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丁香

　　一袭黑衣的何琪拖着一个空姐用的黑色真皮拉杆箱，带着满脸的倦容，登上了从四平开往哈尔滨的动车，时间是2011年5月，这是她第二次去这个中国东北的省会城市。　　
　　何琪第一次去哈尔滨是1985年5月，时隔二十五年。那一年她才十九岁，背着一个带有新星一卡通形象的双肩包，单薄的身体看上去像个中学生。她的身后不远之处跟着一个人，一个面容清秀的大学生，他们俩是从不同方向坐公交车到火车站的，脚前脚后买票上的车，车开出好几站他们才说话。
　　“第一次去哈尔滨？”坐在对面的大学生问。
　　“是的，你呢？”何琪红了脸问。
　　“咱们俩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呵，我看你也有点面熟。”
　　“你好像是吉林省艺术学院戏剧系‘大一’的学生吧？”
　　“你好像是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吧？”
　　“那你去哈尔滨是旅游？”
　　“我逃学去会我男朋友。”
　　那男生说上面的话时脸上一本正经，何琪却笑得不行，她那双大眼睛先笑成了半月形，后笑成了一条缝，睫毛扑闪扑闪的，就像一朵鲜花中的花蕊，大学时代的她从来都不化妆，真是美。
　　那男生在靠车窗的小桌上抓何琪的手，何琪紧张地挣开，看看四下有没有熟人，又在桌子底下抓那男生的手，这两双手你抓我，我抓你，攥在了一起。他们以为身边坐着的人没看见，其实乘客们都不好意思看他们，没见过这么开放的小青年！
　　那男生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何琪难过道：“我说我妈病了。你呢？”
　　那男生说：“我找了个观察哈尔滨丁香花的写作题目。”
　　何琪把小嘴一撅：“我耽误了课你给补呵？”
　　这回轮到男生了笑，他笑得很夸张，属于坏笑的那种，把身边的乘客都给弄乐了。
　　何琪轻声说：“赖文同，说正经的，哈尔滨的丁香比长春的丁香好在哪儿？”
　　
　　“您是去哈尔滨吗？这季节去看哈尔滨的丁香花真不错。”有个穿军装的人坐在了何琪的对面，二十五年前赖文同的位置。
　　“是去哈尔滨，您也是吧？我有好多年没看到哈尔滨的丁香花了。”何琪忧伤道，她瞄了瞄对方的军衔，感觉他的职位不低。
　　“长春的丁香花可比不了哈尔滨。”对方说，还有三个小时的路，这军人好像要和她长聊。
　　
　　长春的丁香花大概在每年四月中旬开放，这种不起眼的小花散布于城市的灌木或小乔木中，那花蕾小得象钉子，这就是它叫‘丁香’的原因吧？那花朵也星星点点，是单调的白色或紫色，摆不上大雅之堂。是呵，比起这座园林城市大片大片的桃花、玉兰、牡丹、芍药、月季、菊花……它们实在不该称之为花。哈尔滨的丁香花要在每年五月才开放，经过一个冬天的肃整它们仿佛憋足了劲，一见这对美少年就燃烧起了积攒一年的激情。这种不起眼的小花原来是世间任何花都无法比拟的，只要一让它们“扎堆”就会蓬蓬勃勃地怒放。它们一定不是因为好看才被评为哈尔滨的“市花”的，它们耐阴、耐寒，有极强的土地适应性，就象东北人。长春人只把丁香当作绿化树，他们不知道丁香一修剪就不开花了。哈尔滨人才把丁香当作花，把城市最好的地方——主要街道、公园和城市周边的山坡地都让位于这种极朴素的花，并以雕塑、园艺点缀之，整个城市便成了丁香花的舞台。哈尔滨培育的丁香居然有黄色和红色的——这是最稀缺的品种，它们被白色和紫色的同伴簇拥，竟然开得如云似雪，惊天动地！
　　来自长春的两个大学生一下火车就掉进了一座丁香的花国。
　　女生问：“这丁香是不是有点像咱们俩？”
　　男生说：“哦？你说说看？”
　　女生低下头：“偷偷摸摸的，一不注意就怒放了。”
　　男生就伸过胳膊来搂她。
　　女生一闪，说：“你写首有关丁香诗吧？”
　　男生张口就来了一首诗：
　　丁香,
　　原来是会长大的。
　　爱疯的她，
　　原来是会变得羞怯的。
　　当她消失了一个世纪，
　　当她重返于你的眼前，
　　她只轻轻一笑，
　　你便吓了一跳。
　　你只想到一个字，
　　花。
　　
　　花，
　　原来是会凋谢的，
　　每年的五月也是会过去的。
　　她沉默，其实是在等待，
　　她黯然，其实就快怒放。
　　你为何不回她一笑，
　　让她给你一座花园。
　　为了这苦涩的女孩，
　　丁香。
　　
　　男生问：“哎，评价一下，我写的好还是画得好？”
　　女生又低下头，整个脸都羞成了红布，说：“下次不让你画了。”
