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不过几天以后，她就好了，只是不让男人进她的门，沾她的身。
　　当婆家打算到德峰家兴师问罪、大闹一场的时候，附在斯蔷身上的那个死鬼吴三瑞突然发话，明确警告他们，若要斯蔷身孕不保，他就要和兄弟们一起弄得他们鸡犬不宁，家破人亡。
　　到了这时，婆家人才如梦初醒，只得好好对待斯蔷，一点也不敢违拗她，直到她顺利地产下了一个男婴。
　　一场天大的麻烦就这样消于无形，德峰恍若一梦似的，不禁对天长叹了几声。
　　斯蔷过门后，他便立刻带着全家人进行了一场大扫除，
　　在所有地方都洒上清水，用鸡毛掸子把墙上、房席上、椽梁上的尘灰统统掸尽，还把炭烧红放到碗里，在所有屋里打了醋炭驱逐邪气。甚至把柴房、草院和牲口圈棚也扫的干干净净。最后，他写了一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贴得家里倒处都是。多虎妈和斯英、斯薇一边贴着那些血红的纸条，一边揉着眼晴悄悄泣哭。
　　唉——如果能把这些红纸条换成大红喜字，那该多好！只可惜，他们的斯蔷没有这个福气啊！
　　全家人只有德峰是兴奋的。几个月来，他已经心力交瘁，濒临崩溃了，若不把那些邪气袪除的话，他也会像斯蔷一样疯掉的。
　　做完他想做的一切事情后，已经到了傍晚。多虎妈和儿女们吃了一点残汤剩菜，一起坐在炕上各自想着心思。
　　德峰则一点儿都不想吃，尽管如释重负，但总觉得怅然若失，也早早上了炕。然而，睡是睡不着的，种种心念纷至沓来，个个想法此起彼伏，叫他难以入眠。
　　慢慢地，他平静下来。毕竟都过去了，该想想那些安身立命的大事了。
　　若非担怕名声扫地难以做人，他绝不至于把几个月的大好时光白白浪费在斯蔷那个黄毛丫头身上。如今，他已经给她找到了归宿，以后的日子她就认命去吧！
　　他才四十出头，觉得依然血气方刚，身体里的血液像小伙子一样嘭嘭流淌，性欲和情欲叫他躁动不宁，这都表明他还是一个十分强壮的人，远未到“四十多欲，大势已去”的地步。
　　他从不压抑和克制自己的情欲。他始终以为那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是一个男人真正的资本，应该引以为豪。他从不讳言自己精力充沛、性欲旺盛，甚至每每酒酣时，还要对人吹嘘一番。
　　想到这里，情欲就像烈火一般在他身体里燃烧起来了，每当此时，他就被情欲所控制，完全不能自已，既使赴汤蹈火也毫无顾忌。
　　这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他像怀春的狸猫一样溜出街门，沿着熟悉的小路在庄子里穿行。
　　他来到老情人的门前，街门敞开却不敢进去。时势变了，完全不像集体的时候，可以找上许多借口把她男人支走，比如叫他去看渠、叫他去上坝，也可以叫他去红崖山拉石头，但是现在他一点权力都没有了，只能望梅止渴。
　　他又来到迎兰家，街门依然大开着。他瞭见一个娃娃在院子里玩耍，时不时听见迎兰叫孩子睡觉的喊声，然而他还是不敢进去。他站在街门对面的树荫里，怒火中烧。婊子！他大骂一声。哪一次没给过你钱。别以为我仗势欺人，老子花钱，你卖身子，天经地义，老子无愧于人，才不做丧良昧心的事情。他一直踟躇到半夜，才悻悻溜回家里，藏怒宿怨，愤愤不平。婊子，现在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啦！
　　“唉——”他独坐愁城，唉声叹气，“再想办法吧！”
　　忽然，鬼使神差，他想起了水荷……
　　
　　斯杏独自望着炕上的鞋垫发呆。色彩斑斓的鞋垫吉祥而喜庆，她的心情却十分阴郁。
　　她也得出嫁了。
　　几天前，邝家就托媒人来说，叫她必须在半个月之内过门成亲，因为她的未婚夫好不容易才请了几天婚假。她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按理来说，她也实在不能一拖再拖了，哪有定婚一年多还不过门的道理啊！
　　可眼下家里的处境又怎能容她过门而去呢？！
　　昨天，邝家姨夫又亲自上了门。寒喧几句后，就直接说明来意，要商定一个确切的日子。
　　眼看妈左右为难，吞吞吐吐张不开嘴，她就狠下心说：“我们家的情况您也清楚，您别怪我们说话不算数。我也不绕弯弯，一，给我们家买头牛；二，种地收田的时候，我先得回娘家。您要能行，我啥都不说。”
　　妈听了她的话，立刻骂起来：“你这个死丫头，哪有这么做事的！”
　　她偏过头，绝决地说：“话我说啦，收不回来。”
　　邝家姨夫铁青着脸，呆坐了一阵，对德谷说：“亲家你说个话嘛。”
