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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景德街

作品名称:生死恋,半生缘      作者:欧阳如一      发布时间:2020-12-17 13:44:00      字数:3250

  何琪一见霍忠信就哭了起来,尽管她们是第一次见面,对此人却像是故友。霍忠信有个特点,长得有点像美国前总统里根,可能是哈尔滨有过好多“白俄”的原因。他乌黑的卷发,大鼻子,戴个金丝镜,长脸高个,西装笔挺,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绅士。
  “何琪,我们找个地方说话。”霍忠信帮她拉着行李,健步来到路旁,开门请她上了一辆白色的日本丰田花冠,他启动车,对坐在副驾驭座位上的她说:“凡事不急,您来了哈尔滨就是回了家,天大的事儿都不是事儿。”
  他们的车沿着中间有很宽的绿化带的哈尔滨大道向老城区驶去,一拐到兆鳞街何琪又流泪不止,那是当年她和赖文同走过的地方!那些老式的俄罗斯房子还在,那里有一条小街——景德街,景德街上有一家温馨的小旅馆——景德旅馆,他们在那里有过婚姻般甜蜜的爱情!
  “这是景德街吧?就在这儿,就在这儿停下来!”何琪指着一家咖啡馆说,她好像看到二楼的两扇小窄窗里有两个人探着头在瞅他们,是何琪和赖文同,时光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赖文同推门走进景德旅馆又走了出来,对中学生模样的何琪说:“旅馆太小了,木地板,脚一踩直扇呼,咚咚响。”
  何琪说:“生意有点冷清,正好。”又问:“贵不贵?”
  赖文同说:“单间三块八一宿。”
  何琪说:“那就住这儿吧?”
  那时候住店不要身份证,他们俩就用学生证各自登记了一间,一前一后,假装不认识,一上楼就看见一个老服务员用阶级斗争的眼睛看着他们。据说开旅店的人眼睛很毒,是不是夫妻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而在当时搞对象是决不允许同居的,特别是大学生,抓到立刻开除。他们开门进屋,把耳朵贴在木板墙上,嗵嗵嗵敲几下:“喂,能听见吗?”
  赖文同苦哈哈地在那边说:“那就各住各的了?”
  何琪嫣然一笑:“那你还想怎么样?”
  
