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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骨牌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12-18 09:12:05      字数:5181

  文星家的堂屋里摆了两具尸体,一具是云朵,另一具是准女婿文忠。翔宇负责布置灵堂,扎些花花草草什么的,还贴了几副对联,算像个样子了。因为年纪太小,云朵还是个女儿,来吊唁的人自然不会跪着拜几拜的,只是到尸体边看一眼就一边去了。
  文星在盘算着丧事的花费,这一次肯定是要贴一大笔钱的。两副棺材,两个坟墓,拖灵柩的车子都要准备两张,炮竹也要双份的,唯一只准备一份的就是酒席。他不知道客人是送一份礼金还是送双份礼金,照理说只能送一份,因为他那个准女婿别人也不认识,与他人毫无瓜葛。
  金星负责做事,灵柩是他买来的,坟墓也是他带人修筑的。修建墓穴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难事。
  开始,金星准备并排做两个墓穴,做在一起。动土的时候,族长来了,他对金星说,这个文忠不是我们徐家庄的人,也不是徐文星的正式女婿,如果埋在徐家坟山上,那是要出地皮费的。金星问出多少钱,族长说,最少二百元钱。
  金星就回去和大哥文星说事,文星说那就只挖一个墓穴算了,深点挖,把文忠的灵柩埋在底下,云朵的灵柩放上面。
  金星按照大哥的意见去山上吩咐帮工,顺伯听说这事后来到坟山上说:“金星伢子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很不顺的。”
  金星不解,就问:“什么不顺啊,谁不顺?”
  “还谁不顺呀,当然是你家不顺啊,这叫死夹人知道不?”
  “不是已经死了两个人吗,还要死人呀?”
  “我不知道啊,不过,你要是不相信那就试试,看还会不会死人。吃白事酒席的时候,桌子上空碗不能一只只驮上也是这个理。”
  金星一听,吓得就往家里跑,他把顺伯的话告诉文星大哥,希望大哥改变主意。文星听过之后一直沉吟不语,金星就说:“大哥你拿主意啊,到底如何办?”
  文星说:“还能如何,当然是听顺伯的话,不能再死人啦!”
  停了几秒钟,文星又说:“这个云朵伢子就是来讨气力的,自己害我还不够,还要约个人来一起害我。”
  文星没法子,只能出二百元钱到族上买到那处墓穴。
  总算是把家里两具尸体埋出去了,一算账,这场事亏空了二千三百元钱。文星家里一千元钱贴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
  这一年,徐家庄屋场里还死了一个熬人,他就是德爹,德爹是患癌症死的。德爹死后,文星也去吊唁了,看着门板上德爹的尸体,文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总算是找着平衡啦。他想,德爹那么熬的人都会死,我家里云朵伢子即使死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站在德爹灵柩边,文星一遍遍问:德爹呀,我今后到哪里去找你打骨牌呀?你走了,徐家庄打骨牌的熬角色不就是我了吗,你睡在地下心里服周吗?德爹呀,你走了,今后谁来团牌呀,最后一张捻张子是不是属于我啦?
  文星的话是在心里说的,他不敢说出口,因为堂屋里尽是德爹的家人,他如果对德爹大不敬,德爹家人或许会揍他一顿的。
  一天,文星在地坪里无事荡,遇着了瞬叔,瞬叔就说:“文星伢子搓几手吗,好久没和你打骨牌了。”
  文星看了他一眼说:“你只比我大了六岁不到,怎么一口一个文星伢子呀?没大没小!”
  “我就是比你大一岁也是大啊,我比你高一辈你总要承认吧。我叫你文星伢子就是有大有小,而且是我大你小,你能不承认吗?”
  “不和你说了,我去屙屎,把臭气去掉!”
  “你这样子去屙屎,我怀疑你会掉到茅室里,到时候会更臭的。”
  “那好吧,我就不去屙屎了,同你去打骨牌。”
  “你身上有钱吗,听说前一次你家办丧事亏了很多的钱是不是?”
