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幼儿园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12-02 09:04:00 字数:5056
这一年是雷声马叫的一年,搞不赢的事。
一边烧炉子炼钢铁,一边大办食堂,小家小户的铁锅炉锅都砸烂送到公社去了,千家万户的农民一窝蜂涌进食堂里去吃饭。粮食从田地里收进屋就不用再分下去了,直接进了食堂,人们甚至连水都不用烧了,食堂供给开水热水,你只拿个盆去舀就是啦。
好处摆在那里,农民看得清清楚楚。吃饭的时候,一个食堂几百人,几连通的堂屋摆着几十张八仙桌,大家坐在桌子上吃,用不着比赛谁家的菜好菜坏,都是食堂里做出来的。
社会分工高度细密,煮饭的专门煮饭,炒菜的专门炒菜,种菜的专门种菜,还有弄柴的、办米的、洗茴的、挑水的、收检打扫卫生的,许多事情在小家是一带手的事,到了吃食堂就专业化了。
最高兴的是妇女,她们不用发愁做菜了。过去总为做什么菜愁断肝肠,总为柴湾里的柴火发愁,总为水缸里的水发愁,现在好了,只晓得去队上做工就是啦。队长哨子一嘟,扛把锄头就走了。
斫柴的农民也不斫柴了,划不来,他们开始斫树,一山山的枞树杉树被砍倒在地,树做柴火,俗称硬劲柴,烧起来劲道。万石湖一带山叠着山,岭挨着岭,一只只山岭被伐光了,就像人的脑壳剃光了头发一样。
中秋节一过,更大规模的跃进动作来了,京广铁路要修复线。火车不能在一股线上对开,那样又危险又慢,有了复线,往南开的跑一线,往北开的跑一线,又快又安全。铁路沿线五十里地的农民发动起来去修复线,男的要去,女的一样要去,大孩子去读书,小孩子去幼儿园托儿所,老人去敬老院。
任务已经明确到每家每户了,春蚕接到的任务就是带着老婆去修复线,王阿婆去敬老院,月芽去读书,素珍带着文星去幼儿园。敬老院办在牛皋岭,幼儿园办在武穆,修复线的地方在荣家湾,读书的地方在鹿角,一家六口人要分作四处,四分五裂啊。
春蚕接到指令后,一天到晚在家里叹气。他谁的心也不操,就担心文星过得好不好,文星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父母亲。
严阿婆说:“你叹什么气啊,谁叫你充积极的。这下好啦,一家人四翼八块的,这里一个,那里一个。”
春蚕说:“你嚼蛆啊,我不充积极就不修复线啦,就不烧炉子啦,就不大跃进啦?你个臭八婆!”
王阿婆走出来也骂道:“严阿婆你就是个臭八婆,这怪得了蚕宝宝吗?他不充积极,复线也是要修的,炉子也是要烧的,食堂也是要办的,这都是国家的大事,你积极不积极毫无关系,懂吗?”
春蚕瘪着嘴对严阿婆说:“懂吗,臭八婆?”
严阿婆说:“我当然懂啊,我做惯了没事,担土担得,挖土挖得,你个蚕宝宝去做么里事?提着箱子去给人剃头吗?”
“你操我心干嘛?成千上万的人在那里修复线,我不去剃头,他们的头发不像茅柴一样深吗?不是茅深草烂吗?那还有什么形象?”
“其实,你去做么里我一点也不操心,我操心的只有我家文星宝宝,他才四岁啊,吃饭还要人喂啊。我和他大姐不在身边,谁喂他吃饭,谁嚼碎了喂进他嘴里,素珍吗?可素珍从没做过这事啊。他夜里睡觉要含着奶嘴的,我不在身边了,他去含谁的奶嘴?”
严阿婆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阿婆说:“你嚎什么嚎,嚎丧啊!你只操心你的崽,就不想想我。我怎么办,这大的年纪了,眼睛又不江湖,我窜到地上了谁来扶我起来?我夜里要解溲了找谁去?我要喝开水了谁滗给我?你个严阿婆你是做儿媳妇的,理应你操心的,你操心了吗?”
