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教书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12-08 09:42:16 字数:5213
文星在家里还真是把他老爷春蚕的威风打下去了,春蚕那段时间在家里再不叫严阿婆做臭八婆丑八婆了,甚至还不叫严阿婆了,只“老严、老严”地叫着。严阿婆就暗暗地笑,心里想,红卫兵运动还真是好呢,那么恶霸的人都给治住了。
聚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多,鹿角完小不上课了,云鹰读完了高小就不知道要去哪里读书了,他回到队里成了一名牛倌。
这一年,春蚕家做屋,他把房子做回到自己原来的宅基地,队里的仓库还给了队里。修房子的材料是队里给弄齐的,许多人不服气,就找队长结皮。队长说:“吵什么吵,他家是那年炼钢铁拆了的,队里不要赔偿他家损失么。”
队长这么一说,那些结皮的人也就哑口无言了。
云鹰是在看伴牛,每次过来过去都要经过文星家门口,文星一看见他就说:“老庚你又去瞅牛屁眼吧?”
云鹰望着文星一笑,没说话。
文星就说:“你别不做声啊,说话啊?我没读书了,你没读书了,我们不就是一样吗,摆么里谱呀!”
云鹰扬着手里的书说“我没摆谱呀,我就是在瞅牛屁眼呀。你不同啊,你是头子,你高贵啊,你将来有出息的。”
云鹰这样一说,文星就不作声了,因为他看不到自己的前途。
造了几年反就无反可造了,文星又不愿意去剃头,便每日里挑一只箢箕去山上弄柴。春蚕就说:“文星伢子你是放着家神不坐,偏去游走江湖,牵牛看马,剃头不好呀,又轻松又有钱。”
文星从没做过斫柴一类的体力活,他甚至连握刀的姿势都不对,别人斫一担,他顶多就是一箢箕兜,走在一起,实在是卖丑。无奈,只得回归家里,跟着春蚕老爷又操起了剃头旧业。
文星15岁那年,鹿角地区开始有个大举动,他们要把万石湖拦腰截断修一条长堤,挡住外河的水不进入万石湖。
几乎没一个农民知道这修湖堤的意义,在他们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堤两边都是水,修一条堤浸在水里有意义吗?
春蚕的疑问还要多一层,那就是洞庭湖里的船只再也不得进入万石湖了,那种浩浩汤汤的水势是再也看不见了。
修堤的人还在季秋时就开进了万石湖,几千劳动大军,有的住进了徐家庄,有的就在山边搭棚子做居所。春蚕用不着带文星到处窜了,那些男人头都集中到了万石湖修堤,他要剃头的对象都在那里挑湖泥,就省了腿脚路。在万石湖摆摊子剃一天头回家,睡在床上就想,我这是赔了还是赚了呢?表面看,不跑路是赚了,但是,每天要贴两捆柴火烧热水,那多划不来啊。
春蚕去万石湖剃头是摆摊剃头,凡是他的东道主就一律自己送上门来剃,这样一来,他就要提供热水洗头了,把冷水烧热需要柴火,这柴火就是春蚕从自家挑来的。
男人都赶到了堤上,满衣他们在家里就没一点味道了,造反也造腻了,于是,他就成立一支宣传队来到堤上。每逢农民歇工的时候,就让宣传队的人唱歌跳舞喊口号,农民歇工一完,宣传队的人就无事可做了,他们盘坐在春蚕的剃头摊子前讲笑话。满衣还想了个主意,把石达开写的那副对联抄来挂在摊子前: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何如。
这样一来,春蚕的剃头摊子前更加热闹了,那些农民排着队来剃头,轮不上自己的时候,就歇在那里扯乱弹。指挥部看到这情况,就取缔了春蚕的剃头摊子,还把他批斗了一次。
只要一轮到批斗春蚕,文星便是积极分子,好像谁在他身上安装了弹簧一样,第一个蹦到台子上去揭发春蚕的必然是他。
回到家里,春蚕就对儿子说:“文星伢子你不能这样啊,你看,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贫农,贫农是最革命的,为么里要批斗我呀?”
“老爷你说的没错,贫农是最革命的,我就是贫农,我就要批斗你,我有错么?”
“你个化毛鬼里,我是贫农,不应该挨批的。”
“老爷,这不是理由啊。你看那个x老总不也是贫苦出身么,还不是打倒了,你若是做了坏事,为么里不能挨批斗?”
“问题是我没做坏事啊,我在工地上给人剃头,做甚坏事了?”
“你说没做就没做呀,要组织说了才算的。你在那里摆个剃头摊子,你以为是方便了群众,其实,你是在让群众偷懒,你是在破坏建设,你的心很恶毒,表面还装着做好事。”
春蚕就不说话了,他不知道文星伢子何以变成这样,说起来还头头是道的,每句话就是把刀子,恨不得杀了他老子。
严阿婆也是个领管进的人,只要春蚕一挨批,她就不给他饭吃。吃饭的时候,不拿春蚕的碗筷,春蚕自己拿碗筷去盛饭,严阿婆就挡在前头说:“你今天没饭吃,好好反省。”
文星也说:“对,你滚一边去,好好思过。”
春蚕只好退到一边去流泪了。
文星自从学会打骨牌后,那个骨牌瘾越来越大,要是一天不打就像是有虫子在咬噬他的骨头一样,满衣、川马虎和三条是他固定的牌友。文星已经把三十二张骨牌打得技术娴熟了,他知道三点六点合起来叫一副响,还知道响结八马,知道黑八马和红八马的区别。
文星说:“满叔,我们几个都是革命闯将,现在偷着打骨牌,是不是很反动啊?”
