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芽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11-30 10:35:17 字数:5097
月芽不是春蚕的亲生女儿,她是严阿婆改谯带过来的。严阿婆嫁给春蚕前,就已经嫁过一次人了。那个男人命不长,严阿婆刚生下月芽,他就害病死了,那一年,严阿婆还只有21岁。没办法,只好改谯再嫁,于是,就相中了春蚕。
结婚那天晚上,春蚕围着新娘子打团转,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说:“你就是个改谯货,你就是个二货、剩饭,逗馊的。”
严阿婆说:“改谯货怎么啦?起码一点,我能造人吧!”
“还讲熬啊,还讲狠啊,你不觉得我亏大了吗?”
“你怎么亏了?说给我听听。”
“还要我说呀,你不知道想呀?”
“你不讲,我想木脑壳也是空事。”
“那好吧,我就给你说个子丑寅卯来。你是二婚是不是?你二婚,我头婚,这我亏大了吧。你造人了是不是,还是别人屋里的人;我呢,还是个红花郎,还没造过人,这我也亏大了吧?你在别人那里造的人要带到我家里来养着,这我也亏大了吧?”
“你个臭蚕宝宝,我这些欠缺都是明面上的,摆在那里,又没糊你。你要是不同意就拉倒,我一个女人还怕没人要。”
“你个严阿婆还倒攀甑啊,还不知道要讲句好听的话啊,还不知道要糊我一下啊,你发狠啊!”
“你个臭蚕宝宝我就是不惯着你,让你横着跳。”
春蚕果然在屋里横着跳,骂娘,诅咒严阿婆,诅咒严阿婆带来的月芽,气得严阿婆挽起包裹就要回娘家。春蚕见严阿婆要回娘家,就拦在门槛边说:“你不能走,你是我老婆,我还没尝到味道你就走,花出去的钱谁给我?”
严阿婆说:“你这样对我,我还呆得下去吗?第一个晚上就骂娘就诅咒我女儿,将来还不定你会如何呢。”
“我错了,我错了,我向你认错还不行吗?”
“那你也要拿点诚意给我看呀,跪地板吧。”
春蚕果然就跪在那里,眼巴巴望着严阿婆,他说:“你别叫我跪久了啊,这是我们第一夜,别浪费了时间。”
严阿婆说:“那好吧,你只跪半个时辰,半时辰一到你就起来。”
这就是他们夫妻生活的开张。这样子的开张不是大利,而是一种磕磕绊绊的预示,他们今后的夫妻关系注定不是顺利的。
严阿婆在嫁过来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取名素珍。春蚕看着严阿婆就有气,老是骂她没用的货,他说:“你就是个差夫货,只晓得生赔钱的货,生一个赔钱货,生二个还是赔钱货。”
严阿婆可不是个善茬,她接话说:“赔钱货咋啦,没有赔钱货,哪来的你?”
只一句话,就把春蚕呛到墙壁上去了。春蚕当然听得出来,这是严阿婆在骂他母亲。严阿婆想,只有骂得狠点,这个臭蚕宝宝才不会老是纠缠不清。
春蚕母亲王阿婆呢,自然是听到了画外音,她又不便于出门来和儿媳妇对抗,一家人老是骂来骂去的,多无味。
自从生下文星后,严阿婆在家里的地位就上升起来,至少,春蚕也不敢轻易再骂她了。以前是动辄就骂,现在呢,即使忍不住还要骂,那也得看看时辰,哪些时候骂得,哪些时候骂不得。
月芽是快二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一起来的,俗称随母下堂,自从来到春蚕家里做女儿,春蚕不要说没抱过她,就是拿正眼瞧她都没瞧过,完全是放任自流的寄养,生灭看命。这个月芽也是出奇的乖,春蚕不理会她,她偏偏“爷爷”叫得欢。
一天,春蚕在横堂屋给人剃头,月芽跑到那里说:“爷,嗯妈问你回家吃饭不?”
