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所有的人好像都摒弃了对德峰的成见，丢开了和他的纠葛，充满了对悲惨遭遇的怜悯和同情。当然，若是小病小灾，邻居们早就拿着鸡蛋红枣之类的高级东西去看望了，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那样做就能叫大家心安理得的。自从斯蔷发病以来，虽然有些人一度袖手旁观，但到后来，大家都不约而同自发地托亲嘱友找寻那个神秘的“白虎煞”。还有的人开始偷偷打听道士、和尚的踪影。
　　“我看，病还是没全发出来。只能等。”
　　“看你说的个啥话。这种病，越拖越重，时间一久，邪魔入到心里就难治喽！”
　　“这事说来也怪，啥征兆也没有。又没遇上祟气，又没沾染……”
　　“你就别瞎猜啦。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想个治的办法。你能的很，想个办法呀——”
　　“我又不是道人——”
　　“对。斯蔷这个病，除非道人。可哪里去找呀——”
　　“要不，就到巴丹吉林庙里试试去。”
　　“喇嘛不行。他们是专门给死人念经的。”
　　“对。捉鬼得靠道人。我看，这回就是个鬼，跟上次九丫头身上的不一样。九丫头身上是个过路神。”
　　“你看着了？”
　　“我没看着。人跟人不一样啊！”
　　大家都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只是没有一个人去挑明。
　　在人们高谈阔论之时，德町总是在他的地里。他好像和斯蔷一样，也中了魔症，竟然把饭拿到地里去吃。要不然就食不甘味。
　　此时，他站在德峰家的麦地里，瞅着那些可怜兮兮的麦子，心疼似揪。他一边骂着德峰，又一边骂着老天爷。不过他也就是骂骂而已，他相信自己是有办法把那些不争气的东西给救过来的，至少能叫它们结上个穗子，不至于连籽种都收不回来。
　　一会儿，他回到了自家地里，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看看他的麦子吧，秆子多壮，穗头多大，叶子多绿啊。他一会儿蹲在地里观察地面是否平整，防止因高低不平有的地方上不去水；一会儿又抚摸着麦穗，感觉着它们又长大了多少；一会儿又仔细检查地里是不是又出了杂草，好及时将它们锄掉。
　　他心满意足。感谢老天爷爷，能体恤他的辛苦操劳。看眼下的长势，不仅能好过集体时的收成，还会胜过自留地。只可惜上的粪太少。明年，说啥都要再养两个牲口，还有就是扎紧喉咙也要买点化肥。不过，他并不十分着急。一年一小步，几年就一大步。那时，八个儿子个个都能娶妻生子。到他老到干不动活的时候，就给他们领娃娃，得享天伦之乐。
　　他突然又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看啊，这些田地多像多森他们的妈妈啊。能生能养啊，而且个个都很健壮。尽管多地脑筋不太活泛，可力大无穷，乡里的女子就看重这个。九丫头嘛，迟早都是人家的。不过她攀了个当大官的干爸爸，将来必定有好前程。这也是他为啥叫她念书的理由。
　　他掰着指头，桩桩件件计划盘算。在这方面，他其实和他的三弟德峰是一样的。只是他城府太浅，而且计谋不足。
　　唉——说来说去，还是地太少了。他搓着布满老茧的大手，开始为自己的无能而气恼。忽然，他想起了骆驼圈。
　　一想起骆驼圈，他就血脉贲张。他的整个童年，几乎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时，他们家养着几十峰骆驼，并且雇用着几个驼客，大哥德谷就和他们一起放牧骆驼。
　　不过，此时他并未去想这些，脑海里映出的是另一个景象。两排长长的厩棚中间，是一块将近一亩大小的空地，北边还有一排草料房，南面则是一个栅栏门，门两旁各有两间屋子。这个骆驼圈尽管已有十多年废弃不用了，但围墙还基本完好。更重要的是中间那个场子，不仅平坦宽畅，肥力也十分深厚，是个种瓜种菜的理想之地。而且离家很近，照管起来非常方便。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手里仿佛已经捧着西瓜茄子。这么大一块地，种的瓜菜肯定吃不完，剩下的就能拿到集市上去换钱。前几日，他到集市上去过一趟，那里已经有人在卖菜啦！
　　是啊，世道在飞快地变化，那些以前根本不能做的事，现在反而成了时髦。
　　想到这里，他便急不可耐地到骆驼圈去了。路上，又忽然想到，骆驼圈已经不属于他们了，而是早就归集体所有，因而垂头丧气地折身回到家里……
　　晚饭后，他来到德峰家的街门前。可是街门关着，敲了一阵，德峰问清楚才开了门让他进去。
