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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育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12-10 10:21:26      字数:5199

  文星结婚的第二年,桑叶就生了个女孩,名叫云朵。
  春蚕心里不高兴,晚上睡在床上就对严阿婆说:“都是你这个严阿婆带坏了样,谁叫你一开始就生女娃的,害得桑叶也生女娃了。”
  “生女娃咋啦,不好吗?你现在一赌气就去了女儿家里走动,连月芽家里都要去,你又不晓得怕丑。”
  “我去我女儿家里蹭餐饭吃也怕丑呀,谁规定了我不能去呀?”
  “规定是没人规定,我记得月芽伢子十五岁时,你还骂过她是不是,还骂得那么恶毒是不是,你不记得啦?”
  “我那不是图嘴巴快活吗,又不是真的。”
  “你个老畜生还想真的呀,你是不是一天到晚就想这件事,你是不是现在还在打这主意?”
  春蚕不作声,伸手去摸严阿婆。严阿婆铺着睡的,肚皮朝下,春蚕只摸到了她的背脊和屁股。
  春蚕说:“来来来,脱衣服,动一下。”
  严阿婆说:“动你个头啊,死开些!”
  “你是我老婆啊,你有义务的。”
  “死开,死开,你个臭蚕宝宝。”
  “我们再努把力,看能不能再生出个男孩子来。”
  “猪栏里还有只猪婆,你去找猪婆吧。”
  无论春蚕如何求情,严阿婆就是不理睬他。
  文星长这么大,直到今年才真正尝到生活的艰难。今年,他们夫妻从春蚕老爷卵翼下分出来独过,有了个小家。春蚕分给了他一只卧室,文星家烧火做饭就在堂屋的当头,茅室是两家公用的。
  分家时,文星死人发火都不肯,而春蚕一定要把他分开。文星就说:“蚕宝宝老爷,当初搞红卫兵运动我就应该找人斗死你的。”
  “你现在失悔迟了呀,谁叫你当初那么仁慈的。”
  “你说说,为么里一定要分开我们?”
  “你们大了呀,我还有个金星伢子要养大,你们自己养育自己吧。”
  “我早就说过了啊,柴湾里没柴了你要供给我啊。”
  桑叶就把男人拖回家去,文星在家里对桑叶说:“你拖我做么里啊,我要和那个蚕宝宝老爷说道说道。”
  “你说道么里呀,老爷一双手,你也有一双手,未必就找他要,不晓得自己去搞劳动呀?”
  “桑叶你不知道啊,我从没做过事,不会做的。以前,弄柴就是大姐二姐的事情,他们出嫁后,弄柴就成了我嗯妈的事情;我呢,每天去弄柴,搞一个上午,弄不了一箢箕兜。”
  “不是还有我吗,我会做啊。”
  “你不是在驮身害肚吗?”
  “那也是能做事的,古时候很多妇女就是做事的时候生孩子的,这没么里,女人嘛,天生就是来世上受苦的。”
  尽管桑叶这么说,家给总还是不足,家里不是缺东就是少西。
  春蚕分给文星一半人头,文星为了逃避家务,每天都是早早地吃了饭就提着剃头箱子走了。
  直到桑叶生下云朵,他才感觉到自己真的是大人了。做了爸爸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他吃了饭再不慌里慌张往外跑,而是去把云朵抱在怀里。
  桑叶说:“文宝宝,你老爷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子啊,我就没见他来抱过我们家云朵一次呀?”
  “不要他来,要他来做么里,他是一条蚕,会吃了你这片桑叶的。”
  “文宝宝,米缸里的米好像不多了,你去打担米来吧,把云朵交给我。”
  “桑叶,还是你去打吧,我的肩膀太嫩了,挑不了担。”
  “我不是在月子里吗?要是满月了,还求得着你?”
  “那你就等满月了再说吧。”
  “没米吃了咋办?”