春蚕说:“我不是你爷,别叫我。”
“偏偏是,你就是我爷,爷!爷!”
“你这妮子发犟啊,说不是就不是。你爷早死了,他也不是姓徐,早埋到土眼里去了。”
“你就是我爷,我爷还活着,他在给人剃头。”
“你再叫我爷,我打你的啊。”
“打我你也是我爷,你就是我爷,偏偏是我爷。”
“你这死妮子,犟妮子。”春蚕停止了剃头,扬着手高高的,做出要打人的样子。月芽很高兴,父亲打她,说明父亲在理她,没有抛弃她,她自知他不是亲生父亲。
那个坐在椅子上剃头的顺伯说:“春蚕你好福气啊,女儿这么乖,你还要打她,是不是手痒了,放到开水锅里去烫烫?”
春蚕说:“顺伯你不知道啊,我就是烦,只要一看见这个月芽我就烦。我要养她,要把她养大,将来还要我出嫁妆,这不是害人么?”
“春蚕你这样说太过了啊,她就是个孩子,没了父亲,你娶了她娘,自然就得养大她。天经地义,无理可讲。”
“是啊,道理我懂,就是心里这道坎过不去。”
月芽在一边听着,似懂非懂,她还是问春蚕:“爷,你回家吃饭吗?你回答了我好回去说啊。”
“我不回家吃饭还吃潲呀?问得稀奇。回家去告诉你娘,多炒一个菜,我要喝点酒。”
月芽一蹦一蹦就回家去了,她在路上想着如何告诉娘,是说爷吃饭呢还是说爷吃潲呢?当时好像没听清楚。
文星在慢慢长大,他已经二岁多了,还没断奶,不过,主食不再是奶水了,而是饭食。他自己不吃饭,而是要人喂他才吃,喂他的时候,要把饭嚼烂了喂。
严阿婆把饭嚼烂去喂文星,文星就扬着手说:“不要你,不要你,我要大姐,要大姐。”
严阿婆就叫着月芽的名字说:“你快来,喂喂弟弟。”
月芽就把饭扒到嘴里,嚼了会就嘴对着嘴把饭喂进文星的嘴里。文星吞进了肚子,然后说:“饭是温的,里面有馋水,大姐把馋吐在饭里。”
月芽说:“我没,我就没。”
春蚕在一边说:“月芽我打死你的,怎么害弟弟啦?”
月芽说:“爷你讲冤枉话了,要烂嘴巴的。我没吐馋在饭里,饭在我嘴巴里,如何吐馋?”
春蚕一想也是,还是月芽有理,就对文星说:“来,文宝宝,我来喂你饭,不要大姐喂你。”
“我就要大姐喂我,就要,就要。”
素珍比文星大二岁,文星凡事不找二姐,偏偏只找大姐。春蚕就教导文星说:“文星宝宝,你要和二姐亲近才是,二姐才是你的亲姐姐,你大姐只有一边和你亲。”
严阿婆听见了就接话说:“臭蚕宝宝你蠢死啊,怎么不是亲姐啦!月芽是我生的,文星也是我生的,怎么不是亲姐啦?”
月芽带着素珍和文星耍去了。他们来到万石湖边,把鞋子脱在地上,一人一双赤脚,裤腿卷得高高的。文星不会卷,月芽就帮他把裤脚往上卷了两度。
月芽在湖边挖鱼塘,她用小手刨了个坑,刨出来的泥巴就堆在鱼塘边做堤,再用小手在湖水里捧着湖水灌进鱼塘。文星没下水,他撅起小屁股对着天,站在岸上帮着大姐挖鱼塘。
素珍说:“文星你下来,水里好玩得很。”
月芽说:“素珍你别叫弟弟,爷知道了我们在湖边玩,要打死我们的。”
素珍说:“那也只打死你呀,不会打我的。”
月芽说:“你熬些呀,你是宝宝呀?”
