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这时，德町、建桥妈妈、司机老刘和建桥、斯琴也都出了门，一起站到建桥爸爸身后。建桥爸爸急忙扯了一下德町的衣角，并朝屋里瞥了一眼。
　　德町会意，赶紧叫道：“快进屋，快进屋，外头冷的很！”
　　在德町和斯琴左拉右扯、连劝带搡下，大家都进了屋。顿时，炕上、地下挤满了人。
　　斯琴和建桥赶紧给大家发糖，建桥爸爸忙着给男人们递烟。忙了一阵，建桥爸爸问：“乡亲们过的怎么样？”
　　“还好，还好！”
　　“请大家跟我说实话。”
　　“若是跟六〇年比起来，那是活在天堂里啦！”
　　建桥爸爸苦笑一声，说：“六〇年就不要提了。乡亲们不要有顾虑，实话实说！你们的情况我都看在眼里了。”
　　“首长，我们说的可都是实话。如今穷是穷些，可好赖还能吃上、穿上，也再没饿死过人。我们当农民的，这就行啦！”
　　建桥爸爸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低下头，默默地揉着潮湿的眼睛。
　　“那——首长休息，我们走啦！”一个老汉说。
　　建桥爸爸急忙抬起头说：“不！请大家再坐坐，我还有话要问乡亲们哩！我看这么多娃娃，怎么没去上学啊，是放假了吗？”
　　“上了学的都上学去了。这些娃娃还没上学哩。”那个老汉答道。
　　“怎么？他们还没上学吗？”
　　“呃——首长，这些都是孱头，不爱上学！”
　　建桥爸爸突然明白了，他把脸一沉，严肃地说：“乡亲们呀，你们为什么还不对我说实话呢！要知道，现在已经能说些实话了。我告诉乡亲们，马上就要恢复高考了，我们农家的娃娃们也要有前途啦！我们沙阳，自古以来就是诗书传家，尤其我们湖区，文化根基很深，将来肯定是人才辈出的地方。所以，乡亲们，千万不要耽误了我们的下一代啊！”
　　这席话，说得屋里顿时欢声一片。
　　“最后，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不久，我们农村就要发生大变革了。乡亲们呀，今天的情况，我都记在心里了。再见了，乡亲们！”
　　乡亲们都离去后，建桥爸爸又详细询问了一阵多龙的情况，然后便出门匆匆上车走了。
　　
　　多龙一连昏睡了三天三夜。山羊胡老人在家守候着他，络腮老人则按山羊胡老人的安排，去了一趟他的家里。
　　一见多龙睁开眼，络腮老人就亟不可待地把打问来的事情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原来，德谷已经从东麻岗里回来了，一见面，络腮老人就一个劲地埋怨德谷，说四、五年都没见他从他们家门前走过了，莫非把交过命的老弟兄忘到脑勺把后头去了。尽管德谷再三解释说一直在东麻岗里放骆驼，没有再去过西沙窝，络腮老人还是不肯原谅他。
　　“人都变掉了！”络腮老人愤愤地说，“就连老德谷也变掉了，可不实诚了。”
　　山羊胡老人疑惑地摇了摇头，说：“老二，快说正事吧！”
　　“这还不算正事呀？连老德谷也变了，打死我都不信！”络腮老人吃惊地望望哥哥，“老德谷就是个一问三不知，我就不信他啥也不知道！还是嫂子实诚。嫂子说孝子小子学校来了个丫头问孝子小子为啥不上学去。嫂子还说她求过孝子小子的三爹了，孝子小子的三爹也答应了。嫂子还说来过一个干部，领着几个民兵，转了一圈就走了。嫂子还说……”
　　山羊胡老人轻叹一声，说：“老二呀，好了，我都知道啦。看来，事情还没过去哩！老二我问你，你说没说孩子在我们这里的话？”
　　“没有！”络腮老人坚决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山羊胡老人舒了口气，转头对多龙说，“孩子你放心，依我看事情不大。如果事情大了，上头的干部也不会到家里看一下就了事的。再说，你的三爹也答应……”
　　“我三爹？”多龙忽然冷笑一声，“他怎么会答应？就是他出卖了我！我妈怎么还要去求他啊！”
　　两个老人被多龙的话惊得一起跳到地下，破口大骂起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青湖地方会有如此猪狗不如的贼子奸人，更无法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吃里扒外的混球阿叔。骂了一阵，两个人头顶直冒热气，嘴唇发紫，依然没有解气。络腮老人猛地从墙角拽出一柄砍斧，上下翻飞，大喊道：“早知道，把他劈死算球！”
　　多龙感激而又惊愕地望着两个老人，心里涌起阵阵暖流。他没有想到，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会为了他的不幸而如此义愤填膺。一瞬间，他下了一个决心：立刻离开他们，回去投案自首，即便是坐牢也在所不惧。为了他，两个年迈的老人已经仁至义尽了，决不能有一丝一毫再去拖累他们的心思。他想，哪怕是再吃两个老人一口饭，也会给自己增加一份罪恶。于是，他没有直接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而是立即钻进被窝，假装着又昏睡过去。一直到沉沉的黑夜来临，也再没有睁开眼睛。
　　第二天拂晓，他悄悄起来下了炕，蹑手蹑脚地出了街门，不料刚走到村口那两棵杨树底下，两个老人突然从树后面跑出来挡在了他面前。
　　“哈哈，哈哈哈，抓住了，抓住了！哥哥，你真是个诸葛亮！”络腮老人不停地大叫着。
　　“嘿嘿！”山羊胡老人也憨憨地笑，“侄子，没想到吧！”
　　多龙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一切都明白了，抱着两个老人“哇哇”痛哭起来。
　　山羊胡老人和络腮老人一个笑着、一个跳着，硬把他拉进了屋里。
