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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2-11 13:50:15      字数:3144

  狂劲的干然风在麦田里肆虐,大地一片闷热。已经泛黄的麦秆顽强地支撑着身躯,不肯倒伏。
  对于麦田里的搏斗,德峰毫不关心。他甚至毫不关心自己家那些半死不活的麦子,尽管它们在德町的精心侍弄下已经不至于绝收。有时候,他真不明白庄稼汉们究竟算是精明还是愚昧。尽管他们把庄稼看得无比金贵,倾注着全部的心血,然而在老天爷面前,一切都脆弱不堪。一场风,一阵雨,一次霜,就会叫一年的辛苦化为乌有。那时,他们就只会怨天尤人,感叹命运,而根本不懂得一开始就走上了岐路。
  难道不是吗?从古至今,上下五千年,有哪个种田的人发了财,享受荣华富贵?这都是因为他们不懂钱生钱的道理,不知道一开始就下错了种子。不过,在土地里不种庄稼又能种什么呢?难道能把钱埋到地里叫它发芽吗?
  嘿嘿!他突然可笑起这个奇怪的想法。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像自己一样,远离那些庄稼、田地,坐在屋里去挣钱。正如此时,他就正捎着水荷往村里走去。
  水荷每天只要在村里待一个上午就行了,剩下的时间完全由她自己安排。她每日早晨坐上德峰的自行车去,中午再坐上回来。
  她穿着白色的翻领衬衫,浅蓝色的直筒裤,绛红色的布底鞋,一头略长的黑发,坐在德峰的自行车上,飘飘逸逸,非常撩人。
  每天,她就这样从田野上飘过,引得在地里干活的庄稼汉们想入非非。大多数人都担心她羊入虎口,但她却若无其事。
  激动而又平静的时光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
  一天,德峰没有出门,水荷只好步行去了村里。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斯蔷怕是有身孕啦!”多虎妈胆怯地对德峰说。
  “啥?”德峰大喊起来,“斯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多虎妈吓得不敢再说,便想走开。其实,她也不能十分肯定斯蔷怀了身孕。
  “你站下,给我往清楚里说。”德峰又吼道。
  多虎妈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愣了片刻,才嗫嚅道:“我也吃不准,要么你看看去——”
  “我就不信,鬼还能叫人怀上娃娃。”德峰骂骂咧咧地去到斯蔷屋里。
  斯蔷正在和斯薇说着话,显得神情恬静,目光里透出安适的爱意。近些日子来,她和初病时大不一样了,很少再念墙上那些宣传画,也不再脱裤子了。德峰以为她的病有所好转,就专心去村里上班。此刻看到女儿如此,心里高兴,便想离开。不料还未出门,斯蔷忽然大喊一声:“吴三瑞,你给我站住!”
  德峰吓了一跳,急忙走到炕前,盯着斯蔷问:“你说啥?”
  “你个没良心的,娃娃就快生了,你还不赶紧铺沙炕叫我坐月子!”斯蔷站在炕上,指着德峰大骂。
  “你刚才说啥。你再说一遍!”德峰厉声说。
  斯蔷一听,突然变了声调:“你这条老狗,还有脸问我是谁?我告诉你,老子是你吴家爷爷吴三瑞。你给爷爷我听好,老子现在有后了,你要再敢胡做,叫你家破人亡。”
  德峰面如土色,赶紧把多虎妈叫过来,和斯薇一起把斯蔷摁倒在炕上。
  斯蔷剧烈地抵抗着,几次把德峰三人掀到炕下。德峰只得痛下狠手,一棒把她打晕过去。接着叫多虎妈解开她的衣裳。蓦地,只见斯蔷肚子上紧紧裹着一层又一层白布,解开以后,肚子立刻鼓了起来。
  多虎妈大叫一声,瘫在炕上。德峰愣了半天,突然在斯蔷肚子上狠狠地踩了一脚,扭头跑出屋去。
  他被气疯了,嘴里骂着一连串的脏话,揪着头发在院子里打转。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把那个孽种干净彻底地消灭掉!
  他飞快地骑上自行车,到处去找麝香,可跑遍方圆十里,哪里都没找到。于是又去找巴豆、雄黄,总算找到一些巴豆。
  斯蔷喝了巴豆后,上吐下泻,疼得死去活来,却依然大骂着“老狗”。
  德峰生怕邻居们听见,用报纸把门缝糊得严严实实,密不透气。又将街门上了大闩,不让一个人进来。
  多虎妈己经没了主意,天天躲在屋里痛哭,却又不敢出声。
  德峰索性把斯薇和斯蔷俩人分开,一日两次强行给斯蔷灌巴豆水,叫她一个人在屋里自做自受。喝了几天,斯蔷奄奄一息,连叫骂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肚子却一点都没有瘪下去的迹象。德峰又不敢去请大夫,只好硬着心肠听其自然。
  又过了几天,多虎妈眼看斯蔷性命不保,就和斯薇一起去把斯英叫回家来。
  斯英进门不久,马永民也来了。斯英一见斯蔷,一下放开嗓子大哭起来。
  德峰骂道:“你还嫌事情不大,怕外人不知。”
  斯英哭着说:“你就光顾着你自己,一点点不心疼人。”
  “滚!”德峰吼道,“哪里来的哪里去。我家的事你少掺和。”
  “爹,你真的太自私了。你一个人活去呀,还生我们做啥。你不要你的女儿斯蔷,我还要我这个妹妹哩。”
  德峰听斯英说的绝情,口气软了下来:“那你说咋办?”