严阿婆说:“你不是处处护着你的崽吗?有难事找你的崽去。”
春蚕牵着老娘就走,王阿婆说:“是蚕宝宝牵我吗?你要牵我去哪里呀?我不想离开徐家庄,住在仓库里好。”
“娘,我送你去牛皋岭,那里有个敬老院,全公社的老人都在那里。你也有伴了,有说有笑的,多好。”
“我走不动啊,蚕宝宝。我知道牛皋岭在哪里、有多远?我走不到的,我会死在半路上的。”
“娘,你只在平路上走走,上岭下坡我都背着你。”
王阿婆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摁着儿子的衣服说:“走吧,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吧,让我死在外面吧。”
春蚕说:“娘,你别说不吉利话好不好?”
“现在还有么里吉利不吉利啊,充积极就是吉利,不充积极就是不吉利。其实,我的眼睛在太阳下也还有几分亮,没人的时候,我还是可以走路的。”
“那你就自己走好啦,为什么还要我牵着呀?”
“你是我崽呀,崽就是老娘的拐杖呀。不然我生养你岂不是做了空事,我到世上走一遭岂不是空来了?”
“娘,你应该去当书记的,这么会讲。”
走到一个山坡下,王阿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春蚕也坐在地上。王阿婆说:“就看你的孝心啦,你不是说上岭下坡要背我的吗?”
春蚕躬身在王阿婆面前说:“来来来,我的活爷,爬到我背上吧。”
王阿婆用手撑着地站起来,然后倒伏在春蚕的背上。好在身子轻,春蚕背起来不是很吃力。王阿婆就在背上说:“蚕宝宝呀,你的身上气味很好嗅啊,还是过去的奶花香。”
春蚕说:“老娘耶,我都三十岁了,还奶花香,只怕是野花香啊。”
“你这孩子,你在外面剃头跑江湖,莫不是采了野花啰?”
“娘,我哪有那个心思啊,家里一马川事都忙不过来。”
“这就好,是我生的崽,有节操!你屋里那个婆娘你要注意点,看紧点,小心点,不然就失货啦。”
春蚕没接话,他估计他娘就是在瞎说。
好不容易把老母亲送到了牛皋岭敬老院,春蚕把老娘塞给院长就一个喔呵跑人了。至于他是哪里人,这老人和他什么关系,院长一点也不知情,只得先安顿下来,慢慢再问。
第二天,春蚕抱着文星去武穆幼儿园,文星在他的怀里一个劲问:“爷,我们是去哪里呀?”
春蚕回答说:“去外婆家里,吃虾米。外婆家里有虾米吃,你不是喜欢吃虾米吗?”
文星就唱:“虾米弯弯,一个钩钩,捻去须线,吃饭溜溜。”
春蚕就想,这孩子怎么尽想好的,要是吃饭没有虾米咋办?还不吃饭了?不过,他不能说,孩子是灵泛的,万一他知道这是去幼儿园要放臭如何办,到时候自己会一筹莫展的。
素珍跟着走,一路上老是跌跌撞撞,经常摔倒在地。她很坚强,摔在地上不哭也不告诉,自己爬起来又跟着走。
文星伏在他老爷的肩上说:“二姐又倒地了。”
或者说:“二姐又爬起来了。”
无论他说什么,春蚕都不予理会。他没时间理会,今天把文星送到后,自己还要赶到荣家湾去,他们村子里的人住在泥家湖。一听就知道那里是个湖坪,没有村庄的。
到了武穆,把文星放下来,春蚕看了一会儿幼儿园就准备走,他对文星说:“文宝宝,后山上有只豺狗,老爷去打死那只豺狗就来,你同二姐玩啊。”
文星把脑壳一偏说:“我要同老爷去,我要去打豺狗。”
“豺狗的牙齿这么长,豺狗的爪子这么尖,它要咬人的。”春蚕一面糊儿子,一面做着手势。
素珍走过去把弟弟的手牵在手里,春蚕走过去在素珍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文星拉着二姐的手赶了几步路,看着老爷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幼儿园刘阿姨把素珍姐弟领进去。到吃晚饭的时候,文星不肯吃饭,说要等老爷来了再吃饭。刘阿姨就说:“你老爷不会来了,他回去了。”
文星说:“没回去,他打豺狗去了。”
“他回去了,说打豺狗那是糊你的。”
“就是打豺狗去了,就是打豺狗去了,你个臭阿姨!”
