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仕云遭难
作品名称:地呀不要遮盖我的血 作者:岁月无言 发布时间:2020-12-18 10:39:06 字数:11942
(一)
农业补习学校
康德五年(1938年),县公署决定成立满西皇姑屯农业补习学校,目的是为日本人培养村、保长。考虑到学生毕业后要到农村工作,最主要的是农村的学生老实,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思想,也就是说农村的学生奴性十足,招收的对象自然要面对农村了。预计招收30人,实际只有28人被录取。
在满洲国开办农村学校之前,卜克川的孩子就在宋家的土城里念私塾,基础较好,杨玉山、杨玉林、姜宏利、关仕君、关仕云、宋秀文他们兄弟六人都考取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位要好好学习不和他们结拜的姜宏琳,却没有考上。文化课虽然过关了,可还要过政审这一关,所有的学生都必须有甲长、村长、学校校长、及警察分驻所所长的“政审合格”的意见,才能入学,这下可把关德才难住了。
关德才这几年过得太不如意了。他常想:按理说自己在卜克川也算个人物,可就由于没有和宋家搞好关系,结果总被人算计。凭自己家产,闹个甲长当当也不为过吧,可宋善仁就是不给面子,结果让马山那小子捡了个漏儿。不过话说回来了,自己的两个孙子就是争气,一下子全考上了。等将来他们毕了业,当上村、保长,看谁还敢欺负我们。不过,他必须过眼前的这道“政审”难关。
他做了全面分析:虽说自己和甲长马山不睦,但也没有多大的仇恨,而且他毕竟是个穷人,肚子里没多少油水,给点儿好处,就能打通。至于学校校长,也不在话下。对于警察所长,可就不能低估了,不是仨瓜俩枣就能打发的。不过,曹忠这个人脑子灵活,不认死理儿,只要合了他的意,他不会为难人的。事实证明,曹忠这个人的确是如此。最难啃的主就是宋善仁了,他要是耍上脾气,没有人能通过他这道关。怎样才能打通宋善仁这一关呢?关德才再三考虑也没有好的办法。就在关德才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的时候,有人站出来帮了他的忙。
宋秀文得知关家的兄弟二人要想上学,必须有他爷爷的签字才行,就去找他爷爷,说他们在外念书,彼此需要相互照应,当然人越多越好。又说关家的兄弟二人对他极好,在平时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要关家二兄弟帮助。现在要到远处念书就更离不开他们了。特别是关仕君,极有力气,能帮他扛扛拿拿的,如果有人敢欺负他,还能帮他打仗。最后威胁说,要是关家的兄弟二人去不了,他也不念了。宋善仁的老婆帮着孙子说话,最终把宋善仁说通了,但他还是狠狠地敲了关德才一笔才给签了字。
二月初二(阴历),考入补习学校的学生开始入学,校址在县公署西跨院。学习的科目有:英文、日文、物理、化学、数学、地理、历史、法制、农业等,学制二年。教员都是日本人。教授农业、理化科目的是山下孙太郎,此人毕业于东京农业大学,为业务课主要教员。中根为县公署警务科科员,担任学校的教务长,教授法制、日语等课,并负责学生的饮食起居管理,成为学校的主要管理人员。另外还有佐藤、山野、野川等人担任教学工作。
其实学习文化知识是次要的,日本人对学生的要求,更多的是“实践”。说什么要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培养学生的自立精神,磨练学生的意志品质等等。这些教育理念看起来是正确的,但关键要看执行的方式是否科学合理。日本人对学生实行残暴的法西斯教育,动辄就对学生进行体罚,结果把学校变成了法西斯集中营。
开学第二天,学生就到小操场的国旗(一面是日本旗,一面是满洲国旗)下听中根训话。训话内容除了大谈特谈“大东亚共荣圈”外,就是学校的管理制度。所谓的制度,就是对学生的限制,学校对学生的吃喝拉撒睡都做了极其严格的规定。
训话完毕,中根说:为了培养你们的自立精神,学校做饭用的柴火也要自己到山上割,今天的实践课就是割柴火。他让学生自愿结成小组,每四人一组并选出组长;而且,小组内也要实行连坐连保,即小组内一个组员犯错,其它组员都要受罚。最后他让组长到他的办公室领镰刀和绳子,马上上山割柴。