  “找蚕宝宝家要呀,分家时就说好了的。”
  这天出去剃头,遇到了云鹰。云鹰就说:“文宝宝,听说你家里生了个娃呀,是真的吗?”
  “这事还能说谎呀,当然是真的啰。”
  “大喜还是小喜呀?”
  “是个女孩,女孩怎么啦,我就是喜欢女孩,等她长大嫁人了,我就天天去吃中饭,用肉油嘴巴。”
  “叫么里名字呢,要不要我们给送个号?”
  “名字叫云朵,我取的,有文化吧?”
  “嗯,很有文化的!你们一家熬人啊,云朵飘在天上,伴随着星星起舞,地上的春蚕啃着那片桑叶,细碎的声音催人入睡。”
  文星用脚去踢云鹰,一边踢一边说:“就你一个烂肠瘟,一肚子坏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云鹰笑着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说的可是实情啊。”
  云朵长到了两岁,一把小嘴乖巧极了,一双小脚满地走去。
  徐家庄从这一代人开始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称谓的叫法,他们不再叫母亲为“嗯妈”了,不再叫父亲为“爷”了,而是叫“妈妈”“爸爸”,书面语言和现代化是很明显的。
  当云朵长到两岁时,高考已经开禁了,云鹰就在这年考取了湖南大学。云鹰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文星跑来祝贺,他说:“我从小就叫文曲星,没想到我就是个扫把星,而你才是真正的文曲星,我们徐家庄出熬人啦!”
  云鹰说:“这有么里啊,你看你,云朵都二岁了,我的妹子还不知在哪儿打鼾呢,说不定将来我还是个单身呢。”
  “老庚你这不是讥笑我吗,你成大学生了,将来就是个大官,赚很多的钱回来做好屋。我呢,就是个剃头师傅,提个破箱子满地跑。”
  “文宝宝老庚你莫讲啊,你们家云朵还真是可爱呢。”
  “老庚你给我讲讲,这么多人考大学都没考上,你怎么考上了?”
  “你不记得啦,我以前看过伴牛呀,你就说我是瞅牛屁眼的,我这大学就是瞅牛屁眼瞅来的。”
  文星听后很无趣。他想,云鹰这不是在作践我吗,即使当时这样说过他,也是无心的呀,今晚上来祝贺他,也是我一片心意呀。
  文星说:“你喜欢我们家云朵吗,那就带她去长沙读书吧,星期天还可以带她去爬岳麓山的。”
  云鹰就想,这剃头师傅不错啊,竟然知道长沙有座岳麓山。
  回到家里,文星就逗云朵说:“云朵长大后好好读书,做个大学生,像云鹰叔叔一样。”
  云朵就说:“爸爸长大后好好剃头,做个剃头师傅,像蚕宝宝一样,只莫把人头剃破了。”
  文星说:“云朵乖,爸爸去买一屋子书来让云朵读,云朵读饱肚子还可以不吃饭。”
  云朵就说:“爸爸乖,云朵去买一屋子脑壳来,让爸爸剃得不睡觉还不吃饭。”
  云朵是这样的可爱,文星也就心满意足了。
  等到云朵三岁的时候,桑叶又生产了,这一次生了个男孩子。徐家庄来贺喜的人牵线不断,都说文星八字好,一男一女来得好,家里龙也有凤也有,别人想破了头也是白搭。
  桑叶叫文星给孩子取个名字,文星说:“还是等云鹰回来了再取,一定让云鹰给取个好名字。男人的名字很重要,预示他一生发不发达。”
  文星是这样的迷信,桑叶还有么里好说的。
  云鹰放暑假回来了,文星听到这消息,就带着云朵来到云鹰家里。云鹰用手指摸着云朵的嫩脸说:“还认得叔叔么?”
  “认得,你是鹰叔叔,在天上飞的。”
  云鹰和文星都笑起来了。
  文星笑过后就说:“云朵这孩子实在是可爱,将来要是会读书就好了。”
  云鹰说:“云朵应该不会差的,你好生培养就是啦。”
  “今天来找你是有件事啊,我们家桑叶生了个男孩子,留着给你取名字,你就发挥一下吧。”
  “为么里找我啊,取名字一般是爷爷的责任;再说,学校里不是还有个满叔老师吗?”