“你还敢骂我呀?!”刘阿姨见这个小孩不听话,还要骂她,火气就窜上来了,拖着文星就走,然后把他关进一只暗房子。
刘阿姨扣上门扣就走了。
文星在房子里哭,一边哭一边骂:“臭阿姨,臭阿姨,你个臭阿姨。喷臭的阿姨,死阿姨,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他的哭喊在屋子里形成回音,发出很大的音响,外间却没人听见。文星走到门边,用手掌捶打着门,用脚踢着门,就是无人过来开门。
文星的鼻涕流出来了,黏在嘴巴上,他把舌头一卷,鼻涕就被他吃进嘴巴里,咸咸的、粘粘的、很软和。吞掉鼻涕后,他又开始骂人了:“臭阿姨,死阿姨,我要出去。我要我爷,我要我娘!嗯妈,快来啊,快来啊,我要出去!”
无论他怎样叫喊,无论他怎样哭闹,无论他怎样捶打,就是无人前来理会。闹着闹着,文星就很累了,然后倒在地上睡去了,一边睡一边做梦,梦里也是那个恶阿姨的影子。
外间的素珍在找寻自己的弟弟文星,她找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人。弟弟去哪里了呢?明明是一个阿姨牵走的,现在,看不到文星弟弟,也看不到阿姨了。
终于,素珍看见了那个刘阿姨,就扯住她的衣服问:“阿姨,我们家的文宝宝呢?”
“文宝宝,谁是文宝宝?”刘阿姨不解,低声问了一句。
“你刚才拉走的那个小孩就是文宝宝,他是我弟弟。”
“哦,你不说我差点忘记了,他好得很,你别操心。”
“不,阿姨,我要看见我们家文宝宝,你带着我去!”
素珍的语气很坚定。刘阿姨无法,只得带着素珍走了。他们来到关押文星的房子门边,打开门口,就看见文星躺在地上,口里的涎水都流出来了,他已经睡了。
素珍摇醒文星说:“文宝宝快起来,文宝宝快起来,二姐来了。”
文星爬了起来,揉着眼睛说:“二姐,我要老爷。”
“老爷回去了,这里没老爷,我们就住在这里。”
刘阿姨也说:“是吧,我没糊你吧。你老爷就是回去了,就是不要你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吃饭吧。”
素珍问刘阿姨在哪儿吃饭,刘阿姨说:“我带你们去。”
刘阿姨把素珍姐弟带到食堂,那儿已经有很多幼儿园小朋友在吃饭了。刘阿姨领着素珍去打饭,文星牵着素珍的衣角一步也不离开。饭菜打来了,姐弟二人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开始吃饭。文星不肯吃,说要素珍喂食才吃,素珍就把嘴里的饭菜嚼过一遍后往文星的嘴巴里喂。
刘阿姨大喝一声说:“你干什么啊,不许这样!”