卜克川的那六位学生都知道关仕君有力气,都争着和他一组。照顾宋秀文是关仕君的责任,这是他在上学之前做过保证的,关仕君和宋秀文肯定不能分开。关仕云是他兄弟那也没问题。当年,他们关家兄弟二人曾在杨家避过难,杨家对他们是有恩的,也不能把杨家的哥们甩一边,但只能要一个人。要谁呢,这把关仕君难住了。他让秀文决定,秀文在他们之中具有绝对的权威。秀文就说要玉林吧。虽然玉林和秀文不是亲姑舅哥们,考虑到玉林年龄小,力量不足,需要得到照顾,秀文就选了玉林。这样,关仕君、宋秀文、杨玉林、关仕云四人就结成一组。剩下杨玉山、姜宏利二人只好和别人组成一组。
一开始,学生们对割柴火这事儿兴致很高。因为在外面即使干活也比憋在教室念书要舒服,可时间一长就都受不了了。尤其是秀文,他从来都没干过这种活,细皮嫩肉的手很快就打了泡。更大的困难还在后面,由于路途遥远,背在身上柴禾很快就变成了千斤重担,学生们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艰难,处于那种状态下的每一秒钟都是一种煎熬。好不容易熬过去了,本以为可以轻松一下了,可日本人并不让他们轻松。中根让每一小组都把柴火放在一起,组与组进行比较,最少的那组将受到处罚。
仕君他们那组,虽然有秀文、仕云的拖累,但也有仕君的弥补。最主要的是四人同心协力,都尽力而为,并不是最少的。最少的是杨玉山、姜宏利那组。他们彼此不熟,相互攀比,谁都不想多干,结果闹个倒数第一。中根让他们在小操场上直挺挺地站成一排,每人打了两个大嘴巴,然后又罚他们挑水。就是学校全体师生一天的用水都由他们挑回来。水井在县公署后院内,与学校的小伙房不远,但它们之间用墙给隔开了,必须经过县公署的前院再进学校,这样就绕远了。杨玉山、姜宏利他们劳累了一天,本来疲惫,到头来又挨打又受罚,心里难受得几乎要撞头。后来,还是仕君帮助他们渡过了难关。
第二天,中根说学生们割的柴火不够一年用的,还得再干一天,这回没有人敢偷懒了,仕君他们那组面临着极大的考验。秀文是个公子哥儿,根本比不过别人;仕云年龄小力气不足也没法与其它人一争高下,即使仕君力气再大也很难弥补回来。没办法,仕君只好多干,他一个人干两人的活,才弥补了不足。这次,他们又没受罚,挨罚是从老局子来的一组学生。
到了晚上,受罚的学生有的哭有的骂。其它的学生也附和着,都说:即使是牲口干了一天活还给草料呢,可他们干了一天的活竟挨打挨骂,他们连牲口都不如。日本人真是不把他们当人看。
一开始,所有的学生都对补习学校充满幻想,以为自己考入了这样的学校就能“鲤鱼跳龙门”,将来熬个村、保长或者甲长当当也能风光风光,万万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真是后悔莫及。大多数都想逃跑,然而日本人实行“连坐连保”可能会累及家人,便只好忍气吞声了。
学生在校的每一天都是在恐惧和焦虑中度过的。早晨,学生起床后必须跑步,步调必须整齐划一,否则,将会招致一顿暴打,然后做柔软操,每项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和技巧,稍有不慎便会遭到拳打脚踢;白天上课,更是可怕,日本人经常提问一些问题,学生答错或不会,还要挨揍;晚上九点熄灯后,学员必须到中根办公室道晚安,中根常常故意不在,让学生等很长时间。有时,当学生都睡下后,他就在院内吹哨,学生必须在三分钟之内集合完毕,若有谁行动迟缓或衣冠不整,便会遭到他的严厉处罚。
既然日本人不把中国人当人看,那干嘛还要给他们念书、给他们做官、给他们服务呢?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从老局子来到那四个学生在一个夜里就集体逃走了。不过,这四人的逃跑,却给大家带来了灾难,日本人把所有的学生都狠狠地暴打一通。
(二)
仕云挑头状告中根
康德六年春(1939年),从卜克川来的那六个孩子已经在农民补习学校熬过了一年。本来他们在学校里就约定:一旦回到家里,就再也不来念书了。可来自于父母的压力,以及对“连坐”的恐惧,他们还是如期走进了魔窟。
农历三月十三早晨,学生正准备上课,中根突然命令所有的学生到操场集合,说今天不上课了所有的学生都去开垦试验田。他让学生都换上农服(日本人发的粗布农作服)领取镐头和挖锨就出发了。他把学生领到一个山沟里,就让学生开地,他自己则不知到哪儿玩去了。到了中午,伙夫挑着担子送来了食物,学生们匆匆地吃完,谁也不敢休息,继续干活。
到了下午,中根醉醺醺地来了。因他喝得高兴又见学生们干得还不错,就让学生们停下来。说:现在不干啦,现在不干啦,摔跤,摔跤!