　　德谷抓耳挠腮，只是涨红着脸望多龙妈。多龙妈欲待答话时，却被斯杏瞪了一眼，便不敢开口。
　　邝家姨夫气急败坏地说：“这就不要怪我说你们不厚道了。做人可不能光顾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们想想，我是不是仁至义尽了。婚也定了，该给的钱也都给了，该给你们穿的也穿在你们身上了，还想咋样啊。我们也是有脸面的人，现在你们又要狮子大张口，是叫我剁指头吗。本来分田前我就想叫斯杏过门，那样她也能分上一份地。假如再早些过门，说不定娃娃都有了，又能多分上一份地。可现在斯杏的地分到了你们家，你叫她到我们家喝西北风去哩。还有，我的小儿子也二十三了，早就得给他成家了，人家问我要彩礼咋办。再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也没有牲口。现在叫我给你们买牛，天下有这种事吗？亲家，你要是能给我说出个子午卯酉来，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答应了你！”
　　德谷恨不能钻进地缝里，猛地在炕上砸了一拳，喊道：“行！”
　　斯杏愣了一下，紧接着两眼圆瞪，指着德谷愤怒地叫道：“你说行，你就过门去。我在家替你当爹！”
　　多龙妈慌忙拦住斯杏的话，说：“亲家你不要动气，你的话句句在理。你稍坐坐，我给死女子说个话去。啊——”一边说，一边拉起斯杏进到厨房。接着，关上房门，愤怒地说，“死丫头，你为啥不跟我们商量？”
　　斯杏直着脖子说：“我就不跟你商量。我的事我做主。”
　　“这么大的事你能做着主？”
　　“妈我问你，多龙在哪里，他啥时能回来，他回来了，你叫他种地还是考大学？”
　　“妈叫他考大学。”
　　“那地叫谁种？”
　　“我跟你爹种。”
　　“你种，你种！”斯杏悲愤地叫起来，“没犁没铧，没耱没耙，你放啥种。手刨呢还是脚划呢？”
　　“妈就是手刨脚划，也能把地种上。”
　　“哼！你不要捏着鼻子哄嘴了。我的妈妈呀，春天那个难肠法你忘啦！要不是二爹家，你能把地种上？就算你种上了，人家的田苗都出地了，你有的啥收成。好我的妈，这些你想过没有。好，就算多龙回来，一看家里这个难肠法，他能不管，能安心考学？”
　　多龙妈听了这些话后，一声接着一声长叹起来。过了一阵，她说：“丫头，可我们不能忘恩负义啊！”
　　斯杏忽然啼哭起来：“妈，我咋不明白这个理啊。可我没别的办法呀。就是天打雷劈遭报应，我也得狠心去做——”
　　此时，多龙妈已经哭做一团。她不再坚持己见，完全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一会儿，斯杏把自己和妈的头发理顺，擦干眼泪，一起回到上房。然后就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足足沉默了一个钟头，一直到了日影西斜，邝家姨夫长叹一声：“我狠不过你们，我认怂！”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斯杏心神恍惚，一直呆坐到半夜。
　　第二天，媒人又来了，喜笑颜开地说，后天一早就来娶亲。
　　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天阴着，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风从门缝里偷进来，发出轻轻的呻吟。
　　斯杏说：“斯棠、斯杨，你们都要高高兴兴。姐姐就要嫁人了，可姐姐人走了，心还留在家里。斯棠斯杨好好念书，念好书，长大了骑马当官去，再不像姐姐这样没出息——”
　　斯棠、斯杨听了斯杏的话，反倒一起哭起来。于是，多龙妈也跟着一起哭。哭了一阵，对斯杏说：“妈知道你心里苦啊。你说邝家人要是嫌弃你，另眼看你，给你丢碟子摔碗可咋办，还不全是妈的罪过。”
　　斯杏说：“妈你不怕。邝家对我们有恩，就是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我也不犟一句。我惹下的事我一个人全担着。”
　　“唉——你要是心里过不去，就多想想多龙，你对他有恩，他大了肯定会给你报恩。你过了门，一定要好好孝顺邝家老人，跟小叔子、小姑子一团和气。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不会为难你。”
　　斯杏说：“妈我记下了。我知道怎么做人。要说做错事，就做错了这一回。以后斯棠、斯杨身上说啥都不能要彩礼要东西。彩礼能把人害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