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2-08 13:51:02 字数:3244
吃了一个多月中药后,斯蔷的魔症愈发加重,学是显然上不成了。斯薇与斯蔷心意相通,也变得神经兮兮,成天和斯蔷一齐说些疯魔怪道的话。
德峰生怕斯薇也染上疯魔,便叫孪生姐妹俩分开居住。一连几个月,他被弄得焦头烂额,没有一点心思去管理庄稼。麦地里长满了芦草燕麦,而且少浇了两个水,眼看就要颗粒无收。
尽管心急如焚,但还是得把这些事情搁置不顾。毫无疑问,斯蔷是邪魅附体。但因找不到缘由,无从下手。况且,根本就没有地方能找到道士,既便有几个蛰伏在家的神汉巫婆,也因前几年狠打牛鬼蛇神而心有余悸,不敢露面。
无奈之下,只能苦候“白虎煞”了。
一天,斯蔷当众脱掉了裤子,倒撅着两个雪白的屁股,喊道:“你们这些饭桶,不要枉费心机了。我来看我的娃娃,啥时生下啥时走。”
假如斯蔷神智清醒,就会明白是那个推土机手在借体说话了。可是,除了多地,又有谁知道她和他的那些事呢?
多虎妈尖叫一声,急忙跳到炕上,把被子裹到斯蔷身上。德峰羞愤交加,铁青着脸,连哄带劝地把屋里和院里看热闹的人都撵出街门。从此大门紧闭,昼伏夜出。他心力交瘁,又忧心如焚,整天蒙在被子里唉声叹气,抱怨世道不公。
他终于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古语是多么灵验,开始扪心自问,检讨自己,发誓要做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高尚之人。
可是他的脸已经叫斯蔷给丢尽了,而且还不知道会发生哪些更加可怕的事情。一个人,在接二连三地遭受灾难时,就会变得格外善良,并且信奉鬼神。其实,这完全是一种想把苦难转嫁出去的灵魂逃避。当然,德峰并不属于此类人。鬼神,当信则信,当疑则疑。君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老太爷常常教诲他们的话。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大祸临头之际,最要紧的是定住心神,以免自乱阵脚,顾此失彼。不然将难上加难。
这样一想,他便豁然开朗。有些事情,的确需要好好地谋划谋划了。
当天夜里,他就去找德町。这时,德町还在地里。
他的麦子长得郁郁葱葱,开始拔节了。不久以后,就会抽穗,灌浆,结籽……他仿佛己经闻见了麦汁的清香,只觉神清气爽。
德峰坐在炕上等了许久,德町才回到家里。一见德峰,便惊喜地大叫起来:“哎呀呀,贵客临门!”
“呃——小哥呀!”德峰也装出一副欣喜的模样。
“你有啥事?”德町一边问,一边掏出羊棒子,兀自吸起来。
“也没啥事——就是来给你送欠条。”
“啥?”
“小哥,我看你手头紧,那四十块钱我不要啦!”
“你赶紧拿回去。”德町指着德峰手上的纸条,“这个人我可丢不起。就是穷死,我还有把穷骨头哩。”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我是怕你心里记挂。”
“我天天记挂着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把它好好保存着,等麦子一收,我就一分不少还给你。”
“呃——亲兄弟,显得多外道——”
“老三,你再不拿上,不要怪我翻脸。”
德峰只好悻悻地把手里的纸条重新装回衣袋,然后嘲讽道:“你如今腰粗气壮,说话也硬啦!”
“不是。老三,”德町叹道,“唉,这个事就再不说了。现今分田到户了,你又不会务习庄稼,又缺人手。昨个我还在你地上瞭了一回,草长得比麦子还高哩,看着就心疼。唉——你也不给我说一声,你顾不上,还有我哩嘛。”
德峰忽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德町说:“你今个来了,我就当你给我说啦。从明个起,我给你想办法,保证把你地里的庄稼救过来。唉,三丫头咋样了?”
“越不行了。啥办法都没有。”
“你看你还是喝过几天墨水的人,咋能叫娃娃的病越不行?”
“啥办法都用上了,就是不行。”
“我地里忙的很,一直也没过去看看。没尽到做兄长的责任。”
“小哥,我心里明白。”
“老三,我看三丫头的病怕是非要用白虎煞了。”
“找了,一直也没找上。老天爷都跟我过不去,一个死刑犯也没有。”
“老三,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可不能盼着谁叫枪毙。如今人人忙着地里,哪有功夫犯法去。天无绝人的路,你不要急,总能等上的——”
“也只好这样了。”
兄弟俩低头沉默了一阵后,德町问:“再没事了?”
“呃——也不算个事。我就是问一下,水荷回家了?”
