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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菌子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12-03 09:13:24      字数:5110

  春蚕一家人是那年腊月三十日才回到家的。那天上午,春蚕和老婆先回来,他们顺路把老娘王阿婆接回来,月芽是自己走路回来的;在食堂里吃过午饭后,春蚕又去武穆把文星姐弟接了回来。
  文星瘦了,却结实了许多。他不肯走路,要骑在春蚕的脖子上,春蚕无法不满足,差不多半年没见着儿子了,夜里做梦都在想他。
  春蚕说:“文宝宝乖不乖,有没有哭鼻子呀?”
  “文宝宝乖,文宝宝比蚕宝宝乖,蚕宝宝哭鼻子啦。”
  “蚕宝宝打豺狗去了,文宝宝有没有想蚕宝宝呀?”
  “文宝宝开头有点想,后来不想了。”
  “哦,为么里不想了?”
  “不记得了,不记得蚕宝宝了,蚕宝宝死了。”
  春蚕顺势就在儿子腿上揪了一把,文星喊着“唉哟”,然后用手拍打着他父亲的脑壳。
  一家人半年没见着了,终于回到了家里呆一起。
  可是,这会儿的家只是一个空壳,百无一有。柴湾里没得柴火,米缸里没得稻米,水缸里没得井水;地上全是老鼠打的洞子,椅子上,床铺上,桌子上全是老鼠屎。人走老鼠猖狂,这个仓库成了个老鼠窝。
  严阿婆又驮身害肚了。王阿婆走过她的身边好像是嗅到了气味似的,便说:“你又有肚啦?”
  “是有了,七个月了。”
  “走的时候,还见你蹦蹦跳跳的,在棚子里造人啦?”
  “你个老的,棚子里如何造人。那是分男女睡的,男人归男营,女人归女营,动身前就造好了人的,不信就问问你的儿子蚕宝宝。”
  王阿婆当然不会去问儿子,儿媳妇一报日子她就知道这人还在家里就造好了。她提出怀疑是故意的,因为她老是怀疑儿媳妇不轨。
  七个月的喜肚子应该是很大了,王阿婆老是想不通,如今的人和钢铁一样硬扎了,不知道疲劳的。那些个女人也不知道怕羞,一天到晚同男人去做事,谁知道是在做事还是在鬼混。
  严阿婆提了水桶就要去湖边舀水,春蚕就说:“还是我来吧,你驮身害肚的不方便,摔一跤摔脱了孩子划不来的。”
  春蚕从老婆手里拿过水桶舀水去了,严阿婆准备抹布,她要把桌椅板凳床铺都擦一擦,省得睡着用着不放心。
  要过年了,家里百无一有,严阿婆就对春蚕说:“你剃头刨芋头也刨了几个呀,怎么不见一个子儿,拿什么做给老的少的吃?”
  一句话提醒了春蚕,春蚕就在夜幕下背个团篓拿个柴刀出去了。户外寒气逼人,天上飞着凌炮子,大约半个时辰后,春蚕回家了,他背回来一团篓地瓜。
  看着红汪汪的地瓜,严阿婆喜得合不拢嘴,她说:“蚕宝宝你这算不算偷队里的地瓜啊?”
  “怎么算偷呢?队里地瓜放在地里烂掉岂不是可惜!”
  “你还说得偏偏有理啊,偷了就是偷了,找什么理由?”
  “那好吧,就算我偷吧,等一会你莫吃啊。”
  严阿婆换了个话题说:“蚕宝宝,你说我嬲怪不,我把铁锅铁炉锅藏在床底下,队长没搜走;要不,你偷来的地瓜还没得东西熬制,只能生吃了。”
  严阿婆从床底下拖出铁炉锅来,炉锅早已经是锈迹斑斑了,又去找来石头磨铁锈,磨得家里一片响。春蚕就说:“你个臭八婆,就不知道小声点呀?”
  文星也在一边学他爷样说:“你个臭八婆,就不知道小声点呀?”
  严阿婆就说:“蚕宝宝你看啊,你这叫大带坏小。你骂我一句,这个文宝宝也学着骂一句,家里一大一小两男人全对着我,看戏啊!”