  “我老爷肚子里没墨水,他知道个啥。满叔老师我不找他,他至今一个单身,一身的晦气,惹上身不得了。”
  “好吧,让我想想吧。”云鹰一只手捏着下巴,做思考状,过了几秒钟就说,“叫翔宇怎么样,飞翔的翔,宇宙的宇,表示他将来飞向远方,前途无量!”
  “好好,这个名字好,喝过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样!”
  文星喜滋滋带着云朵回家了,把这个消息告诉全家人,一家人自是高兴一番。严阿婆对春蚕说:“这下你服周了吧,孙子没叫你取名字,一天到晚气嘟嘟的,你取得到这么好的名字吗?”
  十二岁的金星已经读初中了,他说:“其实,我想好了一个名字,就叫木星,和我同一个‘星’字,也和大哥同这个字。”
  一家人笑起来,骂他是个蠢宝。
  金星进初中后,出奇地乖起来了,脾气比以前好了千百倍;再没骂过人了,也不发臭,换了个人似的,有人怀疑这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金星。金星就说:“怎么不是原来的我啊,我读书了就学乖了,读书是明理的,我们家祖祖辈辈谁读过中学呀,只有我吧。”
  金星这么一说,大家也就信服了,感觉到这个金星就是原来的那个金星。人是一样的人,只是乖多了。
  危机在一步步逼近文星,这种危机不是一下子显现出来的,它是慢慢体现出来的。等到翔宇长到二岁的时候,土地开始分到户,农民开始独立经营土地,承担一份上交。
  文星家四口人分得了四份土地,他来到自己的田地里,抓一手泥巴看着说:“这如何得了啊,我不晓得侍弄你啊。”
  文星从没种过田,有关种田的一切程序、技术,一概不知道;就是力气也是不够的,没得到锻炼,力气就比人差了一截。
  这样的问题在春蚕那里同样存在,更为严重的是他年纪一年比一年大,已经五十多岁了,身体已是昨日黄花,蔫耷耷的。春蚕也去自家田地里看了,也像文星一样抓一把土问:“我如何耕种啊?”
  过去,文星从不操心家计的,粮食从队里分来,票证从国家领来,柴火有两个姐姐从山上弄来,喝的井水呢,也是老爷春蚕从水井里挑来;他自己从来就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一天到晚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提个剃头箱子满世界晃,再一件就是约人玩骨牌。现在,这个世界他不认识了,什么都得自己来,一家四口,他是一家之主,大大小小的人都向他张嘴要饭吃。让他更难堪的是队里还给他分派了很多上交,要向国家交征购粮,要向公社和大队交统筹粮,还有许许多多杂七杂八的上交都会摊来。
  文星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他说:“我不想活了,太没意思了。”
  桑叶没好气地说:“那还不容易,你去死就是啦。”
  “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啊,我死了,你就是别人家老婆了。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去死吧。”
  “我不去死,我们都死了,云朵和翔宇如何办,他们还那么小。”
  “要不,我们就带着他们一起去死吧。”
  “你嚼蛆啊!他们那么小,你就诅咒他们,我看你不得好死的。”
  “你个臭婆娘,你不也在诅咒我吗?”
  “我怎么诅咒你啦,我是替两个孩子还你礼的。你去照照镜子,看还像个男人吗,遇到难事就去寻死觅活的。”
  “桑叶呀,这不是一点点难事啊,这是天大的难事啊。我从没种过田,犁田不知道从哪里插泥,耙田不知道从哪里开耙,栽田不晓得分秧,栽茴不晓得育种。”
  “不晓得就学啊,你只要把身上那根懒筋抽掉就是啦,农业工夫又不是绣花,谁学不会。再说,不还有我吗?”
