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丫头，你再不要说了，越说妈心里越难过。总归是你爹爹没本事——”
　　“妈你不要怨爹。爹爹是个老实人——”
　　次日，斯棠和斯杨都没有去上学，在家里帮着准备姐姐的喜事。她们把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并到二爹家借了一张红纸，剪了两对喜字，分别贴在街门和上屋门上。
　　吃过晚饭，斯琴和多地、多田、多苗先来，接着多森妈带着梅英、水荷也来了。一会儿，多虎妈和斯薇又来到斯杏屋里。顿时欢声笑语，热闹起来。梅英和水荷忙着给斯杏绞脸修眉，涂脂抹粉，斯薇、斯棠、斯杨和斯琴四个丫头则相互打闹取笑。
　　斯琴在斯杨脸上掐了一指头，笑着说：“小三姐，你也赶紧绞脸去，明个跟大姐一起嫁人去。”
　　斯杨说：“你想嫁人，我姐姐还不带你。”
　　斯琴说：“这么说，你还真想嫁人呢！”
　　斯杨说：“我就是想叫姐姐给我找个女婿子，跟姐姐一搭过日子。”
　　斯薇挖苦说：“你姐姐才嫁了个工人，有啥了不起的。我要嫁就嫁个干部。”
　　斯杨啐道：“你做梦去吧。你也不想想，斯蔷嫁了个啥！”
　　斯薇说：“咋了。她是她我是我。”
　　斯杨说：“斯蔷比你强多啦！”
　　斯薇气得浑身发颤，哭着跑回家去了。
　　斯琴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惹出这么多事，也不和斯杨逗笑了。
　　天刚亮，德谷家的街门上，放起鞭炮来。噼噼啪啪响了半天，腾起一股浓烟。
　　九槐庄顿时热闹起来，大家都赶紧跑来沾喜气。可是当他们来到跟前时，却看到了一幕闻所未闻的情景。只见新郎官牵着一头牛，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前，一个娶亲的人都没有。
　　顿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不过明眼人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玄机。不用说，是婆家在难堪娘家嘛。但大多数人却百思不解，像德谷这种人家，怎么会叫婆家做出如此刻薄的事情呢——所以肯定是婆家的问题。于是，大家都为斯杏叫起屈来，并为她以后的日子而担忧。
　　这些事情，德谷和多龙妈一点儿都不知道，因而当他们打开街门时，一下子就惊呆了。
　　新郎一句话都不说，虎着脸径直走进院子，把牛缰绳塞到德谷手里。然后就直着脖子仰着头，怎么都不肯进门。
　　这时，在屋里等着待客的德町、德峰，还有梅英、水荷等，呼啦啦一起涌了出来，把新郎围在当中，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起来。可不论他们怎么说，新郎就是纹丝不动。
　　多龙妈自始至终活颜悦色，心里亮如明镜。她把德谷拉到身边，对新郎说：“你给我们磕个头吧。”
　　新郎听了，立刻跪到地上，朝着德谷一连磕了三个头。
　　多龙妈呵呵笑着，扶起新女婿，然后把斯杏叫出来，把她的手放在新郎手里，说：“你们走吧！”
　　斯杏强忍眼泪，转身给爹妈磕了三个头，和新郎一起走出街门。斯棠、斯杨，还有斯琴一起放声大哭，梅英、水荷也抱头抽泣。悲伤的情绪霎时笼罩在人人心头。
　　这件事，给三个小丫头的心上蒙上了极大的阴影。一天，在放学路上，她们展开了一场讨论。
　　斯琴感叹说：“原来嫁人是这么叫人伤心的事啊。”
　　斯棠说：“人长大了，啥都变得不好了。哪像童年时天真浪漫无忧无虑。”
　　斯杨说：“我才不多愁善感哩。吃饱穿暖一切不管。”
　　斯琴说：“假如不是给丫头就好啦。”
　　斯杨说：“就是。光月月的那个脏东西就能烦死人。”
　　斯琴说：“你也有那个脏东西了？”
　　斯杨气愤地说：“都好几回啦！”
　　斯棠骂道：“你们臊不臊。根本就不是丫头不丫头的问题。”
　　斯琴问：“那你说是啥问题？”
　　斯棠凝神想了想，说：“就一个字，穷！”
　　斯琴说：“对！你们忘了龙哥哥讲过的十二钗的爱情故事了吗？我当时就入迷了。”
　　斯棠说：“我也入迷了。可我们这么穷，谁能给我们爱情？”
　　斯琴说：“龙哥哥说过，爱情不是谁给的。而是用心换来的。”
　　斯棠说：“我们大姐把心都掏出来了，可人家怎么对待她？”
　　斯杨骂道：“狼心狗肺，没一个男人是好东西。”
　　斯琴伤感地说：“好男人有，可得看有没有命。”
　　斯棠忧伤地说：“唉——想想姐姐，再想想斯蔷，我都没心活人了。”
　　斯琴埋头沉思了半天，轻轻地决然地说：“语文老师说，知识改变命运。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离开这个装满龌龊的地方……”