学生们以为中根会让他们休息,结果却让他们摔跤。不过摔跤也比干活要强得多。刚刚开垦出来的土地非常松软,正适合摔跤。学生们就随便找个对手拘拘谨谨地摔起来。中根觉得不过瘾,就规定以组为单位相互比拼,失败的要受罚;组内可以相互帮助,这下可热闹了。仕君他们那组虽然有仕云一个弱者,但仕君太强大了;而且他们采取正确的策略,在对位上,仕君首先选择一个强大的对手,并迅速将其摔倒;然后他再去支持仕云,只要仕云能坚持到仕君前去支援就行。这样无论他们和那组比赛都是胜利者,而且是最终的胜利者。到后来,学生们的兴致被调动起来,越摔越起劲,中根也觉得过瘾,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最后,中根把仕君叫道他跟前,盯着脸看了几秒钟,猛地打了仕君两拳。见仕君只是往后退了退,并没有像别人那样被打倒,就哈哈大笑,又拍拍仕君的肩膀,对仕君大大地称赞一番,从此对仕君刮目相看。
后来,天上下起了小雨,中根一时高兴,就让大家回校了。到校后雨又停了,学生们以为这下可以轻松一下了,可中根的流氓本性又发作了。他把学生带到学校的操场上,那里立着两根木头杆子,是放电影挂幕布用的。他让学生把那两根高杆拔出来,然后,就让学生十二人一组抬着杆子沿街转一圈再回学校,自己逛街去了。学生抬杆子沿着大街垂头丧气走着,越走越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到十字街的时候,仕云累得走不动了就建议放下歇歇。一放下杆子大家就七嘴八舌说开了,有的骂中根不是东西,有的怨自己窝囊,还有的说日本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瞧不起我们,根本就不我们当人看。
大家越说越气愤,最后仕云提议说:这次我们得出这口气,中根欺负我们,我们就应当到县署告他。有人附和着说,“对,他是警务科的科员,就直接去警务科告他”。于是,学生们就丢下那两根杆子,理直气壮地直奔县公署警务科去了。到了警局门口,有几个学生胆怯了,不敢进去,仕云说:“怕什么,我们越怕,他就越欺压我们。”那几学生见此也就硬着头皮进去了。
进了院,大家都不敢进屋,就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仕云见此就主动站出来,说:“我进去。”仕君见他弟弟要去,就也跟着进去了。
进了屋,仕云见里面有几个日本人,就仗着胆子说:“我们要告中根!”然后就把中根平时如何如何打他们、今天如何如何耍笑他们说一通。说完就走了。回到学校,学生这个高兴,觉得这回可出了口窝囊气。
却说中根逛够了街没有回学校,而是回了警务科。科里的日本人一见到他就把学生告他状的事说了。中根一听暴跳如雷,说这是学生闹“学潮”。就召集警务科及其它几个科室的所有日本人挎上军刀,杀气腾腾地去了学校。
到了学校,中根站在院子里吹响哨子,把学生召集到操场上列队站好。然后,所有的日本人就像野兽一样嗷嗷地扑上去,把学生全部打倒在地,然后再提起来,把军刀架在脖子上,让学生说出主谋是谁。学生们起初有几个吓得要死,但挨一顿暴打之后,反而镇静了。无论日本人怎样折磨,没有一个人出卖仕云。中根见审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把仕君、仕云提出来猛揍一顿,因为是他们俩进屋告的状。仕云心想:要是承认自己干的,那必死无疑;要是死不承认,或许还能有条生路。所以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是主谋。仕君体壮抗打,仕云又是他弟弟,别人都没说,自己就更不能说出来。
中根本以为能从仕云嘴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更是兽性大发,上前就是一个“背口袋”将仕云摔出好几步远;然后让仕云再站起来,上前又是一个,这次仕云再也起不来了。
日本人大都打累了,杀气腾腾地站着不动了。中根又让学生列队站好,给学生“训话”,把中国人的所有“毛病”都一一列举出来。诸如:阴险、狡诈、野蛮、懒惰、作伪证等等,他要把所有的学生都关进监狱,好让这群可恶的中国人改一改这些臭毛病。最后,让学生回宿舍反省,自己则随其它日本人去了警务科。
