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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结筋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12-07 10:46:33      字数:5178

  自从生下文星后,这十一年里,严阿婆一起生了6个孩子,没一个存活的。他们两婆老不能说不勤奋,却是广种薄收,直到文星十二岁那年,严阿婆才算是生了个活人,还是个男孩,一家人喜不自胜。
  月芽说:“嗯妈你真行,又生了个男孩,他长大了就是我们屋里的接班人。”
  素珍说:“嗯妈在一天天老下去啊。”
  春蚕说:“你们两孩子说么里啊,你嗯妈严阿婆是个女人,女人就是用来生孩子的。如果不生孩子,我还弄她来做甚?”
  月芽和素珍吓得不敢说话了,她们害怕老爷会骂她们。这个老爷就是个活爷,骂起人来没分寸的,只要他嘴巴里有,骂什么都成。
  春蚕给这个男孩取名字叫金星,文星成不了文曲星,小儿子长大后该会富足吧,这个期望小多了,不难实现。
  十二岁的文星已经长得一米五几的个头了,还在嗖嗖地往上窜。文星同老爷春蚕剃了半年头后,现在开始独立剃头了,他提个剃头箱子满屋场窜,春蚕把徐家庄的男人头分给儿子剃,他不能漫不经心。
  这天,文星提着剃头箱子来到桂堂屋,看到语钟先生的孙子云鹰就说:“老庚,给你剃个头吧。”
  云鹰和文星是同一年出生的,文星生在年头,云鹰生在年尾,相差十个多月,但是,文星一直叫云鹰老庚的。
  云鹰望着文星笑了笑,没做作声。
  “搬椅子来呀,我给你剃头呀!”文星下命令了。
  “我不要你剃,我就怕你用刀子割我的喉管。”云鹰一点也不忙,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要支持我啊。你是我老庚,我们就是兄弟,你不支持我,我还能去剃谁的脑壳?”
  “你剃么里头啊,你去读书呀,一点点大就不读书了?”
  “我不读书了,书都让你那个语钟先生爷爷读完了。他是不是快要死了?他要是死了,那他肚子里的书咋办?”
  “他肚子里的书肯定是要给我的,你就别操心了,还是操你的剃头心吧,别把人家的喉颈割断了。”
  “来吧,来吧,老庚,搬把椅子来,坐下,先剪头。”
  云鹰不作声了,转身关上房门,进去了。
  文星怔怔地站在那里不动,心里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在堂屋里忙着的平宇哥就说:“文星伢子,今天是不是你开张啊?开张大吉,别碰钉子啊!”
  “就是的,没想到在老庚这碰到了钉子。”
  “来吧,给我剪头吧,我的脑壳给你开张。”
  平宇哥坐在椅子上,文星把一块围裙往平宇哥胸前一铺,就系在他的脖子上,开始给他剪头。
  文星独立剃头还只有一个月时间,红卫兵运动就闹到了徐家庄。在一中读书的满衣回家来闹革命,放出言论说要把徐家庄的封资修黑书烧尽。那天晚上,语钟先生就死了,有人说,他是被吓死的。
  满衣是徐家庄红卫兵的头子,川马虎当了个副头子,他带着一群没读书的大男孩子跟着满衣跑,满衣叫他们干啥就干啥。
  所有的家神拆除了,所有的菩萨烧毁了,所有的书籍烧毁了。其实,说所有的书籍也是一种夸张,整个徐家庄只有语钟先生家里有两箱子书,都是线装古书。烧书的那天,大地坪里围了几百人,大家看着满衣这群红卫兵的壮举。
  土地庙也被拆毁了,砖和瓦被打得粉碎,菩萨都剁烂了,满衣说:“这样子好,没菩萨了,看谁还信神信鬼。”
  文星没剃头了,他也跟着川马虎跑,只要川马虎一声令下,他准是第一个冲在前头。造反的事情太刺激了,它和常情不一样。
  轰轰烈烈搞了一年,徐家庄所有的钦定敌人斗了几遍,游乡也游了几遍,实在是没新鲜感了。这时候的红卫兵不再是运动的生力军,他在慢慢地让位,组织又重新焕发出青春。
  满衣和川马虎都被结合进了班子,他们打开眼睛在社会上寻找敌人。找了十几天还是一事无成,就商量了一会,把文星找了去说:“文星伢子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想把你爷搞一下如何?”