  霍忠信推门走进景德咖啡又走了出来,说:“咖啡馆太小了。”何琪说:“生意有点冷清,正好。”她好象听到了上一次她和赖文同说话的回声,因为他们住过的房间就在这家咖啡馆的上面,说不定还是同一个位置。她拿起了手机。
  “文同,我到哈尔滨了,见到霍总了,你猜测我们在哪儿?景德旅馆楼下!”就按了个免提让他们三个人说话。
  “怎么样呵文同?身体好些了吗?”霍忠信问。
  “身体有点见好,给你添麻烦了。”赖文同的声音有点沙哑。
  “癌症现在不能算什么不治之症,癌症病人都是被吓死的。前两天我遇上我们‘黑大’的一个教授,年龄和你差不多,得的病也和你一样,结肠癌转肝癌,一发现就是晚期。医生都给判了死刑,那是一年前的事情,现在症状完全消失,越活越硬实!等我带何琪去见他。”
  霍忠信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明白,总是给人以信心,电话两头的一对有在茫茫大海中见到救生船的感觉。
  赖文同说:“何琪,咱们早找霍忠信就对了,你还是先和他研究还债的事吧。”
  “好吧。”何琪关了手机,说:“他这个人很犟,我得依着他。”
  服务员端上来两杯卡布奇诺,霍忠信讲起了他们的故事。“我和文同是在高考复习班上认识的,那年十九岁,当时我们有四个好朋友,自称‘南岗四杰’,文同、我、还有两位,有时间我带你去见他们。我们分别考上了大学,又回到本地工作,结婚,后来还都成了亲戚。”他说话的时候好停下来笑笑,富于表情,有点像洋鬼子。
  何琪是个爱吃醋的女人。那年赖文同突然跑到海南日报来找她,她们已经失联了十年,一照面就把两个人吓了一跳——远看还是那个人,走近看对方的眼角和额头都爬满了细细的褶皱,他们错过了人生最好的光阴!在这十年中何琪断断续续听到赖文同的消息,说他在老家做生意发了大财,又离了婚,又破了产,还传来一些绯闻。她几次求人捎信给他都没回音,她们之间没有电话没法联系。以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见面了,却又意外地见到了他。他们俩在报社一楼的咖啡厅里要了两杯卡布奇诺聊起了天,一问,男士现在是光棍一个,女士也是单身一条,当晚就住到了一起。又听说男士已经身无分文,女士说:“你什么都别干,和我一起安享晚年吧。”——那年何琪才三十四岁,离退休远着呢,只是对婚姻有点心灰意冷。她又发现赖文同每天晚上睡下都长呼短嘘,一问才知道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孩子,也没走出企业破产的阴影。她不让赖文同有任何交际,怕他的前妻和债主找上门来。尽管这样,她每天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耳朵竖得直直的,鼻子也东嗅嗅,西嗅嗅,弄得很累——她丈夫还是那么吸引女人!她们在一起过了十一年,等感到安全了,她丈夫也病了。
  霍忠信说:“文同大学毕业后在哈尔滨的一个重点中学教书,好多高考补习班都活跃着他的身影,他也算较早富起来的一批人。这时候他遇上了一个人,文艺——他作品的一个崇拜者,是南岗区区长秘书,动员他搞一个‘南岗农工新村’,给他弄来了批文,说还能帮他融资。他就投进了一百多万块钱,十多年前一百多万是啥概念呵?!还欠了外边五六十万,这个项目挺了三年,实在挺不下去了,工地闹事打伤了人,他怕闹出人命就跑了路。”
  何琪听霍忠信说话时脑子又溜回了她和赖文同在海南时的光景——四十岁的男人怎么能关得住呢?那时候她自己也还年轻,就索性Happy起来。编辑部的同事们发现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发型一天比一天时尚,衣服一天比一天光鲜,模样也恢复了往日的美丽,竟有人以为她没结过婚!有一次走在路上,当然是傍晚,有个大学生追着她要和她谈恋爱,把她吓得不行也美得不行。也有人发现她每天早晚都和一个帅气的男士散步,问:“那是谁呀?”她开始说:“是我哥。”她们说:“东北人管老公就叫哥吧?”她只好坦白说:“是我老公,以前生气跑了,现在又回来了。”从此,这两人出入海南文化圈成了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开始她不让赖文同说话,怕朋友们笑话,把赖文同气得不行;后来赖文同一张嘴,尽是给困难企业指点迷津的好主意,就成了他们朋友圈的中心;再后来,她乐得省心,就由何编辑变成了赖夫人,哈哈,当花瓶的感觉也不错。靠着一支秃笔赖文同竟然挣了好多钱,他们在海南鼓励处置积压房地产的时候买了好几处房子。何琪把思绪拉回来说:“是呵,赖文同做事是好冲动。”
  霍忠信说:“他认识的人我都认识,都是一些粗人。他这一跑,他们恨不能杀了他。我看还是由我出面好,我会拉出单子来由你和文同确认,每还一笔都会让对方出平了事儿的字据。”
  何琪巴不得这么办,她最怕流氓,不计较钱,也惦记着医院里的病人,说:“好吧霍总,我们明天就办。您啥时侯带我去见我公婆?我和文同在一起十多年他们都没来往,老人们一天天岁数大了,我想把他们接过去。”
  霍忠信说:“那我们就不在一起吃饭了,我明天一早来接您。”
  
  何琪送走霍忠信就上楼住进了211号房间,别说时光留不住,这里竟然什么都没变!她找到旅馆经理问:“您这儿我能承包吗?”旅馆经理看着她,好像遇上了骗子,说:“三十个房间,每个房间一年十万块。”她伸了伸舌头:“三百万?”回屋想:“文同病一好就接他过来住几天,我们又会回到二十五年前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
  何琪看着从俄式小窄窗泻下的一地阳光,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床上,说:“大画家,这样行吗?”
  她看见在逆光里,赖文同慑手慑脚走过来,用手不接触地摆弄着她说:“就这样,半卧就行,胸部这样,对,腿这样,丁香花就放在这里。表情冷酷点,对,这是古希腊女人的招牌动作,像奥林匹克山上的神女。”就用飞快的速度在画布上勾出了她的体型,然后细细地观察她的脸和皮肤的质感,足足画了三个小时,说:“OK!”
  何琪抱了件衣服下地一看,惊得眼睛都快从眼眶里蹦了出来,画中的女人之逼真就像要下地把自己的肉体献给她的主人!
  
  油画《丁香》让中文系的赖文同和戏剧系的何琪相识,油画《丁香2》让赖文同在全国大学生美术作品展中崭露头角,油画《丁香3》——刚刚画的那幅让赖文同后来一举成名,那真是妙手偶得。赖文同把画中的少女放在了一个老旧的俄式小阳台上,穿着实际上全裸的薄纱,让人们看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哈尔滨的街景——那里曾经聚集了三十多个国家的侨民,是哈尔滨城市史上最辉煌的时刻。人们在分析这幅作品的同时也在“人肉搜索”画中的女模特,裸体模特在当年思想解放的中国的美术界不算什么,可在当年学术自由的中国的大学里却是离经叛道,从此,他们俩转入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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