素珍包着一嘴饭菜,不解地望着刘阿姨。
文星也鼓着一双小眼睛看着刘阿姨。
刘阿姨说:“看什么看,他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自己吃饭?这样喂食多腌臢,看着就要呕。”
素珍说:“阿姨,我不喂他,他就不吃饭啊。”
“那好,不吃就不吃,饿着他,看他可以饿几餐。”
文星嘟着嘴巴坐在一边,眼睛看着外面,不瞅桌子上的饭菜。
刘阿姨就站在一边监视着,她不准素珍去喂食。素珍有几次想嚼碎了去喂,一看刘阿姨威严的眼神,就打了退堂鼓。
夜里睡觉的时候,素珍姐弟安排睡在一起。那是一个通铺,靠里面的那面墙边有一溜架空铺位,这铺位做得有些奇怪,一律是里高外低,铺了一层草,草上铺着被絮。
文星没吃饭,空着肚子睡在铺上。素珍问他饿不饿,这一问不要紧,文星就哭了起来,他说:“二姐,我饿,好饿好饿!”
素珍没法子,这不比家里,她要是出了这扇门,只怕就找不回来了,哪里找得到食物。便安慰文星说:“文宝宝莫哭莫哭,睡着了就不饿的,睡着了在梦里有好东西吃的。”
文星闭了眼睛就准备睡,素珍如果不问他饿不饿,他是没感觉的,现在问他了,他就有饿的感觉了。这感觉还赖着不走,等文星进入梦境,它还跟着进入了。
文星梦见吃年饭了,一桌子的菜,他别的菜看都不看一眼,专门盯着那只鸡肉海碗看。一只鸡把子卧在最上面,碗里的鸡汤飘着黄色的油泡,鸡汤清亮清亮,一看就知道好喝。
“我要吃鸡腿。”文星望着他父亲提出要求。
“我要喝鸡汤。”文星立即提出第二个要求。
春蚕夹了一只鸡腿给文星吃,文星抱着啃啊啃啊。突然,他的牙齿咬住了那根鸡骨头,硌了一下,硌痛了牙齿。
文星痛醒了,原来,他的口里含着自己的右手食指,他咬的正是自己的手指,用左手一摸,还有一个洞印子。
醒过来的文星想着梦里的鸡肉鸡汤,还没吃饱就醒来了,一醒过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于是,他哭了起来。
文星一哭,一屋子的孩子全哭了起来,嘴巴里喊着“爷”“嗯妈”。素珍转过身子,用手拍打着文星叫他乖、别哭,文星哪里忍得住啊。
二十几个孩子的哭声差不多要掀翻屋顶啦。刘阿姨是管这个屋子的,她匆匆跑来问哭么子,都说我做梦了,梦见我嗯妈了,我要嗯妈。
刘阿姨说:“你们别哭啊,我就是你们的嗯妈,谁要是再哭了,就丢到外面去。外面有豺狗,它要咬人的。怕不怕,怕不怕?”
刘阿姨的话很有效果,大家就不哭了,但是,更大的恐惧笼罩在孩子们心头。他们想的就是外面的豺狗,怕它们跳进来咬人,于是,各个缩作一团把自己纠起来,以为这样就藏身了。
第一个晚上总算是过去了,文星做了一个晚上的梦。有在万石湖捉虾米的,有在桌子上吃鸡腿的,有骑在他父亲身上打马仗的,还有和大姐二姐一起躲迷藏的。
吃早饭的时候,刘阿姨又来到他们桌子边监视着他们姐弟吃饭。文星原本是要二姐素珍喂食的,一看到刘阿姨凶神恶煞一般站立一旁,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低着头自己扒饭吃。桌子上掉了几粒饭,刘阿姨威严地说:“把饭捡起来塞进嘴里吃掉。”
文星不知道刘阿姨说谁,就抬起眼睛看着刘阿姨。刘阿姨说:“看什么看,说你,就是说你!”
文星低头一看,桌子上果然有饭粒,就用手指捻住送进嘴巴里。
刘阿姨围着桌子打转,她转了几个圈,然后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吃饭呢,这不吃得好好的吗?自己会吃干嘛要人喂食呢,是不是太娇气了,家里人都惯着你?”
文星低着头吃饭,他不知道刘阿姨在说他,他只在想,今早上的饭多香啊!香到了肚子里,香到了肠子里,从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大口大口吃着,样子很狼狈。
刘阿姨“哼”了一声,终于离开这张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