  “爹呀,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看不出斯蔷的身孕已经六、七个月了?”
  “你就说咋办吧!”
  “除非去医院做流产!”
  德峰暴燥起来:“那绝对不行!”
  斯英不再搭话。她完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狠心的爹爹,为了自己的脸面,连女儿的命都不要。她绝望地哭着,再也不想看德峰一眼。
  除了德峰,一家人都跟着斯英哭。屋里一片哭声,德峰心乱如麻,又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不停地在地上跺脚。过了一阵,他慢慢冷静下来。心想,如果斯蔷真的身亡,恐怕比生下娃娃更加麻烦。那样的话,不仅脸面扫地,还得负法律责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却依旧装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嘟嘟囔囔地对斯英说:“我方寸乱了,你做主去吧!”
  “您是一家之主,我咋做主哩——”
  “好好好,那你就说个办法。”
  “如今也只有一个办法啦。”
  “你就快说吧!”
  “赶紧把斯蔷嫁了吧!”斯英还未说完,就泣不成声,和妈妈、斯薇一起抱头痛哭去了。
  一直哭到天黑,德峰才来央求斯英,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亲自去办这件事,叫斯英先秘密托人打听。又说如今斯蔷这个样子,只要人家不嫌气,一分彩礼都不要了,倒搭都行。
  斯英回去后,立刻开始紧锣密鼓地四处打听,因为斯蔷已经快要生了。
  斯蔷射出去的那支丘比特箭,眼看就要反伤她自己了!
  
  如果没有打过麦场,那就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庄稼汉。当颗颗麦粒随风撒落,无比充实的喜悦之情就会溢满心间,一年的辛劳、委曲、疲惫和伤愁都随着麦衣飘去,化为乌有。
  一年之中,打麦场才是最幸福的时刻。九槐庄的人们又像春播时那样,人人走向田野、走向麦地、走向麦场。男人们收割转运,女人们在场上铺麦,孩子们牵着牲口,拉着磙子碾打麦子。从早到黑,披星截月,都是为了收获快乐。
  不过,没有牲口的人家,这份快乐就来得十分不易。比如德谷家,就只能由德谷、多龙妈和斯杏轮流拉磙。斯棠斯杨一天到晚奔波于厨房和打麦场之间,烧茶,做饭,送水,送饭。
  对于他们,牲口是多么重要和奢侈。在几千年农耕文明中,人类与牲畜须臾不离,庄稼人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亏待牲口,宁可卖儿鬻女,也不变卖耕牛。置买一头耕牛,成为德谷家人人梦想的心愿。
  而德町的这个愿望更为强烈,麦收后,他就急不可耐地想买一头牛。
  月色似银,星月争辉,大地如梦似幻,德町家的人都坐在院子里,手中拿着白馍,碗里盛着炒菜,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德町说话。
  德町兴奋得忘了吃饭。他把筷子拿在手里不停地摇动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今年,一共打了一万六千多斤麦子,比原来料想的多了二千多斤,好收成啊!除了留下籽种口粮,还有六千多斤余粮哩。一斤麦子按统购价一毛七分四算,差不多能卖一千二呀。嘿嘿嘿,这都是我们全家没明没夜起早贪黑苦下来的。这还不算地头地垴上种下的东西。如果全算上的话,我思谋着怎么也有一千五。呃——我就想,有三件事。我一件一件说,跟你们商量。头一件,我就想卖个牲口。前几日我到集上打听了,一头牛五百上下,一只驴二百上下,一匹骡子三百上下。第二件,就是给多林瞧病治眼睛。这回,要去就去省城的大医院,一次瞧好,不花冤枉钱。这个我也打听好啦,最多花不上五百块。这第三件,就是得赶紧把骆驼圈种上。节令不等人呀。我的意思,先种些白菜,萝卜,其它东西也来不及种了。这样的话,一年吃的菜绰绰有余,多下的又能卖个钱。还有,埂子上点下的麻籽,差不多也够榨油了。就这三件事,最后一件没啥商量的。头两件事,大家都说个话。”这时,他碗里的饭早就凉了,斯琴赶紧去给热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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