  春蚕就笑了起来,文星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家人都在做事,磨炉锅,洗炉锅,摸地瓜,洗地瓜;然后就把炉锅吊在鏊毛上,春蚕带着月芽去食堂外地坪里偷柴,那里的干树枝堆了几堆,偷几抱走完全不见眼空。
  严阿婆自然是厨娘,她坐在柴湾里烧着火,询问着文星在幼儿园里的情况。坐在当头的王阿婆心里就有气,她说:“严阿婆,我再不济也是你婆婆啊,怎么就不问问我过的好不好,怎么就只问你儿子一个人?我不是人吗?”
  严阿婆就回话说:“婆婆你太好笑啦,一个大人还要和细伢子争宠。你多大啊,文星才四岁十一个半月大,一个样吗?再说,文星也是你的亲孙子,我关心他不就是关心你么?”
  王阿婆一摸脑壳想,也是啊,文星还是我亲孙子呢,我吃个什么眼羡!
  一炉锅茴烧了半个时辰,终于烧熟了,香气在室内缭绕,一家人围坐在桌子边,等待炉锅的冷却。实在是等不及了,文星就跑去揭开了炉锅盖,一股强大的热气直往上冒。文星一双小手将热气往自己怀里扒,然后说:“热乎,热乎,好热乎!”
  月芽走过来给大家盛饭,你一碗,我一碗,最后一碗是她自己的。严阿婆说:“蚕宝宝你说说看,要是我们正吃着,队长推门进屋了如何办,他会说么里?”
  春蚕说:“你个臭八婆一把嘴乱说。今天大年三十,他不在家里过年,跑我屋里来窜死。”
  文星接着说:“队长来窜死,窜刀,窜七月半!”
  王阿婆也跟着说:“就是,文宝宝都知道队长来窜七月半,他家里不过年吗,他家里没吃的吗?”
  正说着,就有人在敲门,一家人紧张起来了,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严阿婆就问:“谁呀?”
  外间的人没回答,继续敲门,一声比一声响。春蚕就恶声恶色说:“谁啊?说话呀,再不说话就放狗咬你啦。”
  “我啊,队长啊,你们莫非是在吃东西啦?偷什么啦,一屋子香气,就不怕村子里人全都赶来抢吃呀!”
  春蚕看着严阿婆骂了一句:“臭八婆,都是你惹的祸,你要不说,他能上门么,他来窜死!”
  春蚕一边骂着老婆,一边就去开门。才打开一条缝,队长就一脚踏了进来,硬是把门挤得全开。文星就骂:“队长来窜死窜刀,窜七月半!”
  队长笑眯眯站到了桌子边,他说:“文星伢子你骂啊,你再要是骂我一句,我就把你家炉锅提走;要是再骂我第二句,我就把你娘严阿婆绑走去游乡,她窝藏了炉锅;要是再骂我第三句,我就把你屋里爷蚕宝宝绑去游乡,他偷了队里的地瓜!”
  文星摁一坨茴往队长嘴巴里送,队长弯着腰张大着嘴接住了。文星问:“队长,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还能说假话!其实,我在门外站好久了,你们骂人的话我全听到了。”队长口里的茴在打转转,终于冷却了,他把脖颈一抻,吞下了肚子。只听得“咕咚”一声,那些茴落到了他的肚子里。
  春蚕忙端过来一把椅子让队长坐下来,又拿碗来盛一碗茴给他,队长就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吃自己碗里的茴。
  吃完后,文星歪着脑壳问:“队长,你还说我屋里爷偷地瓜吗?”
  “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就烂我嘴巴。”队长一边作揖一边退向门边,他说,“其实,刚才很多人闻到香气就跟过来了,是我把他们赶走的。”
  队长走了,春蚕一家人笑得堆在一起好久好久。
  过了三日年,正月初四那天,又恢复秩序了。食堂开始开餐,劳力开始出工,比头一年好的地方就是不到外面去了。读书的不去鹿角了,老人不去敬老院了,孩童不去武穆了,劳力也不去修铁路了,大家就在自己的家园里生产生活。
  严阿婆的肚子日见凸起来,她也不肯请假歇息。春蚕一天到晚骂她蠢婆娘、臭八婆,她不在乎,反正听骂听惯了。
  挨到三月间的时候,严阿婆就生产了,是个男婴,但是死了,生下来就是死的。春蚕用脚踢她说:“你个臭八婆,叫你莫去做事偏不听,这下好啦,还在肚子里就死了。”
  文星也跟着骂:“严阿婆你这个臭八婆,你就是不听老爷的话,这下好啦,生个死孩子。死孩子好,死孩子好,我喜欢!”
