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老医生问：“您是——”
　　水荷忙说：“爷爷，他是我阿伯。哦——就是我男人的大哥。也是吃公家饭的人。”
　　老医生喜不自禁地说：“好好好。我浅显地说吧。不同类型的青光眼必须采取不同的手术进行治疗，而且手术的时机也非常重要，不能以一次手术就下定论。在我们省人民医院，这种手术的效果还是很理想的。”
　　水荷情不自禁地抓起老医生的手，表达着自已无比的兴奋和对他发自肺腑的感谢。老医生也感受到了从水荷手上传导过来的滚烫炽热的情绪，激动地对医生们说：“这个病人非常重要，很有医学价值。”顿了一下，又对水荷说，“当然，青光眼手术后，如果预后不良，也可能导致复发。因此复发的问题将始终困扰患者。所以要尽可能地避免发生以下几种情况。一是不良生活习惯。吸烟、嗜酒、起居无常、饮食不规律、喜怒无常、顽固性失眠都有可能引起复发。第二，用眼过度，不合理用药也可能引起复发。当然，还有一些病变，如近视、远视、老花等也都会伴有青光眼，至于糖尿病，发生的几率并不大。这位女同志，我们要辩证地对待疾病，既不能过分悲观，也不可盲目乐观。总之，要帮助病人树立信心，和疾病进行顽强的斗争，一定会取得胜利。”
　　水荷真切地听到并理解了最后那句话，被强烈地鼓舞了。尽管没有完全听懂老医生的话，但从他说话的神态上已经看到了光明的未来。但是一阵强烈的冲击涌上头顶，使她神情恍惚，忘记了向老医生致谢。
　　这时，她己经毫不怀疑，多林就要恢复光明了。可是，她还是和多森一起去找了老专家，想把五十块钱送给他。
　　老专家一见水荷手里的钱，立刻勃然大怒，愤恨地说：“你们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并为这种行为玷污了我的医德而良心不安。医院是什么地方，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神圣场所，这你们难道不知道吗？现在，我请你们立刻到医院大门口去，把那句伟大的语录读上十遍。”
　　多森满面羞愧，赶紧拉着水荷走出老专家的办公室。
　　手术后，多森就回矿里上班去了，说好多林出院时再来送他们回家。
　　水荷每天都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干馍，并喝上几口涮碗水——那是从医院病人食堂打来叫多林吃过后的剩汤。但她觉得比美味佳肴还香。
　　大多数时间，除了扶着多林在楼道里透气或者上厕所外，她都静坐在床边想事情。病房里人来人往，大家都低声细语，她更不好意思和多林交谈。再说，她想给多林说的那些话，都是不能叫别人听见的。
　　她无数次在心里描绘多林出院后的景象。她发誓要和他厮守终生，而且再也不会让任何一个男人沾染自己，不管他们用啥办法诱惑，都不会给一点儿机会。只要多林在她身旁，只要多林看见了光亮，她就什么都不怕。
　　必须像剪掉头发那样，毫不思索地剪断过去。
　　于是，她立刻到医院浴室里去彻彻底底洗了一个澡。直到觉得把所有污浊都洗去后，依然生怕哪里没有洗净。于是第二天，她又去洗了一次。
　　现在，她感到完全干净了。身体干净了，光滑而细腻，宛若刚刚凝固的羊脂，发散着淡幽的清香。心也干净了，那个恶魔已经被水冲到阴沟里去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紧接着，她便充满了浓重的感激之情。
　　她最最感激的人是多林。这个身材低矮却清瘦颀长，性情腼腆却温雅内秀，热切期盼却与世无争，任由宰割却真诚待人，在命运面前默默抗争却从无怨言的人呀！是他用遍布鳞伤的手，把她从恶魔怀里拉了回来。怎能不感激呢！
　　她非常非常感激德町。这个吝啬一生，从牙缝中省食的人，这个闲不下、坐不住，全心全意为儿女的人，这个脾气暴躁却从不胡说八道的人，这个目不识丁却心思精明的人，这个冷若冰霜却内心似火的人，为了给多林治病，花光积蓄惹得父子反目的人，怎能不感激呢！
　　她感激多森、梅英。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娃娃，并且理应生活无忧，却依然与大家庭同甘共苦，怎能不感激呢！
　　她感激斯琴，感激多地多田和多苗，就连多木多树多粮也要感激。他们那些要求根本就不过分，如果换成别人，还不如他们通情达理哩。