　　
　　那天，斯薇叫斯杨气回家后，心愤难平，彻夜未眠。她和斯蔷虽为一胞双胎，但性情迥然不同。斯蔷心思外泄，好妒喜胜，而她则更多地继承了德峰工于心计且不形于色的性格。
　　其实，对于斯杨这个口无遮拦的浑丫头，她根本就不屑一顾，更犯不着和她呕气。可是斯杨那些混蛋话却勾起了她深藏已久的心思，因而才缠绵悱恻，无法释怀。
　　每一个少女，在春心初萌之时，都会勾勒一个梦幻般的情景。或者是一个魂牵梦绕的形象，或者是一场浪漫如梦的场景。但再深入下去，就千姿百态，大相径庭了。有的渴望心仪之人高贵富有，有的则但求平凡，厮守终生。
　　斯薇显然不屑于后者。
　　一个高大英俊的身材，一个吃公家饭的地位，再加一个有钱有势的家庭，这才是她秘而不宣的少女心思。
　　不知为何，斯蔷出嫁后，这个心思就开始迅速膨胀起来。她无数次幻想着奇迹，但生活仍像死水一潭，一点波纹都未曾掀起来。现在，她一点儿都不想去上学了，只想呆在家里。她形单影只，还要看爹爹的黑脸，听妈妈的号哭，简直厌烦透顶，一天都不想再待在这个家里了。
　　终于，鞭炮声打破了沉寂，她知道斯杏就要出嫁了。但她完全不想去看那种场景，她脆弱的心灵再也经不起一点儿刺激了。
　　第二天一早，她也疯了，而且疯得和斯蔷一模一样。她站在炕上，赤裸着下体，闷声闷气、粗哑嘶厉地骂起来：“老狗，你就只顾自己找女人。我的女人嫁了人，可她的双胞妹妹还独守空房哩。”然后，她就开始读起墙上的那些宣传画。
　　看着德峰面如死灰，她一点儿都不怜悯他，继续驾道：“老狗，你要是不赶紧给她找个人家，就叫你家破人亡，还要把你脖子上扛的胖猪头丢到粪坑里泡上七七四十九天。”
　　多虎妈抖抖嗦嗦爬到炕上，颤着声叫道：“我的肝肝呀，你把妈往死里吓哩。你赶紧给妈说，想找个啥人家呀。”
　　“王母娘娘说啦，叫我找个当干部的公家人，还得高大英俊，有钱有势。不然，连你这个母狗也不放过。”
　　“哎唷唷——”多虎妈吓得连滚带爬跌下了炕。
　　一连几天，斯薇都是如此。德峰真假难辩，但却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过了几天，他把斯英叫回家里。人静夜深，他对多虎妈和斯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了又想，如今也没其它办法啦。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怕你们笑话。”德峰一反常态，吞吞吐吐，叫斯英大出意外，“您就直说吧，都到这个时辰了，谁还有心思笑话您——”
　　“那我就说。”德峰低下头，“这都是老天爷逼的。斯英你说过，永民学校有个公办老师。”
　　“嗯——”
　　“咋样吗？”
　　“人可真没说的，百里挑一。”
　　“那就应在他身上啦。你想办法去——”
　　斯英先是莫名其妙，然后忽然又明白了，吃惊道：“爹你想啥呢？”
　　“你咋明知故问！”德峰气恼地说。
　　“爹呀，你也真能想，人家是公办老师，斯薇是个啥。再说年龄也差得太多。你会说你说去，我可张不开嘴。”
　　德峰无奈，只得结结巴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斯英听了，臊得面红耳赤，心里砰砰乱响，决然说道：“爹，这种事我死都不做！”
　　忽然，德峰哭了起来，说：“斯英我知道。可你想想，再这么下去，爹就真的没脸做人了。”
　　斯英听了德峰的话，顿时怒火中烧，全身颤抖起来，但看见他老泪纵横，又心软下来，呜呜咽咽地哭道：“昧良丧心呀。你叫我心里咋过得去——”
　　德峰越发凄惨地说：“为了爹妈，你就闭着眼睛吧。行不行——”
　　斯英说：“你总得叫我慢慢过这个坎——”
　　德峰说：“我的大女儿，但凡有一点办法，爹也不叫你造这个孽。你只要把他请来，剩下的爹一个人做，不叫你担一点罪。”
　　斯英咬着牙，沉思了许久许久，突然喊道：“行。行。行！我一人造孽一人受！”
　　几天以后，斯英和永民一起把那个公办老师领到德峰家中。
　　这是一个温文尔雅，高挑清瘦的青年，戴着一幅玳瑁眼镜，气质沉稳，说话柔甜。德峰哪里见过这等人材，急忙把他让到炕上，拿出家里最好的一包凤凰牌香烟，毕恭毕敬地请他品尝。
　　“谢谢叔叔，我从不吸烟。”
　　“呃，好啊好啊。请问高姓大名？”
　　“免贵姓尹，伊尹之尹。名叫尚文，尚武崇文之义。”
　　“啊呀，真正是个好名好字！”德峰装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其实他连人家的姓字都没搞清楚，“一表人材，肯定不是乡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