  “你就是个女人啊。”
  “女人怎么啦,许多农事我都会做的,而且做得又快又好。”
  “桑叶,我还一个担心啊。我这一种田,剃头的事情就会耽搁,慢慢的就会引起众人不满。依我看,不如就把剃头一事停了吧。”
  “这件事吧,远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田地一分到户,许多事就会活起来,我估计将来镇上会有专门剃头的门脸,你的头又剃得不好看,狗啃烂了一样,到时候你就是想剃,别人也会罢了你的。”
  桑叶这么一说,文星就吓得泗水汗流。她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手艺的,长这么大还不是一事无成,不会种田,唯一会的一门手艺竟然如此不堪,还狗啃烂了一样。
  第二天,文星看到顺伯扛一把锄头就问他去做么里,顺伯回答说挖地育茴种;文星就在家里找了一把锄头也跟着走了,他们两家的菜地是挨着的。
  文星说:“顺伯,育茴种有诀窍吗?”
  顺伯说:“有啊,当然啦!有句古语说‘茴种不要粪,只要三天干床睏’。你看你那块菜地啊,太湿了,土翻过来,脚一踩就成一块饼了。”
  文星听不太懂,就拿这个问题一再地问,顺伯很不耐烦,他说:“你问么里啊,就是翻地时,泥土要干些,至于粪嘛,有无都一样。”
  文星很高兴,既然茴种不要粪,那我就省事了。
  一个月后,两家的茴种都发芽了,顺伯家的茴种叶子青翠欲滴,文星家的茴种叶子黄皮寡瘦。文星就问顺伯原因,顺伯说:“我一看就知道,你肯定是育的卫生茴种。”
  “卫生茴种,么里叫卫生茴种啊?”文星一点也不懂。
  “就是不下肥料的呀,就是干净坑呀。”
  “你不是说‘茴种不要粪,只要三天干床睏’吗?你自己下粪了,却告诉我不要下粪。”
  “那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古人说的。我自己也是一直怀疑,语钟先生还在世的时候我就问过他,他说,那只是一个比较,就是粪和泥土干湿,泥土干湿排位第一。”
  “那你也应该和我说明白啊。”
  “文星伢子你讲笑话吧,向你说明白,你是请我喝酒了还是敬烟我抽了,我有义务吗?你剃头得到的钱分给我吗?”
  “顺伯你是长辈,不能胡咧咧的。”
  “文星伢子,你既然承认我是你的长辈,那我就传条经验给你。生根的要粪,生嘴的要食,这是一条道理。你去地里种东西,第一要做的就是给足座蔸粪。”
  文星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座蔸粪这名字,就问座蔸粪是么子。顺伯说:“你真是个哈兴,座蔸粪又叫基肥,就是你在种植前就已经施好了的肥料。”
  文星问顺伯,他的茴种还有没有解救办法,顺伯说:“当然是有啦,那就是拨粪呀,施肥呀。你先把茴种地的土松一松,然后拨粪。”
  桑叶就像喝了灵菩萨的尿一样,她的关于文星剃头前景的预测竟然准得一塌糊涂。田地分到户一个月后,鹿角街上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十几家理发店,就是牛皋岭也有几家理发店挂牌营业。他们不光给男人剃头,甚至还给女人打理头发;更让人不解的是,明明是个理发店,招牌上却不写理发店,而是写的什么“发廊”或者“剪艺”;还有家门店甚至叫“从头越”。文星名下的三百多个人头一夜之间解体了,只剩了六十几个老头子还让文星剃着,其余人把头全部送去了那些门店。
  夜里,文星和桑叶说到了这件事,桑叶就安慰老公说:“其实,你要想开点,这没么里不好的,你今后就专心致志种田了,不朝住那门手艺了。”
  “我也是那样想的,只是心里不痛快啊,都是老东道了,那么不讲情面,我还有面子做人么?”
  “文宝宝你错了啊,一个人有不有面子,主要看他做人,而不是先有面子再做人。”
  文星沉默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在想桑叶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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