　　她竟然觉得还要感激德峰。这个心思阴沉的家伙，若不是多林的三叔，她早就避而远之了。可是他风雨无阻捎带她到村里上班，并旦给她教了许多工作方法，使她很快成长了起来，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滴水之恩尚且当涌泉相报，又怎能不感激他呢！
　　她感激省医院，感激老专家，感激省城，感激火车，感激全天下所有的人们，是他们把好运气带给了她。
　　多林出院前一天，大哥多森来了。他对水荷说，要带她到省城各处去逛一逛。安顿好多林，她便跟着多森出了医院。
　　啊呀！雄阔浑黄的滔滔河水上，一座巨大的铁桥横跨南北，显得那么粗犷，那么豪放。桥上人头攒动，行人摩肩接踵，仿佛世界上的人都来到了这里。水荷紧跟多森，唯恐一眨眼就淹没到人流中去，再也回不了家。到桥中间时，多森停了下来，叫她扶着桥拦去看奔流的河水。可她只看了一眼，就感到浑身摇晃起来，急忙抓着多森的手不敢松开。她羞愧难当，掩面偷笑，但并不觉得遗憾。她又不是专门来旅游的，有什么可遗憾的？只要多林的眼睛能够瞧好，其它一切都无所谓。
　　下了黄河铁桥，又看了白塔公园。站在山顶，省城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穿城而过的黄河变得像一条蚯蚓。她不禁暗暗自嘲，随即又想，我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里女人，有啥可笑的呢！
　　离开公园时，多森忽然提出叫她照一张像。她再三拒绝，可多森执意不肯。多森和多林一样，不善言谈，却很执拗，叫水荷无法违背。可他已经花了很多钱，水荷怎能再花他的钱呢。
　　水荷无奈，只好顺从。
　　她端端正正站立着，洁净无瑕的眸子一动不动，忘情地凝视着远方。摄影师飞快地摁下快门，给她留下了一生中唯一的一张相片……
　　依旧是在病床上，依旧是在雪亮的灯光下，老专家亲手解开多林眼前的纱布。多林慢慢睁开眼睛，忽然他看见了，看见了水荷，看见了大哥。他抓起大哥的手，紧接着又和水荷紧紧拥抱。两个发烫的脸庞贴在一起，但凭眼泪流淌。苦涩的热泪在脸颊上交融，又一起滴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第二天，多森带着多林和水荷，搭乘了一辆去沙阳的卡车。深夜时分，他们终于一起进了自家的街门。
　　
　　山羊胡老人和络腮老人，被一个奇特的理想鼓荡着，显得亢奋非凡。他们坚信多龙是一条真正的蛟龙，一定会“见龙在田”，“飞龙在天”。到时候，他们将何等荣耀，骄傲地对每一个人说，这条龙就是从他们家里飞上天去的。
　　每当两个老人向多龙述说这个激动人心的情景的时候，多龙也禁不住豪情澎湃，开始暗暗地规划自己美好的未来。
　　一天，略知一点风水之术的山羊胡老人，带着多龙和络腮老人来到一个高大的沙丘顶上，指着浩瀚迤逦的沙海说：“你们看，这东边是一条黄龙，西边是一条白龙，两只龙头恰好在青湖相会。这可是上上的风水啊，将来必出将相之才！”说得多龙热血沸腾。
　　过年时，山羊胡老人在阿拉善打工的三儿子和小女儿回来住了几天。他们和多龙交谈之后，十分羡慕和佩服他的学识，再三邀请他去做客，还说如今外面有人来收购锁阳、苁蓉了，不过价格不高。可卤虫却不一样，一斤要卖五六块钱，他们打算回去后就到海子里捞卤虫去。
　　元宵节后，山羊胡老人又去了一趟多龙家，却没带回更多新的消息，只是说多龙的事情虽未明确了结，不过也再没人来追究了。多龙父母的想法是让他再在两个老人家里待上一阵，等到事情完全过去后再做打算。
　　时光如箭。麦子播种后，转眼又过了端午节。这天，多龙对两个老人说他想去海子里捞卤虫。
　　络腮老人非常高兴：“太好了，太好了！”
　　山羊胡老人迟疑道：“孩子你不学习了？”
　　多龙忙说：“不是，大爹。门门功课我都复习了三遍啦，您放心，啥问题都没有。我主要是想游历一下大沙漠，长些见识；再说顺便还能捞些卤虫。我已经吃了半年闲饭了……”
　　“绝对不行！”山羊胡老人打断多龙的话说，“有学而知之的，哪有生而知之的！再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孩子啊，你是块好材料，可不能三心二意，耽误了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