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祸不单行(三、四、五)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12-17 07:06:42 字数:4172
三
柳三变离开了冰清,落寞地东游西荡,就是不想回家。趸到一座庙前,寺前一株大柏树下,见一落魄之人在卖字,支着一块木板,上面铺着宣纸。并有抒怀诗一首:
南邻北舍牡丹开,年少寻芳几日回,
惟有君家老柏树,春风来似不曾来。
卖字之人听到有人来到跟前,勉强抬起头来,柳三变恰巧与那人打了个照面,一看却认得,立时楞在那里动弹不得。原来是礼部试就被刷的张载,无钱回家,在此卖字。
而且此人被刷实在寃枉,仅是卷中用了“崩骞”两个不吉利的字,被考官黜落,记得大家见到他看完卷上批文时眼睛都哭出血来。
见此人头发已然白了一多半,想到这才刚刚几个月光景,省试之前也曾在一起喝过一两次酒,柳三变还记得,此人豪爽风趣,印象里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竟不料落魄到如此不堪地步。
张载以为有客人到,一照面也认出了柳三变,一见同场竞技的同年来到面前,想到今日正是临轩唱名的好日子,只是自己无缘风云际会,忍不住落泪,但仍强笑着说了两句诗:“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贺喜柳年兄!”
柳三变见此人惨状,同病相怜,心中更如刀绞,勉强挣扎着说了被黜之事。张载听了柳三变临轩被黜事,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被除名,更是伤心欲绝,哭道:“如此说来,柳兄命运较我更是不济,苍天不公啊!”
柳三变强打精神问道:“省试到现在也两个多月了,你怎么还没回家呢?”
张载长叹一声,垂下头去,“唉!不瞒仁兄,我是有家难回啊。省试之前接到家书一封,我妻也是个大家闺秀,有些文采,信中既未嘘寒也未问暖,只写了四句诗,我一看是首唐诗,我心里就全明白了。”
柳三变索性坐到旁边的一块砖头上,问道:“是哪首唐诗?”
张载凄然一笑:“最让我辈读书人羞惭不过的那首下第诗,这个你肯定知道,平日我们只把它当作趣闻笑话,如今当真轮到自己身上,连死的心都有。唐朝举子杜羔下第,将至家,收到其妻刘氏的一首诗:‘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你说让我怎么有脸回去呐,既使我不要脸回到家中,吾妻又有何脸面再见左邻右舍?”
若在平时,放在不相干人身上,又是一则佐酒笑谈。只是今日实实在在发生在对面之人身上,勾起了柳三变的思乡之痛,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啊,无脸还乡,只是家妻不会对自己如此无情,不会嘲讽自己,心里才聊感欣慰。
二人相对欲哭无泪。
柳三变有些担心地问道:“那你有何打算,难道要在汴京城等到下届贡举?这可要好几年呐。”
张载道:“我是山东青州府人氏,既然无脸回乡,我想到杭州去投亲戚,无奈盘缠用尽,身无他技,只得摆个地摊卖字,唉,可叹我的字也平常,只落得个果腹,想要凑够盘缠,何其难啊!‘得水蛟龙失水鱼’,到了此时,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罢罢罢!”张载双手连连拍地,再也垂头不语。
柳三变心中一时酸咸苦辣五味只少了甜,他忿恨这世道不平,忿恨考官不公,甚至忿恨当今皇上有眼无珠、无情无义。想到二人的遭遇,本来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只因无端落第便同样遭受到世态炎凉和世俗白眼,这科举制对下第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的打击真大啊!一时间失落感、屈辱感、无助感加倍沉重,真是难、难、难啊!