　　
　　坐在何琪对面的军人自我介绍：“我叫‘常江’，在部队医院工作，是吉林省中医学院毕业的。”
　　何琪也只好介绍自己：“何琪，在吉林省艺术学院读过戏剧。”
　　叫常江的人说：“我知道您。我看到过一幅叫《丁香》的油画，如果我没认错的话，画得就是您。是我的中学同学赖文同画的，当时在圈子里疯传，说比谢楚余的《抱着水罐的少女》画得都好。一晃多少年了？您一点都没变。赖文同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陌生人的话又把何琪带回了大学的时代，那是一次现场人物写生会，长春各高校美术系的大学生们请长春各艺术系的模特们现场作画，学中文的赖文同也端着调色板混在其中。他是用画刀画的，画法之凛冽比瓦匠抹墙都快，十几分钟就画完了，就盯着坐在画师中心的何琪看，眼神热辣辣的，能穿透她半透明的薄纱。在十几位模特中何琪的个子不是最高的，只有一米六五，却长得皮肤极白，身材极匀称，完全符合欧洲美人的黄金比例，就是“九头身”，这让她显得格外抢眼。
　　“别人都在素描，只有你在速写。”有人对赖文同说。
　　“嗯，神似，却还不够形似。”有美术界的老前辈这么说。
　　“我们从来都没画过祼体！”有学生替赖文同说。
　　“你就不能发挥点想像吗！”有学生调侃道。
　　“没见过怎么‘想像’？”有学生反驳他说。
　　半天的绘画活动很快就结束了，老师们会在第二天发布评比结果，赖文同收拾画具，却见穿了风衣的何琪站在他身后，问：“这幅画有名字吗？”
　　赖文同顺口道：“就叫《丁香》吧？”
　　这姑娘拍手道：“好别致的名字！为什么？”
　　赖文同说：“我要是再给你的头上插束紫色的丁香花就好了？哈尔滨的丁香花最好看。”
　　这姑娘说：“原来是画我的呵？不像，把它送给我好吗？”
　　赖文同说：“那你得让我画一次裸体。”他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这有点“流氓”，却听对方背过脸说：“那，那明晚我带你去我二叔家。”
　　那是赖文同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裸体，也是何琪第一次向男人展示自己的裸体，那一切都发生得像梦！就是那一次，让他的另一幅油画《丁香2》在全国大学生美术展上一举成名，幸亏画师对模特的脸部做了“模糊处理”，没人对号入座。
　　
　　常江又问了一遍：“赖文同现在怎么样了？”
　　何琪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医生，他不太好，得了癌症。”
　　常江扶了一下眼镜：“现在怎么样？要不要我去看他？”
　　何琪就一五一十向“常院长”——这个人原来是解放军某医院的副院长，国内著名的中医专家！何琪就尽可能详细地把赖文同得病和治疗的过程向他讲了一遍，最后问：“您说他还有救吗？”
　　常院长说：“国内对癌症的研究和治疗方法莫衷一是，甚至完全相左，一般来说能不做手术就不做手术，放疗和化疗都有副作用，现在有一种方法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叫‘靶向治疗’，副作用最小。我们中医也有一些治疗方法，国外也有用干细胞移植的。光听您说我不好下结论，但我感觉他已经进入了最后时刻，您最好在他身边。冒昧问一下，你们是夫妻吗？”
　　何琪想说：“是。”却说：“不是，我是去替他还债的。”
　　“噢——”常院长长长地吟哦了一声，说：“赖文同和我是中学同学，他是个才子，爱写诗，会画画，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名校，同学们都羡慕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经起商来，据说欠了一些钱，也离了婚，他和同学们都不来往，我们很少知道他的消息。”
　　何琪很想了解赖文同的过去，特别是他上大学前和他们分手后那两段历史，火车却进了哈尔滨。
　　常院长说：“如果你是去代他还钱，女同志不太方便，要我帮你吗？”
　　何琪说：“赖文同让去我找霍忠信，霍忠信您知道吗？”
　　常院长说：“霍忠信？”
　　这时候正好有电话打过来，何琪对电话那边说：“霍总，火车正点，我们出站口见。”和常院长交换了一下名片就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