日本人走后,学生们忙上前把仕云扶起来搀回到宿舍。进了屋,大家都哭了。仕君和秀文扶仕云躺在床上。仕云睁开眼睛,绝望地看着顶棚突然说道:“是我害了大家,明天去坐牢,我一人去”。秀文闻听此言哭得更厉害了,说:“这事不全怪你,要怪就怪日本人不是人。”然后,回头看看大家正色说,“虽说是仕云首先提的,但是我们都同意的,谁也不能把仕云说出去。”仕君也瞪着一双严厉的眼睛说:“谁也不能把仕云说出去!”宿舍里的其他学生也纷纷表态,说:“今天我们都没说,明天就更不会说了。”仕君和秀文又到其它宿舍联合,说今天大家做得很好,明天还是要这样。大家都纷纷表态同意。
第二天,日本人没有再追查此事,一切照旧。可仕云因受伤严重起不来了。早晨出操,中根见少了仕云,就怒冲冲进了宿舍,要狠狠地“收拾”一下。这回仕君和秀文都跟了进去,他们拼死也要保护仕云。中根见仕云还躺在床上,上前就要打,仕君忙拽住他的胳膊,苦苦求饶,说仕云确实病了,需要休息。中根被仕君拽住动弹不得,又见仕云鼻青脸肿,的确像受了重伤,就只是骂了一通。
白天,秀文和仕君商量,他们不能眼瞅着仕云在这里等死,必须把他搭救出去,后来秀文想了个办法。他说县警务科科长叫冯秉元,(就是率先遣团占领县城的那个警局局长,这小子花了宋家很多银钱)秀文的四叔和老叔能在警署当官,都是托他办的。宋家和他是有交情的,要是能见到他或许有些办法。不过,怎样才能见到警务科科长冯秉元,这可是个难题。他们再也不敢到警务科去了。
后来,秀文想出了办法,说县署我们不敢去,我们就在路上截。学校和县署只是一墙之隔,县署的人每天上下班,学生们都能知道。在完成了一天的学习任务后,秀文和仕君就在学校大门口溜达。因学校实行寄宿制管理,不经教员批准,学生不能随意走出校门。到了下班时间,果然见到了冯秉元,秀文和仕君就偷偷地溜出了校门拦住了他。为增加说服力,秀文把仕云说成是自己的姑舅弟兄,请求冯科长救他一命。
其实,冯秉元对事情的来龙去脉非常清楚,没等秀文把情况说完就止住了他,心想:一个毛头小子竟敢拦住我求我办事,我一个大科长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吗?刚想发作,但转而又一想,自己的确花了宋家很多银钱,那宋家的势力也是不可小觑的,就忍住了。他只是点了一下头,算是知道了。
但事情凑巧,县署参事官川本定雄也知道了这件事,就把冯秉元叫去了解一下情况。冯秉元心想:既然自己有了这样的便利条件,何不顺水推舟送宋家一个现成的人情呢;而且中根那小子不过是个科员,可对我这个大科长从来就没有尊重过,应该整治他一下。就告了中根一状。说:学生都是来自农村,思想纯正,哪里知道什么“学潮”,是中根误会了他们;又说,县署办学本是为了培养人才,可中根管理不善,不到一个月就跑了四人,如果都跑光了,我们办学还有什么意义。现在又有一人受伤严重,如果死在学校,恐怕影响不好,不如让其回家养伤,免得死在学校。
县参事官川本定雄也觉得中根管理得不好,就把中根撤换了,让山下孙太郎做学校的管理工作。
(三)
逃离魔窟
当仕云得知可以逃离这座魔窟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霎时就明亮起来,甚至那些可恨的日本人也不那么可恨了。他使劲地睁开一双浮肿眼皮,怀疑地看着站在他身边的两位好朋友,听着他们讲述事情的经过。他突然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像是刚刚有了知觉似的木讷地说:“我饿,我饿!”然后就不顾一切地下床要找吃的。然而,他差不多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腿一软眼前一黑就栽倒在秀文的怀里。
秀文和仕君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仕云永远都不会吃饭了,他们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给他安排后事的,目的是让他能够死在家里。没想到他好像没那么严重。可距午饭还有一段时间,秀文有些犹疑地安慰说:“等一会儿,待会儿就开饭了。”
一听还要在学校呆上一段时间,仕云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急了,像是哀求着说:“我不吃了,我不吃了,快走吧!”
