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28 20:10:00 字数:3616
立春以后,名义上的春天就算到了。所有的人见了面,都要给自己多说上一岁。
可是,明年,正月初八才打春,要比往年迟到十来天。
眼下,风依然萧瑟凛冽,真正的春天还远得很哩!
梅英的夫婿多森只在家里呆了五天,就回到煤矿上班去了。临走时,给德町留下了整整一百二十块钱——这是他省吃俭用了一年的全部积蓄。
德町照旧天不亮就背起他的筐子,拿着那把磨秃了的粪叉,在远远近近的田野里晃悠。路上,地里,稀稀疏疏有了羊的足印,偶尔还能碰见一小堆粘在一起的羊粪蛋。
于是,他便蹲下来,像捡钱似的把羊粪蛋儿一个一个拾进筐子里,然后点起“羊骨头棒子”,惬意地抽上一锅烟。
若是在学生们开了学的时候,还会捡到娃娃们撒在野地里的几泡“大粪”。
毕竟,日子是好过一点了。要不是娃娃们能在上学时带上一点吃的东西,哪能有多余的屎尿撒在野地里呢!
“倒灶丧门神犬子鬼日的!”他时常会把一长串骂人的词儿连在一起说出来,不知是在骂那些拉野屎的败家子娃娃,还是笑话他们养儿不教的父母。
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人开心。只有此时,他才能高兴上一会儿。
他一直在地里转到天亮,还是不想回到家里去。
不尽的忧愁又堵在心头。年一过,八个儿子都又要长大一岁了,一个个像山一样压在他身上,越来越重,叫他喘不上气来。水荷,隔三岔五就往青湖跑,也不管春桃的吃穿饱暖。多森妈癫癫狂狂,迷迷瞪瞪,成天价就是个哭,哭得人心焦意乱。多林像没嘴的葫芦,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只知道在草院里编东西,手上开满了裂子,疼得一阵阵抽气。唉——只苦了九丫头,烧火做饭,忙里忙外,灰眉土脸的都不像个闺女了。
造孽呀!有时,他真悔恨生了这么多娃娃,叫他们跟着他一起遭罪。可有啥办法呢!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命里有三升,何必起五更呀。
可是,他还是坚信那句多子多福的老话。他有八个儿子哩!这使他在地方上一直有着小小的名气。
每当他到集市上去卖多林编下的那些笸箩、簸箕时,就会有人羡慕地对他说:“邵二爷,八个儿子,比杨令公还多一个哩,享福在后啊!”
“唉——多一个儿女多一条心呀!”他嘴上尽管这么说,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不是吗!一个儿郎一只虎。哪天腿一蹬死了,都有八个媳妇哭丧哩!要不是多林遭了难,他还有啥可愁的!
他便这样释去了心头的愁云,轻快地往家里走来。
忽然,他望见街门前围了一群人,激动而又兴奋地观看着一辆绿色的小汽车。
他大吃一惊,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近前时,车里已经没有了人。
他悬着一颗嗵嗵蹦跳的心,蹑手蹑脚走进街门。
一下子,他差一点喊出声来。
他看见建桥的爸爸站在院子当中,正抚摸着斯琴的头顶。那个叫建桥的小家伙拉着斯琴的手,嘴里“哇哇”地不知在说什么。旁边,还站着一个妇女,挽着一个包袱,笑盈盈地望着斯琴。
他几步跨过去,抓住建桥爸爸的手,却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
“爹呀,建桥爸爸来了,建桥妈妈也来了!建桥也来了,还有小汽车,还有开汽车的大爹……”斯琴兴奋得语无伦次。
“快进屋,快进屋——”德町不知怎么问候这些尊贵的客人,只是一叠声地说。
斯琴赶紧跑去打开了堂屋门。
多森妈还围着被子坐在炕上,一见进来这么多生人,急忙爬起来要下炕。
建桥爸爸忙说:“老嫂子,坐着坐着!”
多森妈呆傻地笑了笑,还是下了地,却愣怔着不知做什么说什么。
斯琴跳上炕,飞快地叠好了被子,又跳下炕来。
德町红着脸说:“看我这老婆子,没见过世面——”一边又说,“看我这穷家寒舍的,也没个坐的地方——”
建桥爸爸也不答言,也不脱鞋,抬腿就上了炕,盘起腿端端正正坐在炕里首,笑着说:“来来来,都上炕来!”
德町不由松了口气。
建桥妈妈也上了炕,坐在建桥爸爸一侧,建桥则跪在爸爸和妈妈中间,司机老刘迟疑着不想上炕,听建桥爸爸说“今天你是客人,不要拘礼!”也便挨着建桥妈妈坐下来。
老刘坐下后,建桥爸爸拍着炕说:“老哥哥,老嫂子,你们也坐呀!”
于是,德町和他的老婆子也上了炕。
这时,斯琴已经把炕桌摆放在大家中间,然后垂手站在炕前。
“哎——斯琴可是今天的主角呀,咋能把秀才关在门背后哩!”建桥爸爸认真地说。
斯琴格格笑着,也上了炕,跪在妈的身旁。
德町看着空空的炕桌,面红耳赤,支吾道:“您看,我们也不知道您们要来——”
“哎——老哥,我们又不是来做客的!”建桥爸爸一边说,一边向建桥妈妈使了个眼色。
建桥妈妈从身旁拿起包袱,放在炕桌上。
建桥爸爸说:“年前,我跟老哥说要结个亲家,完了跟建桥他奶奶、他妈一商量,都高兴的很。我妈他老人家一听是邵老先生的后人,连说有缘有缘,催着叫我们来哩!我们的想法,是叫建桥给你们做个干儿子——”
德町急道:“哎呀,这可不行。我们穷家小户的,咋敢收你们的公子呢?”