满衣说:“文星伢子你这是牛胯里扯到马胯里,打骨牌和反动有么关系,就像你和我是两家人一样。”
“这打骨牌总不会是很革命的吧?”
“当然,它就是一种游戏,是一种可以赌博的游戏。”
“那就肯定是一件很坏的事呀?”
“文星伢子你别说甚好和坏,也别说革命不革命,你只说好不好耍,要是好耍就甚也不说了。”
“当然是好耍啊,很好耍的啊!”
三条插话说:“这不就得了,耍就是啦。”
满衣接着说:“耍是人的天性,革命不是人的天性,革命是一阵阵的,劲头过去了就不搞了。然后干嘛呢?那就是耍,做游戏。”
满衣的这个说辞把文星搞懵了,他们几个人跟着满衣跑,原本就是向往革命才这样的。现在,满衣竟然说,只有耍才是人的天性。
他们这时候打骨牌还不是赌钱,而是根据输赢爬桌子,每次结牌后算账,凡属没保墩的人就爬桌子,得墩最少的人爬两次,其余人爬一次。满衣的牌打得最好,他爬得最少。
文星说:“满叔,我打牌要是达到你的水平就好了,那我就不在徐家庄了,我就飞了。”
三条笑着说:“是啊,那你就到牛栏里去啦。”
川马虎说:“不是啊,那一定是去公社万头猪场了,那里还少一只猪,你去凑个数,保证会得到表扬。”
“我是在说真话啊。”文星望着他们几个人说,“我的牌技要是有了满叔的水平,我就去岳阳街上摆摊打擂台!”
文星这么一说,其余几个都笑起来了。满衣是不轻易笑的,他也笑了,露出一嘴的黄牙。
满衣的革命意识越来越淡薄了,“九大”后过了一年,他就不再当闯将了,也从革委会成员里退出来,去学校当一名民办老师了。
文星看见了满衣就说:“满叔你不革命了?”
“是啊,它又不能当饭吃。”
“那我们咋办,我们跟你混几年了,你去当老师,我们又不能跟着去;再说,我也认不了几个字。”
“你们该干嘛还干嘛,你不是会剃头吗,还是去剃头啊。”
“我还是去剃头,那以前批斗我爷岂不是做空事了?”
“那当然,哪一天不做空事啊!”
文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耷耷的。忽然,文星的眼睛一亮,他说:“满叔,要是语钟先生还活着,你还敢去教书吗?”
“那有么里不敢的,你都可以去教的。”
“我怎么可以教,我只读了四个一年级啊,直到前年才把‘4’不说成‘10’,我就是个废物。”
“现在是贫下中农占领学校,你只管去占领就是啦,你们家世世代代是贫农,你不去占领还谁去啊?”
满衣这样一说,提醒了文星伢子,他一捋袖子就往大队书记家里跑去。见到了书记就说自己要紧跟组织,去占领学校阵地,做名民办老师。
书记望着文星笑了笑说:“文星伢子你说你要去当名老师呀?”
“嗯,是的,现在是贫下中农占领学校阵地,我应该去的。”
“只怕你脚板里还喷牛屎臭啊。”
“我又没看过牛,哪来的牛屎臭,只有云鹰伢子脚板里才有牛屎!”
“好吧,就算你脚板里没牛屎,那我问问你,8+7等于几?”
“这你还能难倒我,等于13个人。”
书记打倒手指算了一会,好像也是13,就说:“嗯,还不错,就是这个数,好吧,你去教书吧。试一期,如果不行,再把你换下来。”
文星喜滋滋的当老师去了,他问满衣:“满叔,我是教大孩子还是教小孩子?”
不等满衣回答,文星自己又说:“按照我的书体,教大孩子最好,按照我的天性,教小孩子最好。”
“那你是教大孩子还是小孩子?”
“满叔你听话听音呀,我是说大孩子小孩子我都教得,随你选,你选完后就是我的。”
“那好吧,你教大孩子,我教小孩子。”
一经说定,文星伢子就去四年级教室上课。他拿了一本语文书走进教室,指着“语文”两个字上的拼音说:“这些个扭弄扭弄是么里,谁知道呀?”
班里学生“哄”的一声笑了起来,一个叫望宝的大个子学生说:“文星伢子你是来看牛的还是教书的啊?”
文星拿起教鞭在讲桌上打了一鞭说:“开么里玩笑啊,你们是牛吗,明明是一群小朋友呀!”