“那就上街吧,去烧锅!”秀文看着仕君从容地说。
“好,收拾东西。”仕君一面答应着一面将仕云的行李收拾好。
两天来,仕云一直就闭着眼睛一口也不吃,看那情形,大家都觉得这次仕云是死定了,而现在看来,仕云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严重。秀文就想:仕云能来这所学校念书实在是不容易。本以为将来毕业了能熬个一官半职的。现在,却半途而废了。于是就把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
仕云一听立即无力地却一句连声地说:“快走,快走,快走!”那情形,就是毕业后,能让他当皇帝,也不念了。于是仕君背着仕云,秀文扛着仕云的行李,三人就去了永德泉烧锅。
在县城东十字街药王庙胡同,有一所近百间房子的大院子,这就是宋显民与人合开的“永德泉烧锅”。院子由四部分组成,其中制酒厂房一栋,制酒曲车间一栋,临街的一排房子为营业室,挂着匾额,上面写着“永德泉烧锅”。营业室除经营自家产的酒以外,还经营日用百货;再就是生活区了,有工人宿舍、伙房、库房等。
秀文他们来到生活区,正赶上刚开午饭,厨房两边分别是大小餐厅。北面的是大餐厅,里面摆着几张方桌和条凳,是供工人们使用的;南面的是两个小餐厅,是供烧锅里有身份的人使用的。由于这里设施齐全吃住方便,从卜克川来的车把式,无论是给烧锅送粮还是给同庆成粮栈、万兴德粮店送粮,都一律在这里吃住。
烧锅的正副经理及协理共七人每天都吃小灶,秀文他们的到来让他们感到有些突然。可秀文毕竟是宋家的少爷,他们还是不敢怠慢的。特别是厨房师傅,更是对秀文及其朋友关怀备至,他不但又重新给做了饭,还一直站在他们旁边伺候着,脸上常年都挂着似乎是强挤出来的微笑。看到仕云的吃相,就不断地告诫说:“慢点慢点!”最后,又是他止住仕云,说,“饿透的人第一顿不能多吃。”
秀文和仕君匆匆地吃完饭,必须马上回校,山下孙太郎只给他们一个小时的假。虽然同残暴、野蛮、变态的中根相比,山下孙太郎要正常一些,但还是小心为好。临别时,秀文一再嘱咐车把式要好好照顾他的朋友,车把式讨好地点头应承着。秀文又转向仕云摸着他的头,深情地说:“保重!”
尽管还伤痛不已,尽管还有些眩晕,但朋友的关怀,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能够被宋家少爷关怀更让仕云感到极其幸福。他哽咽着说:“其实我没事,你就放心吧!”
