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水荷说：“爹说的我都没意见。就一个想法，我的工资一分不留，全交给爹安排。”
　　梅英说：“我也没意见。爹说的都是要紧事，哪个都得办。”
　　多森妈说：“如果还剩点钱的话，我就想捉个猪娃子。虽说迟了些，总比没有好。眼下肚子能吃饱了，残汤剩水也多了，可不能白白给糟蹋了。再说还有麸子哩。”
　　德町听得心花怒放，不停地发笑。
　　忽然，多木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你就知道养猪，人叫谁养？”
　　多森妈愣了一下，说：“看你这个娃娃，有话就明说。”
　　“妈我问你，我多大啦！”
　　“啊——”多森妈莫名其妙，一时想不起来多木的岁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给你说，”德町没好气地说，“你二十二啦！”
　　多森妈急忙接道：“嗯，就是二十二啦！”
　　“哼！把我的岁数都忘了，你还是不是我妈，我是不是你儿子？”多木浑气十足地喊道。
　　“咋不是呀，我八个儿子哩，哪个都是我的肝肝。”多森妈哭起来。
　　“算球了吧！我明说，人家陆三愣子还比我小一岁哩，娃娃都跑开路啦！”
　　多森妈这才明白过来，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德町。
　　“我苦死苦活图个啥？”多木又叫道，“我打一辈子光棍，叫你断子绝孙。”
　　德町听多木越说越浑，脱下一只鞋拿在手里，扑到多木跟前。不料多木一把抢过鞋，扔到了房顶上。
　　这时，多树也趁机喊起来，“就是，就是。把我挣下的给我，我个人找婆娘去。”
　　多粮也跟着喊：“把我的也给我，我想做啥就做啥。”
　　多森妈眼看德町管不住儿子，吓得浑身发抖。
　　德町大吼一声，忽然又长叹了一声。过了好久，才嘶哑地说：“犬子鬼日的们，都长大啦。翅膀硬了，蜘蛛娃子要吃老蜘蛛啦。你们想过没有，爹妈要是不心疼你们，早就一屁股坐死在炕上了，还能叫你们长大了欺负我们。好，好，好。一山容不下二虎，从今往后，你们当爹，我当儿子——”
　　德町这番话，说得多木多树多粮顿时羞愧难当，一起哑口无言。
　　德町接着说：“你们就没看到你们小哥的孽障法，他跟你们一搭起五更睡晚息，手上的裂子茧子比你们少了？他一个没眼的人，摸黑抓瞎给你们烧水做饭，洗衣补鞋，手上脚上烫得青一块紫一块，你们就没望见？我给你们说，光他打的簸箕筛子就卖了一百二十块，不比你们挣的少。娃子们，良心可不能喂狗呀。你们睡到炕上，摸着胸脯好好想去，爹说的是对是错——”
　　多木多树多粮一起痛哭流涕。过了一阵，德町才说：“后天，多林就起身去省城，水荷一人陪上去。她识得字，路上方便。我给你们拿上五百，该花就花，只要把病瞧好。有事多和你们大哥商量，我给他打个电报，叫他在省城接你们。”
　　次日一早，多森妈领着梅英、水荷、斯琴一起忙乎起来。该做的事千头万绪，一件都不能疏忽。因为不知道这趟远门究竟要去多久，所以一切都要准备的十分周全。多林和水荷，一人起码要带一身换洗衣裳，并且不能太寒碜，以免叫大城市大医院里头的医生小看；干粮也要带足十天的分量，而且要全是白馍。医院里的饭菜昂贵又不合口味，最好是不吃；洗脸毛巾必须是新的，不能叫医生护士们嫌弃，不给多林好好看病。还有给医生的礼物，暂时还拿不定主意。拿鸡怕一路上坏掉，拿鸡蛋又怕礼物太轻……
　　夜里，梅英唠唠叨叨把去省城的行程路线给水荷说了好几遍——相亲时她曾跟着多森去过一趟省城。尽管梅英说的稀里糊涂，但水荷己经非常满意。不然，她真得盲人摸象了。
　　一直到深夜，一家人还在仔细检查着行囊，唯恐有什么遗漏。临睡前，水荷把德町给的钱缝在内衣里，只留出了路费。
　　第三天凌晨，德町驾起骡车，把多林水荷送到镇上。斯琴醒来时，他们已经坐上去县城的班车了。此后，斯琴无数次埋怨妈没有叫醒她，叫她错过了送别小哥的机会。然而，她坚信一个心明眼亮的哥哥会突然走到她面前，和她紧紧拥抱。
　　到了第四天下午，多林和水荷就在大哥多森的带领下，一起走进省人民医院雄伟壮观的大门。