　　络腮老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饭塞到多龙手里，然后就开始在地上手舞足蹈。原来，山羊胡老人看出了多龙的心思，就早早起来做好了饭，然后便按着络腮老人的意思藏在树后等着他。
　　多龙一边哭，一边吃，又一边笑，直把两个老人惹得心花怒放。
　　山羊胡老人悠悠地说：“孩子啊，你把你两个老阿叔看成啥人啦！你放心，就是住上一年半载的也吃不穷我们。过两天，我再往你们家里走一趟，一五一十把事情给你大人说清楚，顺便再给你把书拿回来。天无绝人之路。阿叔看得出，你是个有仁有义、聪明绝顶的娃娃。说不定因祸得福哩。你就当在阿叔这里上学念书，我们自己给自己当老师。到了金榜题名，我们就来它个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多龙，这个乳臭未干的莘莘少年终于破涕而笑了，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也终于一扫而空。
　　又过了十几天，山羊胡老人拿来了多龙的书包，并且给他说这是他的一个女娃娃同学送到他们家里来的。还说，他的父母老人都很硬朗，姊妹们也好，青湖会战也停下了。只是没有把多龙妈被煎熬得骨瘦如柴的情形告诉给他。
　　从此，多龙就在老人家里滞留下来。两个老人什么活都不让他做，变着花样给他做饭，偶尔还能吃上一顿野兔肉。他也就一门心思复习功课。
　　日子也越来越长了。这天，多龙问山羊胡老人：“大爹，今天多会了？”
　　山羊胡老人板着指头算起来：“昨个是腊八节，大后天交大寒，再有二十天就过年了。”
　　“啊！”多龙一听，立刻惊慌起来，“已经放寒假了，这可怎么办？”
　　山羊胡老人急忙问：“孩子，咋啦？”
　　“原先听老师说寒假后就要高考，可我还名都没报哩！这可怎么办啊？”
　　“那，那，孩子，那我们明天就去学校！”
　　第二天一大早，多龙就和两个老人一起出了门，一直走到后晌，才看见了村庄。他突然想起桂枝的家好像就在这一带，于是就带着两个老人进了一个人家的院子。
　　这时，上屋里突然走出来一个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大红条绒衣裳，满脸喜气。一见多龙，霎时愣在当地。
　　多龙一眼就认出了她。“桂枝！”他立刻无比激动地叫了一声，跑上去抓住了她的手。
　　桂枝任凭多龙攥着她的手盯着她看，忽然“呜呜”大哭起来，泪流满面地拉着多龙进了屋门。
　　屋里没有其他人。一进屋，桂枝就泣不成声：“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参加高考，你知道你丢掉了多么重要的机会？”
　　“啊？”多龙面无人色，“你说什么？什么高考？高考已经结束了吗？”
　　“都过了一个月啦！呜呜，呜呜！”桂枝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大哭。
　　多龙两腿一软，瘫倒在地。桂枝哭了一阵，才把他扶起来坐在凳子上，然后哆嗦着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纸条。
　　只见纸条上印着几行字：
　　入学须知
　　在全国人民深入揭批“四人帮”的大好形势下，经过统一招生，你被录取到我校学习，我们满怀深厚的阶级感情，表示热烈欢迎！
　　凡我校录取的学生，毕业后都要服从国家需要，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工作。
　　学生来校途中，应提高革命警惕。
　　新生报到时，必须带户口迁移证和粮油关系转移证及商品供应关系，必须每人一张，要注明原地区停止供应时间，从三月份开始由学校供应。
　　多龙看后，脑子里“嗡”地一响，眼前金花乱冒。缓了一阵，才吐出一口气来，一双失神的眸子直勾勾地瞅着桂枝。
　　桂枝被吓坏了，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呀！”
　　山羊胡老人和络腮老人应声冲进屋里，见到多龙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起呆若木鸡。
　　络腮老人把手在多龙眼前晃了几下，见他的眼珠一动不动，立刻对着桂枝大吼起来：“你个扫帚星，我们侄子进门时还好端端的，你用啥妖法把他做傻了！”
　　山羊胡老人赶紧捂住弟弟的嘴，说：“姑娘不要听他胡说！你给我说，他究竟咋了？”
　　桂枝指着多龙手里的纸条：“我，我也不知道！他看了这个，就这样了。”
　　山羊胡老人从多龙手里抽出那个纸条，问桂枝：“这是啥？”
　　“录取通知书。”桂枝哭着说。
　　“啥？”山羊胡老人没有听明白。
　　桂枝放声大哭道：“爷爷，这是河西师专的录取通知书呀！可怜多龙，没能参加上高考。他可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学生，比他差十几分的都考上大学了。他为啥不考去呀，为啥不考去呀！”
　　“啊，啊。”山羊胡老人张口结舌，“姑娘，这不，我们就要到学校报名去哩吗。”
　　桂枝边哭边说：“爷爷你不知道，十二月十号就考过了。我去过多龙家里，我给多龙他妹妹说过的呀！”
　　这时，多龙忽然恶狠狠地盯着桂枝问：“你说是十二月十号？你是说十二月十号吗？”
　　“就是十二月十号呀！”桂枝喊道。
　　多龙再没有听桂枝说些什么，猛地吼了一声，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好！好！”然后又喊了一声“桂枝，我祝贺你！”便一头冲出桂枝家的街门，一直向着远方的沙窝跑去……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