柳三变有心欲资助其路费,又想到刚才还在为没钱的事发窘,为此挨了一面杖,到现在肩膀头还疼。
柳三变自己虽然痛不欲生,张载的遭遇更加重了他的痛苦,然而终归是热心肠的人,见人有难便欲相扶。他抬头见对面是一座歌楼,便有了主意,站起身掸掸屁股上的土,对张载道:“你且等我一等,我去去就回。”言罢便向对面歌楼走去。
四
好奢华的一栋歌楼,匾额上书“积翠楼”三个泥金大字,柳三变却晓得这座歌楼不同一般,京城的公子哥最喜欢来这里玩,外地来京的官员和富商巨贾更是以能进这歌楼为荣。
你道这是为什么?因这歌楼不同一般的酒楼,它是以歌舞表演和歌女陪侍为主业,虽然也备有精致的菜肴和酒水,但客人来此的目的却是以玩为主,销魂解忧放荡胸怀,释放灵魂和肉体的双重欲望。
因此这里的一切:店堂的装修、包间的佈置、壁上的书画、隐蔽的床榻,以及较其他地方穿着更加暴露的歌女们,处处透露出繁华奢侈、放纵靡乱的气息。这里的歌女风流俊美,但风情万种却很少懂得矜持检点,因为这里不需要含蓄和矜持,这里只要放得开。不管是这里的歌女还是来这里的客人,要的是无拘无束地放纵身心。
柳三变虽是汴京城内花街柳巷的常客,却从未到过这里,他知道在这儿一夜消费千金是寻常之事,即使有人请客,他也舍不得带他们到这里来。
柳三变刚刚走进厅堂,便被人拦住,一边向外推一边嘲笑道:“你看看你的寒酸样,通身上下有四两银子吗?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柳三变抬眼看看,见楼上楼下栏杆旁、条凳上或倚或坐的只有二、三十名歌女,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有的吃着零食,有的啜着茶水,十分的慵懒无聊。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夜猫子,上午睡觉,下午休息闲逛,傍晚时才开始描眉抹目,梳妆打扮,开始一天的营生,此时正是她们百无聊赖的时候。
见有人进来,便齐刷刷的用眼角余光扫来,一见来人这身装束,便扭回头去依旧各干各的。
门上人仍在向外推搡,见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这些女人,喝斥道:“看什么看!上这儿过眼瘾来了?”
柳三变被推不过开口大喊:“柳三变来也,哪个愿陪我玩玩?”声音宏亮,余音嗡嗡的充满大厅。
待到喊过第二声,忽拉的从各个房间、廊下涌出几十个歌女来看热闹。其中有几位嚷道:“是柳七,是他,果然是柳七来了!”
听到这话,门上人便不再推搡,呆若木鸡地退到一旁,柳三变站住脚悠闲地上下打量一番。
见正对面的二楼围栏上倚着一位丽伎,很是扎眼,雍容华贵气度非凡与众不同,便指着道:“喂——,这位姑娘,你借在下五十两纹银,我为你填首词相抵,你看如何?”
不料那女子轻蔑地一笑,娇声道:“果然是柳七,别人谁敢说这大话。不过嘛,要是换作昨日,你说这话还真的不过份,甭说五十两,就是打破脑子也不一定抢得到你的词。至于姑娘我嘛,昨日你若是来,为我写首词,我便送你纹银百两,并且还要陪侍你一夜,不要你分文。只是今日你已非昨日身价,刚才我们还在议论你被黜之事,你临轩被黜的消息现已传遍汴京城,还听说你得了疯颠痰症,满大街地疯跑,现在你已成为我们嘴边笑料,你再也不是那个风流倜傥的柳七郎了。往日姐们陪你,还会往你身上搭银子,今日你若出资五十两纹银请我陪,还得看本姑娘乐意不乐意。恕不奉陪了。”说罢玉手一挥,一摇一摆袅袅而去,引得一众歌女跟着哄笑。
柳三变过去写首词,送几百两银子的也有,那还要看自己有无心情。今日一见真是墙倒众人推,不由得心中豪气顿生,朗声道:“好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伎子,我知道你这积翠楼是专为那些官宦子弟而开的,是个销金窟,只要有钱有势才能进来。今天我柳三变分文未带,就偏要在此消遣。我现在作首词唱给你们听,调子嘛为宫吕调,调名《菊花新》,填的是香艳之词。你们这样的酒楼缺少雅趣,只配我的这首艳词。听我唱完后,谁出银五十两,我就写下来送与她,我倒是不信,我柳三变写的词会没人要。”
柳三变说罢大声吟唱: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
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须臾放了残
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
待、看伊娇面。
(缱绻:男女欢爱之貌;敛双蛾:蹙起双
眉;少年郎:女子对心上人的爱称。)
语音刚落,厅堂角落里的一个乐工大声喊:“我出这五十两,柳兄这首词归我了!”