　　德町开口便说：“老三，我想把骆驼圈种上。”
　　德峰没想到德町竟会有这种想法，吃惊地说：“那好得很。地也肥得很。”
　　德町清楚瞒不过德峰，便实话实说：“我人口多，不想办法不行呀！”
　　“那你给我啥好处？”德峰直言不讳地说。
　　德町一听，反倒笑起来：“我把你吃的菜蔬全包了。”
　　“那还不行！”
　　“一年再给你二十块钱。”
　　德峰略微一想，觉得还行，正要开口答应时，忽然心念一动，说：“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我知道，给你五块钱，你给我打点打点。”
　　“五块钱？不光是钱的事。现在的人都难缠的很，光靠钱是不行的。”
　　“怎么都行啊。你看着办，只要能把事办成，怎么都行。”德町说着，掏着几张票子递给德峰。
　　德峰数好钱，装进衣兜。然后十分认真地说：“你说怎么都行，可要说话算数。不要叫我吃不上羊肉惹一身臊。”
　　“老三你放一万个心，只要能把事办成哩！”德町说后，又问起斯蔷的病情。德峰支支吾吾，不想多说。德町也不再多问。
　　德町刚一出门，德峰就咯咯地笑出了声——真是想睡觉就有人给垫枕头。尽管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会叫他良心不安，但势在必行，不得不为了。
　　次日一早，他梳洗穿戴得整整齐齐，骑上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怀着一种春风得意的心情，匆匆向镇上赶去。
　　从九槐庄到镇上，要穿过一座十里长的沙窝。一路上红柳、梭梭、白刺丛生，有几段路还要从一人高的芦草丛里钻过去。因此，步行反而比骑车更为快捷。但德峰却不能不骑自行车，因为这关乎着他的身份。就是扛也要把自行车扛到镇上去。
　　这一次，他居然比平时少用了十几分钟，而且很容易地就找到了总指挥。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叫总指挥，而是叫镇长了。
　　“恭喜贺喜啊！”德峰合着双掌，由衷地说道。
　　“同喜同贺。同喜同贺。”镇长坐在办公桌后，欠身还了一个礼。接着给德峰让了一支香烟。
　　德峰接过香烟，放在眼前端详了一阵：“唷——凤凰呀——”便塞进衣兜，又把自已的一包双羊烟掏了出来。
　　镇长一见，大笑一声，把一包凤凰烟扔给德峰：“抽去，穷鬼！”
　　德峰这才把那支凤凰烟掏出来点上。
　　镇长吐着烟圈，说：“邵队长，听说你家姑娘得了疯病？”
　　“啊——领导也知道了！”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把动静闹得也太大了些。听说九槐庄的人都出去找什么白虎煞哩！”
　　“这可冤枉我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啦！”
　　“我正想问哩，白虎煞究竟是个啥玩意儿——”
　　“不瞒您说，就是死刑犯布告上的那个红章大印。”
　　“噢——”镇长有些惊诧，“既然如此，那我就得提醒你了，邵队长。布告可是国家机器，神圣的东西，擅自破坏就是犯罪。还有，你姑娘的病要走正轨渠道，决不能搞封建迷信。我是为你好，邵队长——”
　　德峰急忙给镇长鞠了个躬，接着说：“我心里啥都明白。唉——我也是无计可施，走投无路。您不知道，我庄上前一阵有个九丫头，也得了这种疯病，就是在额头上贴了白虎煞才好的。”
　　“呃——这个事吧，我略有耳闻。这个九丫头是谁家的人？”
　　“就是我小哥邵德町的垫窝子丫头，上面有八个哥哥。她小嫂就是水荷。”
　　“什么？水荷！”
　　“水荷。”
　　“陈，水，荷？”
　　“陈，水，荷。”
　　镇长又点起一根烟，默默地吸起来。德峰一直等他抽完后，才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水荷虽说回了家，但我看她猴心不定。她男人眼睛瞎啦，我怕早晚留不住她。”
　　“你见到她了？”
　　“见了。迷迷瞪瞪魂不守舍的，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你叫她好好在家待着，不要乱跑乱说。”
　　“我说啦。可光说也不行，得有个笼头才能把她拴着哩。”
　　“唉——本来我想安排在镇上的食堂里，但怕影响太大，可暂时也没其它办法。你给想想——”
　　德峰想了一阵，说：“不行就叫她当个妇女主任，您看——”
　　镇长大喜道：“行啊，行啊，立即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