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跃进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12-01 09:02:23 字数:5148
文星长到四岁的那年,大跃进的号角吹响了。
队长一天到晚提一面铜锣在屋场里敲,一面敲锣一面喊:“大跃进了啊,大跃进了啊!”
屋场里人听得熟了就很烦躁,严阿婆在家里说:“队长只怕变做一只鸟了,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叫着,又不怕累。”
王阿婆说:“么里叫大跃进啊,是不是要跳着走路啊?”
春蚕说:“队长不是变做鸟了,他就是一只鸟,是一只布谷鸟,‘布谷,布谷,栽田打禾’。”
也有人说,“队长变做了一只老鸹,‘哇啦哇啦’叫着,只怕要死人了”。
早稻栽下去了,禾苗在田里返青,队长又提着铜锣在屋场里敲,顺伯就拦住他说:“你敲死啊敲,一天到晚敲锣,总有一天要敲死人的。你不敲死几个人不放手是不是?”
队长说:“我不敲行吗?上面布置了,我不敲锣,他们就拿锣把来敲我,敲得我脑壳起宝塔。”
“哪个上面哟,你不敲上面听得到吗,你只说你敲了还不行吗?”
“顺伯呀,做人要忠心哟,不能两面三刀的你说是不是?”
顺伯走了,他拦不住队长。其实,在拦队长前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队长一面敲锣一面说:“今年大跃进啦,一蔸禾一箩谷啦!今年大跃进啦,一蔸禾一箩谷啦!”
队长在会上表过态的。他没读过书,但是,他很聪明,知道一亩田里有很多蔸禾,说一蔸禾一箩谷,那就是一亩田有很多谷,到底多少斤,又没谁说得清楚。
队长把这句话说了十遍后就换口味了,他说:“今年大跃进啦,一蔸茴一箩地瓜啦!今年大跃进啦,一蔸茴一箩地瓜啦!”
这不单单是一句口号,这也是他在会议上表态的数字,大家都在比赛,看谁报的产量多。谁报的最多,谁就最积极,积极的人总会得到表扬的。但是,大家在要不要把队长评为积极分子问题上有争议,因为谁也算不出来他报的产量到底是多少斤。
队长这个报产量的方法来自春蚕,他是受了春蚕的启发。
一天,春蚕来给他剃头,只见队长唉声叹气,春蚕就问队长有么子难事。队长说:“上面在催报产量,报的越多越好,我不知道要报多少斤啊。报少了挨批,报多了挨骂,社员要骂死我的。”
“这好办啊,我教你一个办法,极为灵验。”春蚕卖了一个关子,故意不说完。
队长就催他说完。春蚕说:“你想想啊,我给你剃个光头,然后问你,你脑壳上有多少根头发呀?你数得清么?”
队长一想也是,于是便有了那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后来,队长的“一蔸禾一箩谷”“一蔸茴一箩地瓜”便成为了大跃进经典话语。
一天晚上,春蚕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月芽说:“老爷,么里叫大跃进呀?队长天天敲锣在喊大跃进。”
春蚕说:“队长在喊大跃进,那你就去问队长呀。”
“我不敢问队长,我只敢在家里问你。”
“你问我呀,我也说不清场,大概是跳起来往前跑吧。”
“老爷,跳起来往前跑,那不是跑得快啊,那是跑得慢。”
“那我就不知道啦,你还是去问队长吧!”
文星这时候停了筷子说:“大姐我知道,就是像蛤蟆一样跳。”
一家人全笑起来了。文星已经长大许多了,开始懂得大人的事情。
过了不久,开始大炼钢铁,人人都要参与。
队长不再敲锣了,他拿一把锤子一把钳子满屋场窜。深入到每家每户,见到铁锅铁炉锅就砸,再把人家箱柜上的铜月亮拔下来。只要是铁器之类的,都要没收,包括一根针一个顶针。
一天,队长窜进了春蚕的家,走进门就直奔厨房。他找不到铁锅铁炉锅,就把严阿婆揪着耳朵拖到堂屋里说:“你们家里的铁锅呢?铁炉锅呢?怎么不见了?”