  文星说:“怎么搞到我爷头上了啊?我爷可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啊。”
  “贫农也是要革命的唦。”
  “那是去革别人家的命,不是去革他的命。”
  “贫农也是要斗私批修的唦。”
  “好吧,好吧,就听你们的,只莫把我爷搞死了就是。”
  川马虎带着人去把春蚕绑到了大队部,他们开始批斗春蚕。满衣说:“文星还是你来吧,你爷的罪恶只有你最清楚。”
  文星走到了台子上说:“蚕宝宝你别怪我啊,运动来了,你抵不住的。”
  春蚕朝他眼睛一鼓说:“你个化毛鬼里,充么里红毛生呀!”
  文星把腰一叉就说:“这个蚕宝宝就是个反动的蚕宝宝,语钟先生在世的时候,他从不叫语钟的,老是叫他语钟先生,这样一来,我们一个屋场就只有语钟先生有书份,其余人全不会读书。”
  “这个蚕宝宝还侵占集体财产,从炼钢铁那年起就一直霸占着生产队里的仓库,害得队里没地方放粮食。”
  “这个蚕宝宝还与地主蛇鼠一窝。我嗯妈以前嫁了个地主,土改的时候,那个地主就被斗死了,我嗯妈生了个女儿就是我大姐月芽,这个蚕宝宝竟然把个地主家女儿养大了,带到了十八岁。”
  “这个蚕宝宝还欺侮我嗯妈。我嗯妈以前在地主家做童养媳,因为长得索里就嫁给了那个地主,那个地主斗死后,我嗯妈嫁给了蚕宝宝,蚕宝宝就帮着那个死了的地主欺侮我嗯妈;经常打她骂她,老骂她臭八婆丑八婆什么的,还把家里的水缸大柜碗柜打了个稀巴烂。”
  “这个蚕宝宝还是个杀人犯,我出生后,我嗯妈又生了六胎,全让这个蚕宝宝给掐死了。问他为么里要这么做,他说全是赔钱的货要做么里;直到去年,我嗯妈生了个男孩子叫金星,他才没下毒手。”
  红卫兵运动还真是锻炼人呢,你看这个文星伢子一口气揭露了他老爷春蚕这么多罪行,还说的挺顺溜。那些围观的闯将就起火了,他们有人摁着春蚕的头,有人扇着春蚕的嘴巴,有人呼喊着口号,气得跪在那里的春蚕翻白眼筒。
  那天傍晚,春蚕鼻青脸肿回到家里,他对文星说:“文宝宝你个烂肠瘟为么里学得这样歹毒啊?你讲冤枉话就不怕烂肚子呀?”
  文星说:“老爷,我没办法啊,运动来了,我要跟着运动跑。”
  “你跟着运动跑我没意见,你不能拿我开涮呀!”
  “这没得办法,满衣他们研究了,反正要拿你开刀。我要是不去揭发你,他们会把你说得更为严重,而且还会说我敌我不分。”
  “这么说你还有理有功劳啰?”
  “那是的,就是这样的!”
  “文宝宝你明天要是不去剃头,你就莫进老子的屋里,看谁家要你做崽你就去谁家里,我们不要你了。”
  “蚕宝宝你做梦啊,你说了不算,现在你是个敌人,没发言权了。我嗯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你问问我嗯妈,她不要我了吗?”
  严阿婆看了看春蚕,就说:“是啊,你没发言权了,你说的话就不算数了。今晚上你别睡觉了,去山上弄柴吧!”