当天下午,仕云就搭乘宋家的运粮车回家了。
仕云回家,让关德才唏嘘不已。花了那么多的银钱,费了那么多的气力,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不过,老头儿却想得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仕云没有那个享福的命,也就不必勉强了;而且,回来一个仕云,还有一个仕君在那儿念书嘛。倒是仕云的父母感到很没面子,他们逢人就讲,他的儿子上了官学了,将来能当村长了;可才刚刚一年,就被开了回来。他们对仕云的伤情视而不见,却责怪仕云不争气,说: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没被开回来呢。仕云气得紧闭着眼睛不语。
其实,仕云的伤并无大碍,只不过是他当时处在绝望的环境里一种消极的抗争。他心想:既然自己早晚要被打死,不如把自己饿死算了。现在,他离开了魔窟,就像是一个遇到极度危险的人突然获救一样,他庆幸自己的获救,同时又为还在那里的朋友感到不寒而栗。至于将来当什么狗屁村长,他根本就不当回事。日本人都是魔鬼,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伤愈后,他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他的老师杨宏亮。只要有空,他就到学校去。如果杨老师上课,他就在学校周围转悠,他不敢随便走进学校。后来,他就早晚去,那时杨老师有空。如果有两天见不到杨老师,他就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和杨老师在一起,他就觉得心里舒服,他将自己在农校的事都对老师说了,老师坚定地认为:他做得对。日本人的官还是不做为好;还说他有骨气,还有智谋,能够轻易摆脱日本人。不像他的父母就知道当官当官,哪里管他的死活。
暑假到了,又是农闲时节,这下把仕云乐坏了。他和杨老师都有空,仕云几乎天天都要到学校去。杨老师要经常和工作组联系,自然不能县城的家。就借口说:因为是雨季,没有运粮车去县城,他也回不了家。仕云心里就想:但愿老天天天下雨。
一天,仕云从杨老师那里回家,在路上的一个转弯处,突然就撞上了一队人马。路边的庄稼遮挡住了视线,直到碰了面才彼此发现。只见为首的骑着匹白马,穿一身警察制服,斜挎着盒子枪,看见了仕云就吁住了马,像捡到了钱似的兴奋地说:“唉——唉——你们说巧不巧啊,咱们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的身后跟着四个背枪的警察,还有三个垂头丧气的年青人,都用绳子捆着。其中一个警察就像中国古代戏曲中的贱丑一样怪模怪样地窜到警长面前,一抱拳,阴阳怪气地说:“当然巧啊,警长啊,这不,咱们就碰上啦!”
警长坐在马上摇头晃脑地哈哈大笑,然后头向左一歪,手一挥,拖着唱腔说:“拿——下!”
马前的那个警察又一抱拳,神气地说:“得令!”然后,上前就把仕云捉住。其余的那三个警察也不由分说就把仕云绑了起来。
仕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不知所措,他又急又气,争辩说:“我怎么啦,凭什么抓我,我又没犯法!”
警长笑眯眯地看着仕云,好像仕云说的话非常有趣儿似的,揶揄着说:“你没犯法,那我可冤枉你了。不过,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听说关家有一个少爷,欺骗皇军,没病装病,那个人是谁呀?”
仕云一听,顿时慌得意识全无,半天儿才缓过神来,绝望地想:“这下可完了!”
“怎么样,还觉得自己冤枉吗?”警长见仕云不言语,又说,“要是不冤枉,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自从满洲国以来,日本人年年都要征劳工,还将劳工美其名曰:勤劳奉公队。头两年,他们用欺骗的手段,说:去勤劳奉公队,不但管吃管喝,还能挣大钱。所以还有一部分人主动去。但随着谎言被戳穿,再也没有人相信他们的鬼话了。警察就开始到处抓人。
这次,县公署给卜克川警察分驻所下达了八个人的指标,所长曹忠很高兴,他正好下辖八个甲,平均每甲一个。他将各甲的甲长招到警所,让甲长确定本甲的人选。那些甲长就将本甲内所谓的“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之辈报上来。六甲甲长马山心中早就有了仕云,他给仕云罗列了一些罪状,其中最严重的一条:就是仕云欺骗皇军,没病装病。
警长曹忠曾经给仕云做过政审鉴定,没想到这小子竟敢欺骗日本人,如果让日本人知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将其抓到勤劳奉公队正好作为补救措施,仕云就这样上了黑名单。
