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事故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12-12 09:27:01 字数:5090
满衣有冠心病,那天晚上打骨牌,他就死在牌桌上。
那是一手好牌,拿了一副三六点,拿了一只四六一只地牌,还拿了两只斧头两只幺七;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出家,如果不是出家,他可能打不了一墩牌。满衣先出一只地牌,没人打,手里剩下的全是脑,他把牌往桌子上一丢说:“响结,红八马。”
说完这句话,满衣就倒地死去了。
文星还在桌子上清牌,他要看满衣老师是不是有诈,一清果然是真。德顺就说:“文星伢子你不识时务呀,满衣老师都倒地了啊。”
三个人就围了过来,一人伸出一只手去他鼻子底下探气,一探,果然是没气了。德顺说:“这如何得了啊,他家人会不会怪我们,会不会叫我们赔人?”
另一只牌脚叫皑书记,也是藜照学校的老师,他说:“肯定会怪我们的,我们教育部门还会来追究责任的。”
文星说:“我们得想个办法出来,先把骨牌收起来,把桌子收起来,把地上的烟蒂巴都扫干;然后把满衣老师扶到桌子边坐好,让他伏在桌子上;再把他的备课卷打开,笔筒拧开,书摊开,做个正在备课的样子。外人一看,他就是累死的,今后讨个好名声。”
大家一致认可文星这个办法,要露出破绽也是不容易的。三个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最后的结论是,文星和德顺悄悄地溜回家去,只留皑书记一个人在学校,再过半小时,就由皑书记去满衣老师家里报信。
满衣老师虽说没家,但是,他有兄弟呀。那天晚上,皑书记来他兄弟家报信时,满衣哥哥就说:“死在备课桌上,谁信啊,你们是不是打牌了,他是不是胡了一手大牌?”
皑书记说:“没有啊,我和满衣老师都在备课呢,我实在是累了,就去找满衣老师聊聊天,结果就看到他死了。”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皑书记并不真的是书记角色,因为牌场上总是他输的次数多,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输记”,习惯上称皑书记,叫外号主要限于他们这个牌友圈子。
满衣老师的哥哥叫球衣,他五十岁了,曾经去搞过社教运动,平时总要披块衣服的,显得干部一样。这时候,他去藜照学校看自己弟弟的下场,临走时还忘不了要披块衣服在身上。
球衣随着皑书记来到藜照学校,一路上把文星、德顺几个人叫了过来,进得了满衣老师房间,围着他看。文星说:“球叔,是不是快点把满衣老师运到你家里去啊?”
球衣摸着下巴做思考状,停了会就说:“还是不呢,我弟弟是为公事而死的,他的死是伟大的,尸体就放在学校里。这场葬礼要由学校来操办,组织上还要号召大家学习他。”
球衣这么一说,这几个牌友就面面相觑,不晓得要如何接话了。
球衣又说:“你们几个平时都是牌友啊,今晚上不知你们是不是又在一起玩牌了,我不去探求真实情况,你们就按照满衣老师累死在备课桌上这个说法去宣传,去报告上级。皑书记你要写好宣传材料,德顺和文星伢子你们少出面,你们要是老在人前晃,别人只用大脚趾就会想到你们是在一块儿打牌的,就会怀疑满衣老师死在备课桌上这件事,人都不憨啊。”
文星和德顺听得目瞪口呆。这个球衣叔真是神啦,口里说不探求真实情况,实际上已经判明了满衣老师就是死在牌桌上这个事实。而且还表明态度,要和他们一起造假。
谎话是很难自圆其说的,桑叶在家里就一针见血戳穿了文星他们的鬼把戏。她是在第二天早上知道满衣老师去世消息的,吃早饭的时候,桑叶说:“文宝宝你昨晚上忙进忙出忙么子啊?”
“还能忙么子呀,满衣老师不是累死在备课桌上么,我去帮忙了。”
“你去帮忙?帮么子忙呀,帮他死呀?”
“你看你胡言乱语,怎么是帮他死呢?”
“你别糊我啊,其实你昨夜里就是和满衣老师在一起打骨牌,满衣老师就是死在牌桌上的是不是?”
文星忙过来用手蒙住桑叶的嘴巴说:“你别乱说啊,乱说了是要坐牢的,满衣老师就是累死在备课桌上的。”
桑叶拿开文星的手说:“你糊不了我,糊鬼还差不多。昨夜里你吃了晚饭就出门了,而且是朝着藜照学校走去的,那还不是去打牌么?后来,你回来了一趟,心神不宁的,这时候,满衣老师已经死去了;你们就扯谎,说他累死在备课桌上,然后把他哥哥球叔叫去,你又跟着去了,你们商量着一起瞒着全世界。”
“桑叶你别无事生非啊,满衣老师累死在备课桌上这个事实球叔都认可,你怎么就要怀疑呢?你如果坚持他是和我们一起打骨牌打死的,那我们就要赔人啦,赔得起吗?我是你老公啊,你是不是想我去坐牢你就服周啊?”