严阿婆说:“今早上还在呀,我们还用它做了早饭呀。”
“那怎么不见了,铁锅呢?铁炉锅呢?长腿了,自己飞走了?”
“不晓得,怕是长腿了,自己飞走了!”
“蒙人吧,糊鬼吧,工作队来了有你好看的。”
“别啊,队长,我胆子小,你会吓死我的。你吓死了我,我们徐家庄就没了严阿婆的,没了严阿婆就不热闹的。”
“那好啊,你把藏起来的铁锅铁炉锅拿出来,你拿出来了我就不告诉工作队,我不告诉,他们自然不会来的。”
“队长,我没藏啊,实在是它们长腿了,自己跑路了。”
“那好啊,严阿婆,我看你狠的,我看你硬得过工作队的。昨天是胥屋里托巴爹游乡,明天是不是你就不确定啦。”
“队长,只要你不去告诉,我就会没事的。”
“我不去告诉,严阿婆你只怕是做梦吧。有好处吗,你给我么里好处?我帮着你隐瞒是要担风险的,好处呢?”
“我男人不在家,你想要如何就如何吧。”
严阿婆这么一说,队长就来劲了,他把严阿婆左看看右看看。二十几岁的严阿婆还是蛮索里的,就说:“你这是说的真话么?”
严阿婆没作声,只望着队长点点头。
队长就把严阿婆拖到柴湾里摁在地上,然后就去刮她的衣衫。刮着刮着,忽然就住手了。严阿婆用渴望的眼睛看着队长,想象着高高大大的队长不同于自己男人的东西,口里流着涎水。
队长退一步说:“我不能搞你,我要是搞你了就会有很多的风险。我老婆将来知道了会毒死我的,我上级将来知道了就会罢了我的,你男人将来知道了就会找我拼命的;更重要的是你吃甜了嘴就会天天缠着我的,我不上你的当。”
严阿婆爬起来,一边操裤子一边说:“你个冇一腩用的男人,我就知道你是三百斤野猪只熬得一把嘴。还天天敲锣打鼓要大跃进,我就摆在你面前叫你进,你进了吗?你敢进吗?你不敢啊,胆小鬼啊!”
队长哈哈笑起来,用手指点着严阿婆。
他的笑声引来了严阿婆的婆婆王阿婆。王阿婆这两年的眼睛差不多全瞎了,但是她的耳朵极为灵泛,只要屋子里有风吹草动,她就能判断出什么事情来。
“是谁在笑啊,听声音好像是队长吧?你来做么呀?我家春蚕伢子不在家,莫不是来偷腥吃吧?”王阿婆一口气提出一系列问题。
队长不敢接话,爬起来就跑。
王阿婆见没人接话,就说:“嗯,邪不压正,正气一来,邪气就跑路了。严阿婆你要守妇道啊,不然,我叫蚕宝宝休了你的。”
严阿婆说:“婆婆你只晓得乱嚎乱叫,你叫臭蚕宝宝休一个我看看,我把文星伢子带走,让你们家无后。”
王阿婆立马不作声了,她最怕儿媳妇说这句话。
公社成立后,布置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拆屋烧炉子。书记在会上历数拆屋的种种好处,他说:“同志们哪,你们要把道理向老百姓讲明白,原来的房子都是老封建,我们要和老封建告别,就要拆除原来的房子,不然,这告别就不会彻底。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接下来就要建设共产主义居民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要让老百姓都过上共产主义生活。谁见过这样的共产主义生活?前无古人,后有来者啊。最后,拆屋的好处是可以加快我们大炼钢铁的进程,拆下来的火砖可以砌炉子,拆下来的椽皮檩条可以烧炉子。大家想想,炉子一天到晚要烧着,不拆房屋拿什么来烧?”