月芽他们一起砌起了三口鱼塘,两个姐姐一会儿把水舀进这个池塘,一会儿舀进那个池塘。忽然,有虾米爬到了月芽的脚边,文星就叫了起来说:“大姐,爬爬,爬爬在那里。”
月芽见文星的手指着自己的脚下,就低头一看,有几只虾米正在她脚上爬着,忙顶着手指摁起虾米丢进鱼塘。
月芽一边捉虾米一边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文星说:“大姐,我唱……”
月芽说:“你会唱吗?你唱好呀,快唱吧。”
“大姐,我要唱。”
“哦,我知道了,我教给你。”月芽朝素珍说,“素珍你也来唱,我们三个一起唱。”
月芽就开始唱起来,她教一句,素珍和文星就随着唱一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文星玩着玩着就下到了湖水里,月芽看见了,就把他拉到岸上去说:“你不能下水的,你是家里的宝宝,你要是浸死了,爷是要打死我两个的。”
文星不知道大姐说的意思,见不要他下水,就哭了起来。
文星是坐在地上哭的,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着土地。
月芽说:“你还蛮伤心了是不是,这是为你好。我和素珍命不值钱,你是大福大贵的命,你是天理爹爹下凡。”
素珍也在一边说:“嗯,大姐说的对,你是宝宝,我们是草草。”
文星不哭了,他从地上爬起来,还是撅着屁股在大姐的鱼塘里耍水,一会儿把虾米捉进这口池塘,一会儿把虾米捉进那口池塘。
万石湖上空突然黑漆漆的,乌云在上面翻滚着,风也大起来了。月芽抬头一看,忙洗干手说:“快走快走,我们回去。”
一人提一双鞋子在手,素珍跑在前头,月芽拉着文星的手。文星才走了几步就说:“我不走了,走不动,要背。”
月芽说:“文星乖,自己走。”
“文星不乖,自己走不动。”
月芽没法子,只好蹲在地上,让文星来伏在背上。可是,文星就是不动,月芽就把走远了的素珍叫回来说:“你把文星抱到我背上去。”
素珍去抱文星,人还没抱起来,自己先一屁股坐在地上。
月芽说:“你真是冇一点用。”
素珍说:“大姐,我没力气了。要不,让我回去吃点饭再来。”
月芽反手将文星搂住,然后背起来,放在背上又往高耸几耸,算是顺畅了。文星却不配合,他不是伏在大姐背上,而是笔直坐着,月芽若是不把腰弯得老低,那他就会往后倒下去,这样就会折断他的腰子。
月芽背着文星急急朝家里走去,手里还提着自己的鞋子,文星的鞋子是素珍提的,素珍手里提了两双鞋。
雨点一滴滴砸了下来。
墨一样的乌云化作豆粒一般大的雨滴。雨滴砸在万石湖里,湖里跳起了万千的水花,砸得一片响,这响声只有大雨滴与水面碰撞才会发生,是特有的。
月芽他们三个在路上全被雨点浇湿了,而且是湿透了,头发成溜结成条条,水顺着条条往下流。
回到家里,擦干了水,换了衣服。春蚕就走出房门说:“来来来,三个人全来,问问你们。”
月芽、素珍和文星就都站到了春蚕面前。
春蚕说:“你们自己说说,该不该罚呀?”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呆立在那里。
“月芽你先说,该不该罚?”
“老爷,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不该罚。”
“你还要出多大的错才叫错啊?被雨水兜头浇了个透,病了如何办,衣服是不是要人洗,洗衣是不是要肥皂要水要工?”
“那也是天理爹爹的错,是他要下雨的,不是我们的错。”
“月芽伢子你还犟嘴呀,我忍你很久了。快说,如何处罚?”