警长曹忠作出安排:一甲至四甲的劳工,包给副所长完成。自己则带上四名警员去抓五至八甲的。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们专走僻静的小路。到了七甲,他们见三个小伙子在河里钓鱼。便想:如此游手好闲,肯定不是好人。上前一盘问,竟然有两人在他们的黑名单上。虽说有一人不在名单上,但和名单上的人在一起也好不了,索性一块儿抓了,正好凑够数。然后返回,到六甲再把关仕云抓走,就完成任务了。到了六甲,悄悄地一打听,得知仕云去了学校,便高兴起来,暗想:要是在家里,真是不好动手,在学校就好办了。他们就去学校,结果在半路就将仕云逮到了。
(四)
秀丽勇救好友
宋家的土城似乎被土匪们遗忘了。自从上次在这里受挫以来,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光顾过。宋善仁不知道他们是全部死光了还是吓破了胆,总之,他觉得世道太平了许多。但他那颗悬着的心始终不敢放下。夜里,宋善仁将一些机灵的长工分为六组,每组负责看守一个炮楼。但战斗力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白天,长工们出城干活,他就安排城里的女人在炮楼上站岗放哨。可女人们有什么用呢,难道土匪来了她们会打枪还是会放炮,最后他的策略还是大门紧闭。
秀丽已经十五岁了。比起那些因饥饿而形容枯槁、身材瘦小的穷人家的女孩子,她的身体已开始显露出女性所特有的柔美;一张生动的脸上总是荡漾着鬼灵精的笑意,似乎她的内心了充满了用不尽的主意和精力。由于祖母娇惯,各房的女人都宠着她,男人们也对她敬而远之,她比宋家的少爷们还敢做敢为。然而,虚荣心的满足并不能弥补内心的空虚:她没有朋友。
当然,她也不可能有朋友。在城里,只有他的兄弟姊妹,这些人在她的眼里,有的过于娇气、有的过于傻气、有的笨手笨脚、有的模样差事,总之,对于这些人,她只能付出一些虚情假意或真情实意的兄妹情谊。因为不安全,她很少能到城外去,就算出去,她也不可能找到朋友。
对朋友的渴望常常勾起她对过去的回忆。那时,私塾就在城里,有那么多的孩子在一起是一件多么令人快乐的事呀。有时,祖母招待孩子们吃饭,她就成了“人来疯”:她要安排每一个人的座次;她要点菜,让别人干这活干那活,甚至要求别人按着她的意思吃多少饭菜。祖母笑眯眯地看着她,外姓家的小子得乖乖地听任她的摆布。每当这种情况下,她总是有意但看上去又好像无意识地安排仕云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吃她喜欢的饭菜,她感到非常开心。有时,她和那些孩子们玩“藏猫儿”,她特别希望仕云而不是别人能捉到她,或者她能捉到仕云。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小孩子的游戏不做了。表面上看两个人好像疏远了,而内心靠的却更近了。虽然秀丽还像过去那样命令仕云,仕云也不折不扣地服从,更多的却是戏谑的成分,也就是另外的一种打情骂俏。这种情形的出现主要是老太太的有意撮合造成的。
那种美好的时光似乎永远的过去了。私塾撤了,孩子们走了,剩下秀丽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城里。城里的人很多,但她却感到非常孤独。为了打发时光,她就一个人坐在炮楼里痴痴地望着城外的青山绿水,幻想着和朋友们踏青的种种情形。然而,这只能给她带来更多的惆怅。宋善仁可乐坏了,没想到他的孙女竟然对值班这一枯燥差事儿如此认真,比宋家的那些败家的爷们儿强百倍,将来宋家前途就要靠他的好孙女了。这个老财迷哪里明白他孙女的心事儿呢?
秀丽坐在炮楼的顶层,隐隐地感到从下面升上来一丝凉气,这要比呆在燠热的屋里要舒服一些。在二道沟门的岗子上,有一队人远远地走来,为首的骑着马,不用说,那准是曹警长和他的警察。他们在这个时候来,不用说,准是来蹭饭的。
自从曹忠荣升卜克川警察分驻所所长以来,宋善仁就把他奉为上宾,一有机会就好酒好菜地招待他。尽管他在老东家面前还装模作样地低头伏小,可那种小人得志、得意洋洋的劲儿还是让一些人受不了。有两次,他从宋家的门前经过,并没有人出来招呼他。这让他的自尊心遭受一点打击。不过他又认为:宋家的城门紧闭,可能是炮楼上没有人。这次,他本可以走小路直接去警所,可是他禁不住诱惑;那诱惑不仅仅是来自物质的,还有精神的,被过去的东家奉为上宾的美妙感觉实在是舒服极了。
秀丽见曹所长他们一行人过岗子后,其余的人就被庄稼遮挡住了。只剩下骑马的曹所长的脑袋还在庄稼上面移动,似乎曹所长的身体比庄稼还高。秀丽厌恶这伙警察,心想:“自己就在炮楼里坐着,就是他们到了跟前也不招呼。难道没有人打招呼,他们也好意思进城蹭饭?”