建桥爸爸笑道:“你们的斯琴也是个千金呀!”
德町摇头道:“啥千金呀!穷人家的丫头,一斤都没有!您们要是不嫌弃,能收她当个干丫头,我们一家就求之不得啦!”
建桥爸爸说:“只怕委屈了斯琴。嗯——不过这样也好,也好!”一边说,一边望着建桥妈妈。
建桥妈妈立刻笑盈盈地打开包袱,柔声说:“也不知斯琴喜不喜欢?”一边说,一边抖开一件上衣,“这是件平绒夹袄,是建桥奶奶亲手缝的。这是件条绒裤子,呃——还有双平绒带把儿鞋,一双尼龙袜子,这是条方巾,这个银簪子,是奶奶给斯琴的——哦——两位亲家,我们也不晓得你们的身材,这是两件料子,你们自己做身衣裳穿吧!”
望着建桥妈妈一件一件把衣裳鞋袜拿出来,多森妈痴呆的眼里,慢慢地滴下一串又一串泪珠来。她一样一样地摸抚着,凝望着,布满眼泪的脸颊上渐渐展现出一片童稚般的笑容。忽然,她一股脑儿包起衣裳,提起包袱,一把拉起斯琴走出门去。
大家都愣住了。
德町的脸由红转白,搓着手不停地嘟哝。
建桥爸爸微笑着掏出香烟,给德町和老刘各让了一根,三个人便抽起烟来。
德町吸了几口烟后,脸色稍稍平静一点,说:“叫您们笑话了!您们破这么大的费,叫我们咋的受得起——”
“哎——应当的,应当的!”建桥爸爸说,“以后就是亲戚了,谦来让去的,反倒显得生分。”
顿了一下,建桥爸爸又问道:“多林咋样了?我工作忙,也没顾上再看他去。”
“唉——”德町低叹一声,“就没瞧好!要不是,他妈也不会叫逼磨成这样——”
大家听了,都不由叹息起来。
“那——不行就到省城大医院看一下去!”建桥爸爸说。
“老太爷也是这么说的。可,我八个儿子,眼看着一个一个往高里冒,还得叫他们成家立业,实在是顾不过来呀!”
沉寂中,又是一阵叹息。
建桥爸爸连叹几声,问:“邵老先生还好吗?”
“殁了——”德町哽咽着答道。
“啊——”建桥爸爸大惊道。
“前些日子就殁了!”
建桥爸爸的眼圈顿时红了起来,悲伤地说:“一代风流,怎么就,就这样走了!开追悼会了吗?”
“没有。”
建桥爸爸沉默无言。静了一阵,又问:“多龙呢?”
“多龙?”德町愣道。
“就是你上次给我说的那个多龙!”
“噢——”德町欲言又止。
“他在吗?”建桥爸爸急道。
“在,在!”
“我想见见他。”
“唉——这阵子他不在——”
建桥爸爸正要再问时,斯琴忽然跳了进来。
大家的眼前顿时一亮。
只见斯琴穿了一身新衣裳,站在当地,笑的面若桃花,水汪汪的两只大眼里不停地闪烁着亮晶晶的泪光。
建桥妈妈一见,喜欢得眉飞眼笑,急忙下了炕,双手揽着斯琴,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斯琴羞得一头钻进建桥妈妈怀里。
屋里的人都由衷地笑起来。
建桥爸爸高声说道:“快叫女儿上炕来!”
建桥妈妈急忙把斯琴抱上炕,喘息着说:“啊哟——再大一点就抱不动喽!”
德町说:“快给你干爹干妈磕头。”
斯琴听了,忙取下头巾拿在手里,跪在建桥爸爸面前,疾快地叩了三个头。
建桥爸爸大声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崭新票子,塞进斯琴手里,说:“快叫一声干爹!”
斯琴攥着钱,不知所措地望着德町。
德町微微点了点头。斯琴会意,又叩了三个头,亲热地对着建桥爸爸叫了一声“干爸爸”!
建桥爸爸一怔,不待他说话,斯琴又说:“建桥叫您爸爸,我就得叫您干爸爸呀!”
大家又笑起来。
建桥爸爸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线,赞叹道:“真是冰雪聪明!好,好!给你干妈也叩个头吧。”
斯琴又给建桥妈妈叩了三个头,然后仰起脸,柔柔地叫了一声:“干妈——”
建桥妈妈也笑着掏出一张新崭崭的十元票子,塞进斯琴的衣兜里……
这时,忽然有七、八个娃娃一起挤进屋来,门外面也响起一片人声。
建桥妈妈赶忙下了炕,把建桥的书包打开说:“建桥,斯琴,赶紧给娃娃们散糖去。”边说边把书包挎到建桥脖子上。
建桥拉着斯琴一起跳下炕,斯琴从书包里抓出一把花糖,一个娃娃给了一颗。娃娃们拿着糖,兴高采烈地跳出门去了。
紧跟着,建桥爸爸也下了炕,来到门外。
寒冷的空气中,阳光显得十分瘦弱。
只见院子里站立着一群破衣烂衫的人,纷纷踮着脚朝屋里张望。瑟瑟冷风中,他们都还穿着破烂的单衣,娃娃们差不多都光着脚丫,有的甚至没穿裤子。
眼前的景象使建桥爸爸禁不住心中一酸,哽咽道:“乡亲们来啦,快,快进屋里坐,快进屋里坐!”
“不啦不啦!”院子里的人七嘴八舌一起嚷道。
“我们瞧见邵二爷家街门上停了小车,知道来了首长,都来看看呀!”
“首长,外头冷的很。您快进屋,不要把您给冻坏了!”
建桥爸爸心里愈加酸楚,热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