  月芽和素珍在一边听得笑了起来。
  一个月后,月芽出嫁了,后生子是个铁路工人,长得很壮实。他每次来春蚕家里,总要拎两瓶酒来,不知道他这酒是从哪里搞来的,反正市面上没得买就是啦。
  春蚕开始消沉起来,生活原本就很艰难,精神层面的打击更是沉重。现在,不光是社会上的人把他当作敌人,家人也把他当作了敌人,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到底是做了甚坏事成敌人了?
  14岁的文星倒是游手好闲起来,他不去剃头了,那些男人脑壳又丢给了他老爷春蚕。
  一天早饭后,春蚕抓住了文星的手说:“你不能这样下去,你要同我去剃头,不能把这门手艺丢掉,将来要靠它吃饭的。”
  “老爷,你松开我啊,我不去的!”
  “你为么里不去呀,满衣和川马虎他们造反是记工分的,你有工分吗?你吃么里,吃空气吗?”春蚕把文星的手攒得更紧了。
  “春蚕老爷,我说了我不去剃头,你要是硬拉着我,我就不叫你老爷了,而是叫你春蚕,你愿意吗?”
  “随你叫什么,我都是你老爷。快去,快去,莫要把门手艺给丢了,丢了划不来的。”
  文星犟着不动,春蚕去扯他的衣袖,还是扯不动。
  春蚕说:“好,你不去就不去吧,我看你将来如何办。还过几年我就给你弄个妹子,让你独过,你如何养家?”
  文星从没想过养家的概念,么里叫养家糊口,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离这还有十万八千里。
  对春蚕的批斗还没结束,小会批斗了,大会批斗了,还剩一途,那就是游乡。无论大会还是小会,文星都是第一个去揭发他父亲的,揭发之后,就有人问他失不失悔,他说:“我不失悔,又不是我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大家,谁叫他与大家做敌人的。”
  游乡的那天,满衣还是安排文星在春蚕屁股后牵着捆绑春蚕的绳子,文星一边走一边骂:“呵斥,呵斥,发瘟的,莫上田塍,莫上田塍!”
  没事的时候,文星总是缠着满衣说:“满叔,我为你做事,你得教我一门本事啊,不然,将来我靠么里吃饭呀?”
  满衣就说:“你又不会读书,只怕脑壳有问题啊。有一门本事是需要聪明脑壳的,不晓得你对不对坨。”
  “说说,说给我听。”
  “骨牌,你听说过骨牌么?”
  “没听说过,只听说过扑克牌。”
  满衣摸索着从被窝里拿出一副骨牌说:“你看,这骨牌三十二张,分为三门,‘长’为一门,有七级十四张;‘点’为一门,有六级十张;‘幺’为一门,有四级八张。长不打点,点不打幺,幺不打长,每一门只在本门内大打小。比如天牌打地牌,但是长门和点门可以结合起来打,比如天九打地八就是的。总之吧,名堂很多,说给你听也是白说的,要实战才会知道。”
  莫看这个文星伢子不会读书,其实,他不蠢,仅仅是不会读书罢了。听满衣介绍骨牌,他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似乎他这个人就是为骨牌而生的。他拿着骨牌铺在桌子上,先认识每一张牌叫什么,把每一门的牌归于一堆,再琢磨谁大谁小,谁能打谁。摆弄了好一会,终于摆出了门道,就央求满衣带着他打几手。
  满衣说:“打骨牌需要四个人,我们二人如何打呀?”
  文星说:“我就不信二人不能打,就是玩玩,何必要当真呢。”
  “你这么想要打,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啊?”
  “玩具呀,不就是骨牌玩具么?”
  “这不是玩具,这是赌具,是用来赌博的。要玩它就要比输赢,输家出钱,赢家进钱。”
  “这我不知道啊,我从没见过钱,都不晓得钱长么里样子。”
  “亏你还是个剃头的,有一盘手艺在身,年终总会收几个剃头钱吧,怎会没见过钱?”