曹警长的脑袋越来越近了。渐渐地露出了他的上半身,再接着露出了他骑着的马。很快,所有的人都出现在秀丽的视线内。“噢——除了警察外还有四个犯人。这些警察,整天抓人。”秀丽想:“既然还有犯人就更不能招呼他们吃饭了。”
秀丽突然发现,犯人之中竟有仕云,她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定睛一看,没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仕云到底犯了什么罪!”秀丽的心突突地跳着。不过她马上就镇静下来,未加思索就有了救人的办法和勇气。她急忙下了炮楼开了城门就了冲出去。
“曹叔。”秀丽一边学着大人的口气一边来到曹所长的马前,“怪不得喜鹊不停地叫呢,我就知道要来贵客,就在炮楼里等着,果然没有让我白等。”
曹忠哈哈大笑说:“了不得,了不得,这张嘴真是厉害呀!”叹了口气,说,“哎呀,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也没有工夫来看看东家,恕罪恕罪;等过些日子,我一定来向东家当面请罪。”说着就假装要走。
“曹叔呀,你这话可就见外了。咱们不是一家人嘛,一家人就不能说出两家的话。这些日子,你公务忙不能来,我们可想你了,整天念叨你。今个儿呀,你再忙也得进屋,吃了饭再走。要不,你过不了我这关!”
曹忠骑在马上又是哈哈大笑,继续说:“了不得呀了不得,宋家的小姐真是了不得呀!”犹豫一下,他接着说,“不过,你看这还有这些人,怎好麻烦你们。”
秀丽并没有看仕云,也不知仕云是什么表情、心里是啥滋味。只是随随便便地地说:“把他们关在城里,难道还能跑了他们,城里又不是没关过。”
一个警察凑过来,得意地说:“所长呀,我看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听小姐的吧!”
“这就对了,这才像一家人呐。”秀丽殷切地说。
曹忠下了马,把马缰绳递给那个警察,说:“那就只好糟扰你们喽!”
就在秀丽和曹忠说话的当儿,早有人报告管家王生,于是王生就带着一干人等接应出来。进了城,前院有一处会客厅,屋前一排拴马桩,那是接待一般性客人用的。在秀丽的提意下,那几个警察将仕云他们拴在拴马桩上,说:“他们跑不了吧?”旁边的人说:“跑不了,城门关着,他们又用绳子拴着,怎能跑呢,你们就去后院安心吃饭吧!”
秀丽远远地看着仕云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不好受,心想:“这些该死的警察怎么想抓谁就抓谁呢,这世道真是不让人活了。”心里说“仕云哥,你再忍一会儿,我马上就去救你”。
很快警察们都去了后院吃饭去了,其他的人也走开了,只剩下打更的老张头儿蔫头耷拉脑地看守的时候,秀丽就急忙却是镇静地开了城门,然后来到仕云面前解开捆着他的绳子。
仕云见到秀丽,真是又羞有愧,同时有感到万分委屈,想解释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秀丽也不说话,只是示意他快走。仕云心中似乎有万千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了,一咬牙就逃出城去。秀丽站在城门口目送着仕云远去的背影,既紧张又兴奋,思绪万千。猛一回头,见另外三个正相互用牙齿解绳子,其中一个快要挣脱了。如果都跑了,那她可就麻烦了。情急之下,秀丽见曹忠的马鞍子上挂着马棒,她跑过去摘下马棒,朝他们头狠敲了几下,把他们都打晕了。
事后,曹所长也不知道是秀丽放走的仕云,宋家的更夫老张头儿当然不会把真相告诉他。相反,他对秀丽阻止其它犯人逃走的英雄壮举大加赞赏,觉得宋家的小姐实在是“货真价实地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