桑叶就格里格里笑起来,她说:“这个满衣老师也是可惜了啊,他今年应该是三十八岁,还是个红花郎,我估计阎王都不会要他的。”
文星说:“满衣老师虽说是个红花郎,他却是个采花高手啊,身边不缺女人的,这点我比你清场多了。”
满衣老师的丧事还是按照他哥球衣的思路走,葬事规格很高,鹿角镇各学校都派代表来参加了追悼会;镇委书记都来了,悼词还是镇长做的,花圈摆了一地坪,学生川流不息来吊唁,极具哀荣。
把满衣老师送上山后,文星回到家里就唉声叹气,桑叶问他为么里叹气,文星说:“我原来以为满衣老师太不值了,通过这场丧事活动看,我觉得他太值了。我们徐家庄祖祖辈辈谁有过这么隆重的葬礼,谁的坟墓上有这么多的花圈,羡慕死我了,将来我死了是不是有一个花圈我都怀疑呢!”
桑叶说:“哪有你这么想事情的啊,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俗话说,好死不如孬活着,满衣老师再享受哀荣也是闭眼了,与这个世界无缘了,他的世界永远是漆黑的世界。”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他死得好,我将来只要有他一半数量的花圈就心满意足了。”
“呸呸呸,我呸!”桑叶朝地上连连吐口水。
满衣老师死了,又要培养新的牌脚,这时候,打牌赌博已经不是秘密活动了,向往的人越来越多。没钱的人就打贴纸条的游戏,或者是钻桌子,有钱的人就用钱定输赢。哪怕白天做事累散了骨架,晚上只要说是打骨牌,又精神抖擞起来。
三条成为了文星他们的新牌友,这天晚上,四个人已经打了两个多小时,看牌的人散去了,他们还在继续打着。三条说:“你们三人真的是胆大包天,满衣老师死在牌桌上,你们竟敢说他是累死在备课桌上的,还把他宣传成了一个先进人物。”
文星说:“三条伢子你只莫团干结巴神,满衣老师就是备课累死的。他是个很嬲怪的人,人说癞怪癞怪,他就很怪,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又无儿无女,便伏在桌子上备课,这样就可以宣传为因公殉职,大家就会学习他。”
德顺说:“是啊,他想的很周到,生怕牵连他哥哥球衣,就死在学校里,这样,他哥哥就不用花钱埋他了。”
皑书记说:“满衣老师确实是个好人,他肚子里知识又多,教书又细心,还是个爱校如家的人,学校里的地都是他打扫的。”
三条说:“我只见过二人演双簧的,没见过三人演双簧的,今晚上算是见识了。你们三人演的很像啊,再这么演下去,我就永远不和你们打骨牌了,因为你们把我当作外人。”
文星说:“三条伢子你要如何理解是你的事,我们三人呢是不会改口的,我们也不会强迫你去跟我们相信满衣老师是累死在备课桌上的。简单地说,你信你的,我信我的,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三条把牌往桌子上一丢说,“红八马,我这手红八马!”
三条这么一说,桌子上其余三人“啪”的一声倒在地上,这情景这声音与满衣老师那次死何其相象,他们想,是不是凡是打红八马的都会喜死啊?
等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时,看到三条并没死,而是打着哈哈坐在那里数钱。他没等牌友送上钱来,而是他自己在他们前面桌子上拿钱,文星说:“三条伢子你没死啊?”
三条说:“我为么里要死啊,我又不是满衣老师。”
“你不是打了个红八马吗?”
“打了红八马就一定要死呀?可见,那次满衣老师一定是打了个红八马,喜死了!”
“我们那次没打牌啊,满衣老师死的时候是在备课。”
“好啦好啦,不讲这些无味的话题啦,散了吧,我明天还要开拖拉机呢,你们是无事人。”
三条这样说有点冤枉他们了,其实,他们都很忙,实在是因为打骨牌太好耍了,又有赌博的因子在引诱着他们,才凑到一起来的。
文星剩下的六十几个头慢慢的也丢光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剃头箱子搁了起来,犁耙高挂,从此不问天下头颅几许了。
顺伯很生气,他跑到文星家里来问:“文星伢子你是不是不剃头了啊,不见你提箱子了?”
文星回答说:“是啊,我已经封箱啦,不再去侍奉别人啦。”
“我也是别人吗,我是你顺伯啊。”
“我知道你是顺伯啊,顺伯也是别人呀。”
“你个化毛鬼里,你从学剃头就给我剃,我的脑壳还是你学手的第一个,记得不?你要是不记得了就翻翻你家的剃头簿子,看是不是这样写的,我就不信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顺伯耶,这件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记得顶么里用,我反正是不剃头了,我自己的头都不剃了还能去剃别人的头?”
“你个化毛鬼里又在糊人,谁见过剃头师傅剃自己头的,他手艺再好,也剃不到自己头呀!”