  “瞬叔你放心好啦,我要是输了,绝对不会欠你的。”
  “那你说说,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是借的还是在别人家里拿来的?我希望是干净钱。”
  “瞬叔你太无聊了吧,揭人疮疤哪有你这样的。蛇有蛇路,狈有狈路,反正不是你屋里的钱。”
  瞬叔不说话了,就把文星带到了家里,又叫来两只牌脚,到酒罐里滗出一盅酒给文星,骨牌就响了起来。
  这时候的农村,土地开始撂荒,年轻人大都外去打工做生意了,在家的人种田敷衍了事,没事就凑一起打牌。一听说瞬叔家里开了牌场,看牌的人就比打牌的人多多了,他们围着桌子,或坐或站,专心致志看着打牌的四个人。
  这天,文星打得特别的手顺,有一次竟然是一只幺满结了牌,有一次是一只三点结了牌,还一次是一副长二结了牌,气得其余三人口里狠狠声乱嚷。
  纯容坐在文星的身边,他看到文星赢钱了,就踩了他一脚,示意他走人。看牌的人这多,还怕没角色来当贴补,文星没在意,纯容踩他脚的时候,他就本能地把脚往里缩了缩,继续打自己的牌。
  纯容故意咳嗽了一声,接着又在文星脚上踩了一脚,这一脚比刚才稍微重了点,文星还是把脚往里缩了缩。
  纯容想,这个文星伢子就是个芋头啊,还是个四方芋头,圆芋头是滚动的,四方芋头滚都不滚。
  纯容就踩了第三脚,文星从椅子上跳起来骂道:“你要死啊,老是踩我的脚,踩死啊!”
  纯容就对着他笑,说:“你是吃饭的还是吃潲的,你是圆芋头还是四方芋头?我这是提醒你啊,赢钱了就要让位!”
  文星说:“你多车啊,不要你管,我输也好赢也罢,那是我的事,你走开点,莫来烦我。”
  纯容气得走了,一边走一边说:“冇一腩用的人,你不把自己输进去就不丢手的。好吧,打吧,把自己输掉吧。”
  这天还算好,打了个平手回家,先前赢的钱全部输掉了。
  一天,金星在文星的田里办田,金星吩咐大哥文星下下肥料,刨刨田塍。文星嘴巴里不说话,肚子里窝了一肚子火。
  金星赶着牛在水田里走,一边犁田一边说:“哥,今年的早稻应该还算不错吧,比去年收的多吧。”
  文星明明听到了弟弟的话,就是装作没听见,不回话。
  金星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文星还是不回话,好像风吹夜壶叫一样。
  金星明白了,这是哥在赌气,便说:“哥,别生气啊,气坏了身子骨不得了,没一个好身体还如何去打骨牌赢钱是不是?”
  文星说:“我就是要生气,同你出来做点事,总是限得死死里,总是算着要做完那些事才能回家去,事情是做得完的吗?”
  “哥你别生气啊,这是给你自己做事啊,做来的收入也全是你的。”
  “我知道这是给我做事,我还知道你给我做事连饭都不吃一餐的,我也知道将来的收入全归我,你也不能仗着这是为我就要限制我吧?”
  “哥耶,你别生气啊,你要是不愿意做了你就回家去,在路上慢慢地走,别窜吧脚趾啦。我呢,犁完了田就去刨田塍,等一会就有月亮的,做完了我就回家去。”
  “我一个人回家去算么里事,你在我田里做事,我一个人先你回家去,别人知道了还会说我虐待你。虽说你是我弟弟,我也不能虐待你是不是。要回家去也是两个人一起走,事情留待明日里再做。”
  金星就呵呵里笑起来。文星说:“你笑死啊,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好笑啊,是不是你吃了笑结巴肉啊?”