紧跟着一个歌女叫道:“我出八十两,柳郎快给我写下来。”
又一位艳冶的歌女从二楼栏杆向着下面的柳三变笑着道:“到底是柳三变,虎瘦雄心还在,遇到挫折豪情不减,这才是响当当的人物啊!我出一百五十两,并且今夜陪侍柳郎。”说罢嫣然一笑。
众女子见是安安,乃是这积翠楼里的名角,方才作罢。
柳三变哈哈大笑:“取笔来!”那安安便从桌上取过文房四宝,双手捧着袅袅的欲下楼梯。
不料方才进屋去的那位艳女又走了出来,咯咯笑着道:“看来柳三变虎倒架子不倒,我倒看走眼了。我出三百两,买下这首词和柳七,看你们谁还和我争!”众歌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说话,连安安也躲到一旁不再相争。
柳三变微微一笑,慢慢走到楼上,到那艳女身边,却侧身而过。径直来到安安面前道:“姑娘叫什么名字?五十两,这首词是你的了,我因有急用,否则一文也不会收受你的。货卖识家,我柳三变再落魄也断不会缺了捧场的。”
旁边那艳女听了甩袖悻悻而去,柳三变对着她背后道:“拒绝人也要有些讲究,这才能显出自身的修养。唐时伎女史凤为了拒绝下等客人,又不使人难堪,尚留下闭门羹、护门草的美谈。你刚才的样子未免太无情了,实在缺少档次,或者说你这个人本就缺少品味。”
柳三变回过头来又调侃安安道:“刚才说要陪我一夜的话还算不算数?”见安安点头,便取纸笔写下这首艳词。
放下笔,拿着安安放在桌边的五十两纹银,出得门外给了张载。
柳三变后来在山东道再次巧遇张载,才知人心换人心,好心得好报之说不是说着玩的。
五
果真,就在柳三变遭遇野伎,又遭名伎羞辱的时候,新进进士已经开始跨马游街夸官显耀了。这个时候,再也没人想到那个倒霉的柳三变和其他落榜举子,人们的兴趣只集中在成功者的身上。
正如虫虫曾经担心的那样,柳七哥呀,菩萨保佑你一切顺利,千万千万不要出现差错,名次前后可以不必计较,风光不风光的不在这一时,只要这关键的一天能平安度过。她所假想的一幕幕都在照着她的剧本上演着,就快到了高潮和剧终了,只是剧中的主角——柳三变始终没有出现在队伍中。
天街那里聚集着几万的百姓,万头攒动,人流汹涌,争相一睹进士风采。聚集在天街的百姓与其他街道上有所不同,其中半数都是穿的花红柳绿的歌女,有了她们,这里的喜庆气氛更加浓烈,更加热闹,更加疯狂。
见到这无数的美艳歌女,开封府负责维持秩序的差役眼睛都直了,他们哪见过这么多漂亮的女人,有的歌女你花钱也见不到的。不过他们也纳闷,这关着你们什么事了?轮也轮不到你们来择婿呀,凑这热闹。不过想归想,看归看,不得已还得加派人手维持秩序。
崭新的游行队伍一到,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地喊声。特别是那尖脆、清亮的嗓音,那是从每晚竞唱新声的歌女们口中喊出的,盖过了游行队伍的前导乐队的锣鼓声。
她们喊着叫着,流淌着泪水,“柳七郎金榜题名喽!”“柳七哥,我们爱你!”“柳七郎你在哪儿?”她们呐喊着欢呼着,渲泻着她们对柳七的崇敬、爱戴、赞美、祝愿之情。
待到游行队伍终于过去后,却发现队伍中似乎并没有柳七这个人,许多人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再没了刚才那欢快、热烈、亢奋的表情,带着满心的失望,默默地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