德町听到“水荷”的名字从德峰嘴里吐出来,立刻警觉起来:“你问水荷是个啥意思?我给你说,老三你要敢动水荷的弯心,我打断你的驴腿。”
德峰急忙说:“小哥你放心,我决不昧良丧心。那——水荷回来就好,若是没回来——”
德町见德峰吞吞吐吐的样子,骂道:“要放你就把屁全放出来。你倒底是个啥意思嘛!”
“小哥,”德峰不紧不慢地说,“不知你听没听到,外面有些风言风语——”
“啥?”德町立起双眼,“哪个吃屎的胡说八道!”
“无风不起浪呀!小哥,我们还是小心点,没事当成有事。”
“那你说咋办?”
“人的嘴按不住。可我们也不能给人家留把柄。我看,最好还是叫她回来吧——”
人类最伟大的联想,也许就是把大地比作母亲。
母亲孕育了我们,而大地孕育了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生命与母亲融为一体,母亲又与大地融为一体。母亲秉承了大地的一切品格,又把这些品格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骨血之中。
芒种后,大地进入真正的孕育季节。所有的生命,都在孕育着新的生命。生生不息,周而不殆。
在夏夜的寂静中,只要凝神,就会听到麦粒灌浆的声音。然而,一个对大地漠不关心,或者空有一腔热情的人,却不屑于此。
伴随着这种美妙声音的,还有万千不同的音鸣,以及千丝万缕诱人的清香。大地承载着一切,又包容着一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生命之花自由竞放。
德町家的田地里,正是这种景象。万株千行的麦田边上,蚕豆、向日葵、麻籽、苞米……一齐争奇斗妍,演绎着生命的戏剧。
是啊,人勤地不懒,每滴汗水都会浇灌出丰收的籽粒。是啊,天道酬勤,每份气力都会化作饱满的果实。
天,风调雨顺。地,万木葱隆。
在天与地的碧蓝、墨绿之间,九槐庄的古槐下,树荫婆娑,凉风阵阵。家家户户都有人把饭端到这里来吃,一边吃饭,一边夸耀自家的庄稼和娃娃。尽管碗里的饭食还是那么寒碜,但人人脸上却挂起心满意足的神情。
当然,德峰家的人不在此列。他们的庄稼长得还不如陆三愣子家的,而且正在遭受着病魔的蹂躏,似乎好日子就要到头了。不过人们很少谈论这些。不管什么地方,兴灾乐祸的人总是极少数。大多数人都富有同情心,不会落井下石。
在九槐庄这种偏僻的地方,引发纠葛的大抵是些鸡毛蒜皮,而在天灾人祸这类大事面前,没有一个人会隔岸观火。
“陆三愣子,你家的麦子咋不结籽儿啊。你把劲都用在迎兰肚子上了吧?”
“就是啊。耕了人家的地,荒了自家的田。”
“你这个比方打的可不对。人家陆三可不是那号人。”
“那是迎兰长的俊。哪像我家那个,还不如母猪好看。母猪还长着双眼皮哩!”
大家哄堂大笑,一齐喊道:“那你就跟猪睡去呀!”
“不要偏题。叫陆三说,他家的麦子为啥不结籽儿。”
“陆三,说,说。”
陆三愣子大吼一声,“我叫你老婆结籽儿去!”然后端着碗回家盛饭去了。
陆三愣子走后,有人又走到多地跟前:“老六,你碗里的饭是谁做的呀?”
“你妈!”多地没好气地说。
“是你嫂子吧?”问话的人并未恼怒,而是装做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
“就是!”多地照实说。
“哪个嫂子呀?”
“大嫂子。”
“那你小嫂子做啥呢?”
“啥都不做!”多地气愤地说。自从九丫头上学后,大嫂又要上地劳动,又要做饭蒸馍,忙的连睡觉的时辰都没有,人都脱相了。可小嫂天天睡到日头晒屁股,尽知道照镜子抹油。他对小嫂子十分不满,因此就这样说。
“那她到底做啥呢?”
“你问她去。我看都不想看她。”
“真的不想?”
“不想!”
“她不好看?”
“好看有屁用!”多地愤怒地骂了一句,回家去了。
“多地,小心水荷脱掉你裤子打屁股!”
这时,多地己经走远了,没有听见这句话。不然,非得掐住这个人的脖子,一直掐得他伸长舌头告饶不可。
当然这种话也不能叫德町家的其他人听到。不过,除了多地,德町家的人一般是不会到九棵槐树下来吃饭的,德町本人更是绝无可能。
就这样,大家无非是在吃饭的当口寻个开心,接下来,还有永远都做不完的活在急等着哩!
临了时,大家一般都要把话题转到最新发生的事情上来。眼下,当然要算斯蔷的事啦。大家都觉得,这是九槐庄人必须共同面对的大灾大难,而不仅仅是德峰一家的鸡毛小事。不过,大家之所以如比关切,与这件事的神秘性也有很大关连,可以叫大家无穷尽地发挥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