  “哥耶,我不是好笑啊,更不是吃了笑结巴肉啊,我是一同你做事就要发笑,因为我高兴,我们这叫亲如兄弟。老爷不在世啦,我想亲近老爷也只在梦里想想啦,和哥就不同,哥是现实的,能看得到的。”
  “金星伢子你是不是在咒我死啊,你不能咒我死的,我们家已经死了不少人,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哥,你说么里啊,我咋会诅咒你呢。你是我哥,是那么善良仁慈,是那么友爱弟弟,我只会祝福你的。”
  “那好吧,那我们就一起回家去吧!”
  说完这句话,文星就上前去拦住了金星使用的那条耕牛。那条牛的名字叫羊叉角,很调皮,看见文星过来了,就眯着脑壳一脑掀了过去,把文星挑起来扳在夹板上。
  金星哇住牛,从它身上把辕卸了下来,羊叉角闲了下来。看着倒在夹板上的文星,就要走过去再掀他几脑,金星说:“羊叉角你不要领管进啊,怎么可以欺侮我哥呢,你欺侮我哥就是欺侮我啦!”
  羊叉角好像通人性一样,听了金星一番话后就停止前进了。
  文星趁着金星不注意就从他手里夺过鞭子开始抽打羊叉角,打得羊叉角火起,它把脑壳一眯,就朝着文星冲了过来,吓得文星跳起来跑了。
  走在回家去的路上,文星就问金星说:“弟呀,我想不通啊,这条羊叉角为么里不掀你只掀我呢?”
  “这好理解呀,因为我和它熟,你和它不熟。我喂它草料,牵着它吃青草,还给它饮水,还使唤它。我使唤它时一般也不打它,一句话,我把它看作朋友。”
  “我也对它不坏呀,起码一条,我就从没有使唤过它,没把它当作奴工,它为么里要敌视我,好像我就是个五类分子样。”
  在地坪里,文星遇到了在家里探亲的云鹰。云鹰挡住他说:“你还蛮勤快啊,我以为你只会打骨牌呢,没想到你还去耕田栽禾了。”
  文星说:“老庚你这说的么里话啊,我一世年就只晓得死做,我们徐家庄人派我的外号就是‘死做笼’,我不做行吗?俗话说,勤快勤快,有饭有菜;懒惰懒惰,挨冻受饿。”
  “老庚你这人呀就是行时,偶尔做两次功夫还让我给遇见了。我这人呢,又喜欢宣传好人好事,常常会不经意就把你这勤快人给宣传了。我不理解的是,别人都开始歇伏了,怎么就你们兄弟死做呢?”
  “云鹰老庚你是不种田不晓得种田人难处,种田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误季节,功夫要是不及时做上去,耽误了季节,你的汗水就白流了,肥料就白下了。我弟呢,又是个孪手板,不晓得做事,他还有点懒,我要是不带着他做事,他就偷懒。”
  云鹰听到这里就㕬㕬里笑了。文星问他笑么里,云鹰说:“我还能笑么里,我笑你尽讲些反话,脸还不红,不错不错,修炼得可以啦!”
  文星说:“我没办法啊,看你是个读书人,以为是好糊弄的,谁知你火眼金睛一样,还懂我们农村里的套路。”
  “我又不是城里人,天生一个农村人,你如何糊得了我。”
  “云鹰老庚我和你说件事啊,你看我八字也苦,云朵伢子说没就没了,翔宇伢子也只读了个初中,我想把他送到你那里去读几年高中,将来好考大学,你觉得如何?”
  “还如港啊,翔宇伢子今年多大了,有多少年没读书了,他的初中知识还能记得多少,这些问题你想过吗?要送他读书为么里不早送,而非要等到现在?”