  严阿婆在床上哭笑不得,这屋里两父子就是一对何胡二神仙,一只鸟叫,一只鸟应。
  春蚕还在喋喋不休地骂娘。严阿婆就说:“你个蚕宝宝就是个畜生,我刚刚生产,也不晓得要心疼我一下。等我恢复了,再做个就是啦,何必这样计较。”
  春蚕一想也是,就不骂人了,文星也跟着自在下来。
  这边刚一停下,那边王阿婆又开始骂人了,她说:“严阿婆你就是个冇用的货,生孩子都不晓得要生个活的。你是不是夹紧了就把他夹死了,蠢货啊,蠢货啊!”
  严阿婆没力气回话了,只在嘴里嘟哝着:“我个冇用的货还生了几个,你呢,你生了几个?数来数去,就一个蚕宝宝啊!”
  王阿婆眼睛看不见,耳朵很尖,他听到了儿媳妇在反驳她,就回话说:“我的蚕宝宝一个顶十,你如何比?”
  严阿婆不作声了。她说不赢婆婆,便叫着文星:“文宝宝,来,到我身边来,帮我拿只脚盆来,我要撒尿。”
  文星就把墙边的脚盆用脚推过来,严阿婆把裤子往下一弄,蹲下去就撒了长长的一泡尿,然后把尿盆推到了床下面。
  严阿婆说:“文宝宝今天去食堂里吃饭的时候,看看桌子上有么里好吃的就给我端点回来,我在坐月子,不能动。”
  “嗯妈,么里叫坐月子呀?”文星不解。
  “坐月子就是坐着不动不做事,就是在一个月之内,总之,你个小孩子家家的不需要晓得。”
  “你刚才撒尿不是动了吗?”
  严阿婆一时语塞,她回答不了儿子的问话。
  日子过得很慢很慢,饿饭的迹象开始暴露出来,食堂的餐量在减少,每个月都要降一次标准;更严重的是质量变了,主粮越来越少,杂粮越来越多,摆到桌子上的菜也只有一个品种了。清汤寡水的,不要说没油,就是盐味也越来越淡。
  人们等不到开饭时间,大人等不到,小孩更是等不到,每天还在半上午半下午就拿着筷子守在食堂里,嘴巴里唱着:肚里吵,心里挖,呷把黄连死掉它!
  队长叉腰站在这群孩子前说:“刚才谁在唱,是谁呀?”
  文星说:“不是我,我没唱。”
  “就是你,我明明听见是你。”
  “就不是我,是你家儿子大头。”
  “我儿子的名字这么丑,他怎么会唱啊?肯定是你,你是文曲星呀,歌词就是你编出来的。”
  “不是我编的,是语钟先生编出来的,是他教的。肚里吵,心里挖,呷把黄连死掉它!”
  队长只是吓唬吓唬他们孩子,他们太小了,你能把他们如何。如果是大人这样唱,那肯定是要报上去的,报上去了就可以游乡,那就又有好戏开台了。
  严阿婆还冇满月就去做工夫,经常从队里做事的田地里溜回家,然后就带着文星伢子钻进山里去采野菜充饥。暮春三月,山上葱绿一片,生意盎然,严阿婆在教文星辨认插公婆。
  文星说:“嗯妈,这叫么里草啊?”
  “不是说给你听了吗,就叫插公婆呀。”
  “打公婆呀,为么里要打公婆啊?”
  “插公婆,不是打公婆!”
  “好吃吗,插公婆能吃吗?”
  “好吃,插公婆的嫩梢是好吃的。”严阿婆说着说着,就摘了一株插公婆往嘴里送。
  文星说:“嗯妈,你吃生的呀?”