徐家庄是一个大屋场,有一千多人口,连屋搭栋几百间房子砌在一起,这拆屋子的事情很难办。全拆了,人住哪儿?只拆一户两户,他们服气吗?
队长开完会回去,走在路上想啊想,他把自己的想法集中到春蚕家了。他们家住在村子最北边,拆了他家的屋子,不会影响到全村。
不拆行不行?队长老想着这问题。肯定是不行的,你如果不拆,那就是对抗组织的行为,说不定就当了反面典型,弄不好就会绑了去游乡。一想到游乡,队长就打了个寒噤。
队长没直接回家去,而是来到了春蚕家。一脚踏进屋里,就喊:“春蚕,春蚕,有件好事来了,看你要不要。”
春蚕一听说有好事来了,麻利地走到了堂屋会见队长,一脸疑惑地问:“好事?什么好事,轮着我了?”
队长说:“还真是件好事啊,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嘛好事,说一说。”
“要建共产主义居民点了,你想不想第一个住进去?”
“那当然想了,队长,我做梦都想着呢!早就听说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婆娘再喊我吃饭就用电话了,省得满世界找人。队长你快说说,怎么想到我了,我怎么成第一享受人啦?”
“你是贫农中的贫农啊,不想着你还能想着谁?”
“这贫农真的是好啊,还沾光了呢。”
“不过,春蚕呀,住进居民点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积极。现在,政府要拆旧屋,你要排在第一位才好。”
“拆旧屋,拆么子旧屋啊?”
“你家住的屋子就是旧屋呀。过去还是地主的屋子,这里面有很多毒,你住在里面不晦气呀。”
“队长你的意思是要拆我家的房子是不是?”
“聪明啊。春蚕,我们这么大一个屋场,怪不得只你一人会剃头的,想问题总是一点就透。”
队长这样一奉承,春蚕就抱着脑壳了。他在想,要不要充这个积极呢?他们二人对话的时候,王阿婆和严阿婆早就站到了堂屋墙边,严阿婆这时候接话说:“我们家蚕宝宝就是个二百五,队长一糊就信。”
王阿婆说:“你个烂瘟肠队长,你是要把我一家人赶出去啊?”
队长说:“王阿婆你说么里啊,我爱你们一家还来不及呢,怎会赶你们出去呢?是你们家蚕宝宝要充积极。他是贫农,翻身不忘组织恩,第一个带头住居民点。”
“居民点呢,居民点在哪里呀?在你心里吧,猪民等吧!”
“王阿婆你别乱说啊,乱说了要游乡的。”
“我一个瞎子婆,你还牵着我去游乡呀,不耽误你工夫呀?”
“王阿婆,居民点好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要吃饭了就打个电话‘喂,蚕宝宝,吃饭了呀’,你看多方便!”
严阿婆这时候插话说:“你只怕是在糊鬼吧,住居民点就住居民点,为么里要拆我家屋子啰?”
“要烧炉子啦,你这个严阿婆也是个不晓事的主。鹿角的牛皋岭有一个基地,专门烧炉子炼钢铁的,拆了屋子就把火转运去砌炉子,檩条和椽皮就去烧炉子;这还不懂,亏得你是个贫农的老婆。”
春蚕想了一会,终于有了主意,他对队长说:“队长,我全听你的,拆房子吧,第一个把我家拆了吧。我就要充这个积极,谁叫我是贫农呢,想想吧,要不是土改,我们一家还住在茅屋里,就当没来过土改。”
春蚕想得这样明白,队长在心里就笑了。
严阿婆这时候叉腰站在春蚕前面说:“谁要是拆我家的房子,我就和谁拼命,我拼死他!”
春蚕推了一把严阿婆说:“死开死开,你去拼谁啊?一个女人家叉到前头,这个家还顺得了吗?”
王阿婆说:“是啊,我们家是儿子做主,你个严阿雀不要叫叫叫,你叉在前头叫叫叫,家里还顺得了吗?”