望宝说:“文星伢子你理解错了,我是问你去看牛呢还是去教书,你若是去教书,就应该认识那个‘扭弄扭弄’。”
学生又笑起来了,他们有的捶桌子,有的吹口哨,全然不把文星老师放在眼睛角里。
文星说:“你们不能这样啊,我是个老师,你们是学生,做老师的要有个做老师的样子。你们看我穿戴得嗦嗦哩哩,不像个老师吗?你们呢,你们是做学生的,那就要有个做学生的样子。”
文星说着说着,就手拿一支粉笔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像思考问题的将军一样,他说:“你们真是幸福啊,想当初,我读书时遇到了一个叫严烧茴的老师,那真是脑壳疼啊,那是个神经病,我们很难把书读进肚子里的,全部读到书里去了。”
一个叫小蝶的学生说:“文星伢子,那不是扭弄扭弄,那是拼音文字,yu文的yu,w-en,wen,合起来就是‘语文’。”
文星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蝶。”
“好,好,小蝶同学,你就带着大家读吧。yu文的yu,w-en,wen,合起来就是‘语文’。”
文星的这个狡诈竟然把课堂带进了轨道,小蝶教了几遍后就说:“文星伢子,我们到底是叫你老师好呢还是叫你伢子好?”
“你的意见呢,你是怎么认为的?”
“我的意见就是叫你文星伢子好,亲切!”
“那好呀,那就叫文星伢子算了。”
文星说:“那我们下面学习么里呀?”
“白求恩!”声音是那么的响堂,把个文星伢子吓了一跳。
文星开始读课文:白求恩是大家拿的……大家拿的……
下面的学生又大笑起来,小蝶说:“文星伢子你弄错了,不是这样说的,而是这样的,‘白求恩是加拿大……’,你认得几个字啊,还跑来当我们的老师?”
“怎么啦,我怎么不能当老师啦,我起码认得一百几十个字,‘文星伢子’四个字是认得的,你信不信?”
望宝这时候爬起来说:“跑道场来不来,来不来呀?”
同学们把书一丢就叫了起来,拼的拼桌子,捡的捡书包,不一会就把道场布置好了。然后,望宝就扮作道士拿一把书纸卷起的唢呐嘟起来,众人跟在后面跑着,有的扮道士,有的扮孝子贤孙,唱着哭着闹着,把个教室搞得二五一十。眼前的一幕是那么的熟悉,文星就想起了自己读书时跑道场的情景,没想到传承衔接得这么紧密,自己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这个玩耍方式居然一点没变继承下来了。
下一节课是算术课,文星走进课堂就讲学算数的重要性。他说:“同学们哪,算术是很重要的,我们一定要学好算术,我读书时就很聪明,什么算术题都做得出来。我记得没读书后,我老爷考我,报他剃头的数字叫我算,他报数字的时候,报得又快又多。他说,一个154,一个194,再一个24,一起有多少?我一口气就答出来了,284。”
文星这么一说,课堂里就笑得一塌糊涂,大家都喊他文烧茴。
文星说:“你们咋叫我文烧茴啊?我们这里以前只有严烧茴,哪有么里文烧茴的,移花接木啊。”
上课是上不成的,文星就带着学生打骨牌。他说:“同学们啦,打骨牌是个很好耍的游戏,你们说我不会教书我比较承认,你们要说我不会耍那就不合实际啦。我的师傅就是那个教细伢子的满老师,你们去问问他,是他教会我的,我的水平已经超过他啦。”
这些学生一听文星说要带他们打骨牌,都很高兴,女同学也是一样的,文星说:“你们可要保密啊,对谁都不能说,语文和算术对你们将来用处不大,打骨牌的用处可大啦。你要是技术好,就会赢很多的钱,谁当家不用钱的呀,是不是?”
大家一听文星伢子说要带他们学会打骨牌,就一致保证不会告密,还保证会认真学习,把赌博技巧学到手。
满衣在另一个教室上课感到奇怪,文星伢子的教室里怎么安静起来了,难道这个文盲老师得到了什么真传?
一个学期过去了,书记来学校检查工作,他找到文星说:“下一期你还教书么?”
“我不教了,真是告饶了,我还是愿意去剃头。”
“你的学生是不是都癞痢脑壳啊?”
“那倒不是,我们这里癞痢脑壳好像只一个,是谁你也是知道的,我不便说,总之我的学生里面没一个是的。”
“学生又不调皮,为么里不教了呢?”
“他们太蠢了啊,自己蠢还不承认,居然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文烧茴,把我和严烧茴放在一起比较,你说气人不气人?”
书记在一边笑了起来,文星说:“书记是不是你教唆的啊,他们骂我你是要负责任的,谁叫你是书记呀!”
书记说:“好吧,你不教了就不教了,何必要扯皮啊。这样吧,你不教了我就让我女儿来教书,当一个民办老师总比晒黄日头强,你说是不是?”
文星听了后就很惊讶,他说:“你女儿怎么教书啊,她就读了两年书,都是读的一年级,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书记说:“这没么里啊,我女儿会绣花,正如你会打骨牌一样。”
文星愣在那里,没想到书记还是知道了他在学校教学生打骨牌的事情,谁告的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