  “原先我不是困难吗?现在手里总算是宽绰了一点,就想着要为国家培养人才。我家里翔宇伢子读书行,起码一条,比起我当年是要好很多的。”
  “不能只拿你比啊,你当年好差你知道吗。年年一二一,我读到高小了,你还在一册启蒙,再比你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老庚照你的口气我想要为国家做点贡献也还不行啰,国家还会嫌弃我啰,我是不是要写个报告,国家才会批准我的请求呀?”
  “用我们徐家庄人的话说,你这叫牛胯里扯到马胯里,你要送翔宇伢子读书与给国家做贡献有嘛关系?”
  “老庚你读一肚子书我看就是瞅了牛屁眼。我送翔宇伢子去读高中,他将来就可以考大学,他要是读了大学就会成为一个有用之才,国家就会重用他,国家如果重用他,我是不是就为国家做贡献了。”
  云鹰就笑得直不起腰来,文星说:“你笑死啊,我又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云鹰扬扬手说,“老庚你太厉害了,太会说了,你不去做个演说家太可惜了。人家为国家做贡献都是直接的,你不同啊,你是绕个大弯才可以达成目标,你要是把你未来的孙子放进来演说一番就更加生动了;你儿子成为人才后把你孙子培养成了大科学家,这样,功劳都会记到你这祖父头上来的。”
  文星就扯上云鹰去家里坐,他说:“我们不扯冇事弦了,走走走,去我家里坐会儿,喝杯酒,你考大学出去后还没来我家里坐过。”
  云鹰就这样被文星扯进了屋。确实,文星把房子建到牛坡里后,云鹰就没来过他家,现在进门一看,感觉到还算宽敞,就说:“你还不错啊,房子老婆都还在,没输掉。”
  文星就眼泪出来了,他说:“云鹰老庚你错了,我呢,房子老婆自然是还在,可是我家云朵伢子没了。她去西天极乐世界享福去了,丢下我这个人渣子。我呢,算是白养活她一场,原指望将来老了能上她家里去吃点好饭好菜,喝点好酒,指望她不时地塞点钱给我打骨牌,谁知一眨眼她就不见了。仿佛长到二十二岁就是风吹的一样,风把她吹过来,又把她吹走了。”
  桑叶在一边说:“文宝宝你怎么可以当着客人的面说这伤心话啊,他没义务陪着我们伤心流泪的。人死如灯灭,云朵伢子狠心走了就走了,你还念她做么,她不是给你留下个外孙了吗,好好带着你的外孙吧!”
  文星说:“云朵是我女儿,喊没就没了,你不伤心我伤心,你不哭我就哭,你别管我。”
  说完,文星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云鹰坐在那里很尴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他站起身来准备要走。文星拦住他说:“你还没坐够啊,怎么就走呢,再坐会儿,我不哭了,不要影响你情绪,我们再好好聊聊,喝杯酒。”
  云鹰只得坐下,文星摆了桌子,翔宇就去把酒瓶酒杯子拿过来滗酒。滗了两杯,云鹰说:“我陪你喝一杯啊,仅仅是喝一杯,再要喝就你自己一个人去喝。”
  文星说:“好吧,好吧,喝个酒还要和我讲条件。”
  翔宇端来花生米,拿来两双筷子,云鹰就和文星一人坐一边喝了起来。文星说:“酒是个好东西,我这一世年就认两个好东西,一个是骨牌,一个是酒,只有这两样东西可以让人忘记痛苦和不幸。乐也好,烦也好,一打牌,一喝酒,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云鹰说:“老庚不是我要说你啊,你认可的这两好东西今后都要少沾,它们都会坏你事的。打骨牌陷进去了就不能自拔,几个打牌的人不输钱呀。大凡打牌的人都这样,赢了钱就不把钱当钱花,而是当作纸,只有输钱了,那钱才是钱。酒也是一样,当喝一杯的,你就别喝两杯,不要让自己终日里浑浑噩噩的。”
  文星把杯子里酒倒进口里,说了句“放屁”,再滗一杯酒倒进口里,又说了句“放屁”;然后就靠在椅子上,歪歪斜斜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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