偿，我就把你告到法院里去，你故意踩死了我家的禾苗，这叫破坏生产，帽子一天大，戴你头上压死你！”
　　“没人看见啊，我不承认啊，你奈我何？”
　　“怎么会没人看见呢，我亲眼所见，我就在树底下看着你踩的。”
　　“蛤蟆叶你想得美啊，我有一张嘴，我不会说呀，我就说这禾苗就是你蛤蟆叶踩的，然后栽赃嫁祸于我，想叫我坐牢。”
　　“文星伢子你冇一腩用啊，一扁担也乘不起。我还是小的时候，我家老爷天天拿扁担打我，我都数不清楚他打我多少扁担了，你见我找他赔偿过吗？做人不能这样啊，要学我大度点，打了就打了，挺一挺不就过去了么？”
　　文星被这个蛤蟆叶给绕住了。也是啊，自己怎么就不如蛤蟆叶呢。正要想开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蛤蟆叶在带笼子，就说：“蛤蟆叶你诡计多端，我不上你的当，你老爷打你不是真打，是吓唬你的，你打我却是真打。你老爷打你是老子打儿子，你打我却是外人打外人，两不相干，这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