  “这个就是生吃的呀,你试试。”
  文星摘了一株往嘴里送,才嚼过几口,就立即吐了出来,他说:“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
  “是有点忌口啊,不过,忍一忍就可以啦。你要是不吃就会饿肚子的,肚子饿久了就会死人的,我们文宝宝不想去死吧。”
  “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我要把万石湖里的鱼吃干净。”
  文星一说到万石湖里的鱼,严阿婆口水就上来了。还是么时吃了鱼的啊?真不记得了,或许是修铁路的那会儿吧,总之,今年还没开过荤。问题是万石湖里的鱼是公家的,如何把鱼弄到手又不被队长发现呢?严阿婆蹲在地上,憨憨地想着这个问题。
  文星寻到了一个菌子,他叫了起来:“嗯妈快来,这里有把伞。”
  严阿婆走过去一看,是个茅柴菌子,就喜得不得了。她说:“文宝宝你不要动啊,这菌子只怕有毒,吃了会死人的。”
  “真的吗,真的会死人吗?”
  “先让嗯妈试试,要是嗯妈吃了不死,文宝宝就吃吧。”
  严阿婆把菌子拔起来,用嘴巴吹干菌杆上的泥巴,再把那根菌杆折断送进嘴里嚼了起来。
  文星歪着脑壳问:“嗯妈你会死吗,吃了菌子会死吗?”
  “应该不会死的,这菌子可能没毒,可以吃。”
  文星拿过剩下的那截伞面就要往嘴里送,严阿婆忙拦住了他说:“你不能生吃,回去了放到开水里烫一烫再吃吧。”
  文星不解,他说:“你也吃了呀?”
  “我不是大人么,大人死了就死了。”
  文星扯住严阿婆的衣服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严阿婆就开始烧水,他悄声对文星说,别人问你做么里你别说真话啊。文星点点头,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瓦壶。
  吊在鏊毛上的瓦壶快要开了的时候,王阿婆拄着一根拐杖点点声过来了,她说:“在做么里好吃的瞒着我呀?”
  文星连忙说:“冇做么里,我们在烧蚂蚁。”
  “烧蚂蚁,如何烧蚂蚁啊?”
  “就是把蚂蚁捉来放在火上一只只烧烤,烧熟后就吃掉。”
  “好吃吗,蚂蚁是咸的吗?”
  “比猪肉好吃些,喷香的?”
  “你嗯妈呢,严阿婆呢,她在哪里?我要她说话,是不是背着我弄好吃的啦,瞒着我,欺侮我是个瞎子婆。”
  这时,严阿婆不得不说话了,她说:“我在啊,还没死啊。我在烧火,在烧蚂蚁,你要不要吃蚂蚁,要吃就分给你两只。”
  “没糊我吧,是真的烧蚂蚁吗?不是在煮茅柴菌子吧,我好像是嗅到了茅柴菌子的气息。”
  “你是我婆婆,怎会糊你呢。再说,你的孙子不也在这里吗,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亲孙子呀?”
  “是倒也是啊。”王阿婆觉得儿媳妇严阿婆这句话说得极好,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
  水开了,严阿婆用火钳揭开了瓦壶的盖,文星将茅柴菌子伞面丢进了瓦壶的开水里,打一个转后,严阿婆用火钳把菌子夹出来,放在地上冷却。王阿婆用鼻子使劲嗅了嗅说:“你不是在烧蚂蚁,这是茅柴菌子的气息。快说是不是,怎么不给我吃点,我肚子饿啊!”
  文星快速地在地上把菌子捡起来,然后塞进嘴巴里嚼着,一边嚼一边嘿嘿地笑。王阿婆一听就是蛇哝哝鬼哝哝,就自我解嘲说:“严阿婆我不怪你啊,只怪我一双眼睛瞎了啊,要是眼不瞎,我也不会坐在家里等着饿死,我会去山上寻找茅柴菌子的。茅柴菌子多好吃,喷香的,文宝宝是你一个人吃的吗?你臭嗯妈冇吃吧?”
  这时候,严阿婆带着文星已经悄悄地离开了火塘,王阿婆的唠叨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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