“老爷硬要罚我,那我就跪地吧,只是我不服。”
月芽说完就跪地去了。这时严阿婆从屋内走出来说:“素珍你也去跪着,陪着你大姐。”
素珍说:“我不跪地,我不陪。我要是跪地了,今后我就要天天跪地。”
春蚕说:“对,素珍不跪,你又没错,你是跟样的。”
严阿婆说:“文星你跪着。”
文星笑嘻嘻的,他真的跪到了大姐身边。月芽说:“文星宝宝你不要跪,你是男子汉,男子汉不跪地的。”
文星就爬了起来,然后来到月芽身后,一双手箍住了月芽的脖子要她背。月芽说:“我背你也可以啊,要老爷同意才好。”
文星就看着老爷春蚕。春蚕说:“好吧,那就背着文星伢子在堂屋里转五十个圈吧,算是对你的惩罚。”
月芽果然背着文星转起圈来。文星在大姐的背上嘿嘿笑着,仿佛这是他最高兴的事情。
严阿婆走过来扯住春蚕的耳朵说:“你这个臭蚕宝宝就是偏心,就是看不起我的月芽儿。”
春蚕的耳朵被他老婆扯得老长,他的脑壳都偏向一边去了,一边喊着“唉哟唉哟”一边说:“你这个严阿婆要死啊,扯我耳朵。”
“我不扯你耳朵你不长记性,为什么要欺侮我的月芽儿?”
“我不是欺侮她,我是惩罚她,叫她长点记性。”
“他们三姐弟都去耍了,为什么只惩罚她一个?你明明是偏心看不起她,明明是欺侮她没了爷。”
“你这个臭婆娘怎么不讲理。她是老大,她带的头,不惩罚她难道去惩罚你的宝贝儿子?”
月芽已经背着文星跑了四十几个圈,春蚕伸手就拦住了还在跑圈的月芽说:“算了算了,饶你一次,把文星伢子给我。”
春蚕从月芽手里接过文星,然后就夹在两膝间要给他推个光头。第一剪就在脑壳中央开出一条宽阔的大道,严阿婆看见了就说:“臭蚕宝宝你只怕是疯了啊,这多难看,他怎么出得了门?”
春蚕说:“他就是个两岁的伢子,什么丑不丑的,咋出不了门?”
“你个臭蚕宝宝,我带着他出门还不是丢我的丑?”
“怎么丢你的丑啦,剃个光头就丢丑啦!有的人还一辈子就是光头呢,谁说他丑啦?”
春蚕一边推剪一边看着月芽和素珍说:“你们要不要推个光头呀?下次再要是带着弟弟出去玩耍还淋着了雨,就给你们推光头的。”
月芽和素珍二人抱着脑壳连连后退,生怕这个活爷过来扯住她们推光头。他们是女孩子,真要是推光头,那就丑死了。
文星被他爷两腿夹着,身子动弹不得,但是他的脑壳是可以活动的,于是,他的脑壳就不住地转着。春蚕推剪很不顺利,生怕弄破了他的头皮,要真是弄破了头皮,他会拿剃刀割自己肉的。
春蚕一边推剪一边问:“文星宝宝,你们今天在哪儿玩耍?”
“在湖边,在水边。”
“玩什么呀,打水仗呀?”
“不是的,砌塘、灌水、捉虾米。”
“捉了几只虾米?”
“一只,我吃掉了。”
“你今后别再去湖边玩耍了,万石湖很深的,会浸死人的。你要是死了我就会跟着你去死的,我们一家子人都会去死的。”
“死是么里啊?”
“死就是没了,冇得了。要埋到土眼里去,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星星,看不到水,看不到嗯妈。”
“有饭吃吗?有肉吃吗?”
“嘴巴都不晓得动啊,有饭吃有肉吃也是空事啊。”
“老爷,我没下水,大姐不准我下水,我就在岸上玩耍。”
“那也是大姐不对呀,她没关注你呀,你要是让豺狗叼走了如何得了,我还不是要跟着你去死,我们一家人还不是要跟着去死?”
“老爷,死是么里啊?”
“死就是没了,冇得了。要埋到土眼里去,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星星,看不到水,看不到嗯妈。啊,我说现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