　　哎呀，一切都像做梦似的。火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电杆，铁路远处缓缓而过的戈壁、沙丘、雪山、草原，蓝天上变幻飘动着的朵朵白云，色彩缤纷的大地田野，无不带给她新奇的遐思。车厢内形形色色的旅客，走道里来回跑动的孩童，还有穿着制服的列车员，又叫她感到白愧自卑。夜深人静时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声、火车进站时巨雷一样的气笛声，还有车外急速划过的风声，都叫她无比激动和振奋。
　　单单是火车上的感受，就已经超过了她平生所有。
　　看吧，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大厦，大街上潮水一般的人流，花枝招展的姑娘媳妇，喇叭裤、高跟鞋、连衣裙、卷发头，还有血染似的红嘴唇，一切一切，叫她眼花缭乱，头昏眼花。
　　这就是省城，这就是大城市。和它相比，沙阳县城简直就是个地主寨子。省城最低的楼也比它最高的楼高，最窄的马路也比它最宽的路宽。
　　她完全被大城市摄服了，完全觉得自己就是个乡巴佬。想一想，在九槐庄，你水荷好像是个鸡群里的凤凰，但一到省城，连个三岁娃娃都不如。若不是大哥从火车上把你接下来，然后出车站、坐公交，又转公交，再步行，再坐公交，你完完全全就是个睁眼瞎，跟多林没什么两样。到了街上，你听不懂别人的话，别人更听不懂你的话，你头晕目眩，不分东西南北，就算进了医院大门，你还是找不到门诊部、住院部……
　　她扶着多林，一直在楼道里等了几个钟头，多森才办好住院手续。接着，他们总算进到病房。只见每个病床上都躺着和多林一样的病人，有的有人陪护，有的则没有。一见他们进来，陪护的人纷纷过来跟他们搭话。
　　水荷心想，这个世界真是太大太大了，世上不幸的可怜人也真是太多太多了。
　　夜里，她爬在多林脚头，忽睡忽醒，几乎做了一夜梦，早晨起来只觉昏昏沉沉，迷迷瞪瞪。忽然，一个年老的医生领着四、五个年轻医生走进病房，挨个问询病人的情况。问到多林时，她竟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睁着一对明眸呆望医生。
　　这是一双何等巧笑倩兮，睇兮盼兮的美目呀！所有的医生都被它所吸引，就连老医生也破天荒地对水荷讲起了极为专业的医学知识。
　　“造成眼睛突然失明的病症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视网膜中央动脉栓塞。这是一种在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之内即可造成失明的严重眼病。主要的原因是动脉硬化和心脏病。由于动脉硬化、动脉管壁增厚、管腔变窄，血液在动脉血管中逐渐形成血栓，这个过程是不知不觉之中进行的，一旦视网膜中央动脉形成血栓就造成失明。二是眼底和玻璃体出血。患病时突然感到眼前发黑，呈烟雾状，有时能看到黑色或红色物体在眼前漂动。发病的原因多为高血压、动脉硬化、糖尿病等。眼底出血可发生在眼底的任何部位，如发生在中心的部位，则导致失明。三是急性神经炎。这是一种急重的眼病，会很快失明。病因是神经的炎症。体内的一些病灶，如副鼻窦炎、扁桃腺炎、坏牙、中耳炎都能引起，流行性感冒、肺炎、糖尿病、脚气病等都可造成急性神经炎的发生。一旦发生神经炎，传导作用即受到影响，造成失明。第四种则是急性青光眼。其症状为突然出现眼痛、头痛、雾视、视力严重下降、白眼球充血、黑眼球混浊、瞳孔散大，眼压升高。我看过你们这个病人的病历，据我个人判断，极有可能患的是青光眼。目前一般通过手术疗法进行治疗。可以通过虹膜切除术、睫状体剥离术、滤过手术等方法。我说的这些，不知你听明白了吗？”
　　水荷如听天书，捂着耳朵不住地摇头。
　　老医生恍然大悟，自嘲道：“噢，你看，是我对牛弹琴了。是这样的，病人所患的这种青光眼，虽有一定特殊性，但是，还是可以治好的。”
　　水荷听到最后三个字，立刻兴奋地叫了起来：“您是说，多林的眼睛能治好呀？！”
　　“是的！”老医生微笑着说。
　　水荷不知说什么好，连连叫着“啊呀，啊呀！”。
　　一直没有说话的多森忽然说：“那我请问，我们在县医院也做过手术，怎么就没有治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