文星这时候就㕬㕬里笑起来了,桑叶在一边也跟着笑了。
顺伯说:“你看着办吧,我今天不走了,你么时给我剃了我就么时走人,我要是不走人,还得在你家里吃饭。”
文星没法子,顺伯放臭了,他斗不过他。
桑叶把文星的剃头箱子从楼上搬下来,文星从箱子里拿出工具就开始给顺伯剃头。顺伯说:“你也是有难处,今后你就不上我家门去剃了,我来你家里剃。”
“顺伯你就叫我老爷给你剃吧。”
“文星伢子你已经给我剃了十几年头,我今年都七十几岁啦,又不是三岁小孩,换来换去的,鹿角街上就是剃出一朵花来我也不会去那儿剃头。你别想丢开我,我就认你啦。”
文星实在是剃头剃厌烦了,现在做个正经农民好像还不错,自由自在,早上想睡到么时起床就么时起床,在田地里想么时收工就么时收工,没谁强迫他。田地里工夫虽说是个技术活,可是,技术含量也是很有限的,学一学,多做几遍也就会了。只要勤快,家里变钱的东西还蛮多。猪养肥了,杀了就能上市变钱,还有鸡鸭还有鹅,这些家禽下的蛋都可以卖钱。田地里的粮食更加可以换钱,现在不比过去,过去收的粮食全是队里的,现在不同了,全是自家的,只要你把田地种好就可以啦。
文星这样想着的时候,嘴巴里就笑眯眯的。顺伯说:“文星伢子笑么里啊,是不是我的光头太亮堂了?”
“我不是笑你啊,我是笑我自己,我好像看见了斗四那块田里的谷子黄澄澄的,起码有六百斤一亩。”
“文星伢子你尽想好事啊,是不是又梦见打骨牌啦,赢钱啦?”
“顺伯谢你吉言啦,我打骨牌总是手气不好,输多赢少。”
“你应该输的,你的手不干净啊。”
“顺伯么里意思啊,你是不是说我偷了人家东西啊?我长这么大做过很多坏事,但是有一条,就是手脚干净,从没偷过别人家东西。”
“文星伢子呀,你是不是做贼心虚呀。我说你手不干净不是说你偷了别人家东西,是说你给人剃头没洗手的,所以,摸不到好牌。再说,人是可变的东西,你现在手脚干净,不等于你将来手脚干净,将来你要是去偷了别人家东西还不就是个贼。”
顺伯这句话把文星说得哇凉哇凉的,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是个么样角色,倘若真的变成了个贼呢?
桑叶拿根来禾棍来禾去了,顺伯剃完头也走了,外面一个声音在叫着:收谷啰,收谷啰,十八元钱一担啰!
文星自然是听到了喊叫声,他跑到门前塘堤上看了看,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么里,是看那个吆喝买谷的还是看桑叶在哪里来禾,然后搓着手回到家里。走进了家还是五心不做主,搓着手从堂屋里走进卧室,又从卧室走到堂屋,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文星拿来一担皮箩爬到楼上,搬了一担谷子挑去卖了,得了二十元钱,心里蹦蹦跳个不停。给顺伯剃头时还说到了偷东西说到了贼,顺伯才走开,自己就真成贼了,从一个正经人变为一个贼,也就是一步啊!
不不不,我不是贼,我偷自己家里的东西怎么是贼啦?
这稻谷是我家里的啊,是我亲手种出来的啊,我怎么成贼啦?文星这样安慰自己,刚安慰自己,转念又想到,如果不是贼,干嘛要偷偷摸摸呢,干嘛还要去看桑叶在哪呢?分明就是个贼么!
荷包里有了二十元钱,今晚上打牌就有本钱啦。
文星没去来禾,而是扛把锄头去了地里翻茴藤。傍晚回家的时候,他比桑叶还要回来的早,回家后就一屁股坐在地坪里一个石墩上,等老婆来煮饭。
桑叶扎脚勒手拄着一根来禾棍回家了,隔老远就说:“文宝宝你也要勤快点啊,我要是不来煮饭,你就饿着呀,放米煮饭呀。”
“这是你们女人的事,我不管。”
“要是没有了女人你咋办,不吃了,饿着?”
“不是有你吗,干嘛老想没你的事呀?”
“总有一天会没我的,看你如何办?”
桑叶进屋煮饭去了,文星还坐在那里抽闷烟。他在等天黑,在等吃饭,他仿佛看见了赌桌上的钱都进了自己的荷包。
这时候,云朵和翔宇都放学回家了,文星说:“翔宇伢子你会说‘4’吗,不会学我样把‘4’说成‘10’吧?”
“不会呀,怎么会呢,你是个芋头爸爸,我是个灵泛阿姨。”
“那就好,我没成文曲星,希望就在你身上,你将来做个文曲星。”
“我不做文曲星,我就做个我自己。”
文星转而对云朵说:“云朵伢子今天没人欺侮你吧?”
“还算好吧,爸爸,”云朵想了会说,“一个叫燕子的女生,老说我不是我娘生的,说我是捡来的。”
“云朵伢子你别听她翻精捣怪,哪里有细伢子捡,叫她捡一个给我看看,要是没捡着,我就撕烂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