严阿婆被他们母子气得站一边去了。
春蚕说:“队长,还一个问题啊,要我充积极不是不可以,拆了我家屋子,我们住到哪里去呀?”
严阿婆也说:“是啊,队长,我们家臭蚕宝宝还是想得周到的,我们住哪里呢?住到你家里去行不行?”
“住到我家里去肯定是不行的。我家逼仄,打个转身都难,你家住进去,那我家里的墙还不挤得崩裂呀?”
“住你家里不行,那就把我家调到公社里去,我们住到书记家里去,和他们一起吃饭。”
“严阿婆你出么子馊主意啊!这样吧,以前你们不是住过茅屋吗,现在还是住茅屋吧。去竹园里搭个茅屋,暂且住些时日,居民点很快就修好了,一修好你们家就第一个住进去。”
王阿婆这时候说:“队长,我有个好主意,我们家住到队上仓库里去,省得搭茅屋。”
队长一听这个好主意,就眉飞色舞,他说:“好,就这么办,你们家住到仓库里去。”
王阿婆说:“好是好,就是没仓库了,粮食收回来放哪儿呀?”
四个人在堂屋里摸着脑壳想办法,他们一人绕一个小圈走着。忽然,队长说:“有了,有了,我们把云长子一家赶走,就用他家屋子做仓库,他们家屋子比仓库好。”
拆屋的问题顺利解决了,队长哼着小曲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一早,春蚕就开始搬家。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可搬,只几个来回,就把一个家打扫一空。
早饭后,队长带着劳力来拆屋。春蚕今天没去剃头,因为是拆自家的屋,心里格外地高兴。
南瓜说:“蚕宝宝,听说你家要住居民点是不是?”
高平说:“蚕宝宝你是猪民呀。”
南瓜说:“你搞错了,他不是猪民,他是牛民,他们家有一条牛婆。”
春蚕不作声,顺手从屋面上揭起一摞瓦朝南瓜扔过去。站在梯子上的南瓜看见瓦片飞来,仰着身子一偏,就从梯子上摔倒了地上,摔了个仰八叉,众人就笑了起来。
只半天工夫,春蚕的屋子就拆了下来,大家把可以烧的木料集中一处,再把火砖集中一处。队长吩咐说:“下午,大家就去牛皋岭运送材料,能扛树的就扛树,能挑担的就挑担,送两趟没问题吧。”
南瓜说:“这还不累死人呀,两趟来回四十几里路,还要担着东西,这个蚕宝宝害死人。你要不答应拆屋,哪能劳累啊!”
春蚕说:“你这个饼瓜做梦啊,不拆我的就拆你的,跑得了你的劳累么?现在是大跃进,么子叫大跃进懂吗?”
南瓜被春蚕呛得作不了声。
春蚕从小就很少做体力活,他从事的是剃头行业,人们俗称手法工夫。这天下午,他没担担子,而是扛了一根檩条往牛皋岭送。从万石湖走到牛皋岭,来回大约二十里路,一路上累得他呲牙裂嘴。
半路上,高平遇到了正在歇气的春蚕,便说:“你没做过事,今天怎么啦,硬要蹚这趟浑水?”
春蚕没好气地说:“我怎么没做过事啦,剃头不是做事吗?”
“你这不是抬杠吗,我是说的做重活儿。”
“那我也做过呀,种菜园担粪水算不算?”
“你就悠着点吧,扛树也不知选小一点的,往往起步不重,走着走着只会越来越重的。一根稻草压死一头骆驼的道理你不懂?”
来到牛皋岭一看,漫山遍野都是冒烟的火炉子,每个炉子边都堆着一堆堆大树,有的是房梁,有的是山上的湿树。春蚕不知道炉子里是什么,有人说,那是石头,是含有铁的石头;还有人说,石头通过煅烧,就会炸出铁来。春蚕听在心里,疑疑惑惑,要烧多久才能炸裂石头呢?是一千年还是五百年?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