  “剃头钱都归我老爷蚕宝宝收,收来了就大部分交给队里做账,只有一点点是自己的,那就归我娘了。”
  “那你就偷呀,瞄准了你娘放钱的地方,就把钱偷来打牌呀。”
  “那满叔你有钱吗?”
  “我当然有钱呀,我是红卫兵头头,有人给我开工资的。”
  “我跟着你造反,为么里我没工资?”
  “这是上面规定的,只有头头有,如果没工资,谁愿意带着你们去造反,又不光彩。”
  “满叔我和你打骨牌,你要是把我的钱都赢去了该如何办?”
  “我赢了你的钱,你的钱就是我的了,你就没份了。”
  “那不行啊,我老爷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你不是你们家文宝宝吗,他们会舍得打你?”
  “怎么会舍不得呢。你看,我爷就是个坏人,坏人打孩子是家常便饭。”
  满衣一想也是,没想到这个文星伢子还不错,想事情看问题就是比一般的孩子强。于是就说:“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在家庭内,你是弱势一方,你爷你娘都比你强势,你要想办法将他们的威风压下去。”
  “满叔你有办法吗?”
  “办法当然是有,就看你的态度了。”
  “你有办法还要看我的态度呀,那是么里好办法啊?”
  “你就在家里成立一个批斗小组,把你爷孤立起来,把其他家庭成员拉到你一边来,天天批斗你爷,这样,就把他的威风打下去了。”
  “我们家里,大姐已经出嫁了,二姐是个烂忠厚,我娘呢,她是我爷的老婆,是同我爷一床睡的人,我估计她不会帮我忙的。那个小金星还太小了,只有一岁多,话都不会说。”
  “你这样一说我就知道了,你们家里成员,重点是争取你娘站到你一边,你娘的问题解决了,你二姐自然站你一边了。你娘长期受压迫,你爷从不叫你娘名字的,心里快活时就叫严阿婆,心里不快活时就叫臭八婆丑八婆。”
  满衣这样一分析,文星就开窍了,他说:“我就回家试试。”
  文星回到了家,就对他娘说:“老娘,我想在家里成立个批斗小组,专门斗争老爷,你支持吗?”
  严阿婆说:“文星伢子,你又称他是你老爷,你又要斗争他,为么里啊,你这话不斗坨啊!”
  “娘,我是个革命青年,你要支持我。我是你生的,是你的崽,你要是不支持我,我就去死掉算啦。”
  “你别生啊死的,你爷就是个老混账,又喜欢骂我,你想斗争他我举双手赞成。好吧,我站到你一边,还叫你二姐也站到你一边。”
  就这样说定了,第二天,文星来到大队部找到满衣说:“满叔,我们家排队已经排好了,把我爷孤立出来了,他那边只他一人,其余人全在我一边。今天就开展第一场批斗会,你也去参观吧。”
  满衣没想到文星的进步是这样快,竟然把“参加”和“参观”分得清清楚楚,还不会用错地方,就回答说:“好,我就去观摩一下你们家庭内部的斗私批修活动。”
  文星把满衣领到了家里。春蚕一看见满衣,两只脚就发颤,他不知道这个闯将来家里做么,鼓着一双眼睛盯着他看。
  文星和严阿婆拿着绳子把春蚕绑到了房子中间,文星说:“蚕宝宝老爷你听好了,我们一家人现在批斗你,你老实点,把你做的坏事都承认了吧。”
  “文星伢子你叫我老爷,那就不要绑着我了吧,绳子勒着很疼的。”
  “好吧,我就不叫你老爷了,只叫你蚕宝宝。我问你,那年修铁路回家后,你是不是去队里偷茴啦?”
  “我不记得了,你说是就是吧。”
  “前些日子你骂满叔了吧,前几年你还教我唱‘一癞子骑马二癞子牵’,你是不是在暗骂满叔,你在家里从不叫满衣名字的,一说到他的名字,总是说‘满癞子’,是不是这样的?”
  满衣坐在那里,整个脸一霎那就红了。没想到这个文星伢子会这样说的,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怎么啦,他不及多想,就借故说大队里还有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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