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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世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11-30 08:43:30      字数:5142

  文星要是知道自己死后这样凄凉,这样死不逢时,就会在六十六年前告诉他娘不要把他生出来的。文星在他闭气的最一刻钟,突然想起了自己出生的事。
  文星的老娘,人称严阿婆,他的父亲名叫春蚕。
  严阿婆已经在床上唉哟唉哟地叫唤了三天,春蚕如同一条饿了的狗一样老是在房子里窜进窜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春蚕老婆严阿婆就说:“你别晃了行不行啊,行不行啊?”
  春蚕的右手敲着左手,还是在房子里晃着。
  严阿婆说:“好了,停下,停下,唉哟,疼死我了。”
  春蚕摁着老婆的肚子说:“你是不是就要生了?是不是,是不是?”
  “你这不是废话吗?”严阿婆说,“我都疼了几天,不是要生了难道是要屙尿了,蠢死你!”
  “那你说说,这次你是生男还是生女?”
  “谁知道啊,生么里就是么里吧!”
  “你这个臭婆娘怎么这样回答呢。为什么不好好回答,为什么不说是生崽呢,为什么还要生个别屋里人呢?”
  “你这个臭蚕宝宝,我又没说生男生女,是你自己在问。他现在在我的肚子里,有没有带把只有他自己知道,我看不见,你看得见吗?”
  “你个烂货,我就知道你又会生个别屋里人的,烂货,蠢货!”
  春蚕一边喋喋不休地骂着,一边把椅子打得一片响。严阿婆就说:“你死出去,去叫王阿婆来,王阿婆总比你好些。”
  王阿婆是严阿婆的婆婆,她从不叫婆婆的,开口闭口总是王阿婆长王阿婆短的。现在,严阿婆要生小孩了,她还是这么说,不知道要求人就应该嘴巴乖点。
  王阿婆其实就在隔壁,她的眼睛不是太好,听见儿媳妇在说“王阿婆”三个字,她就走进了儿媳妇生产的房间,说:“你这个严阿婆就是个少家教的货,你来我们家做媳妇也有几年了,就不学着点呀?就只知道横呀,就只知道骂老娘呀!”
  严阿婆说:“婆婆你别误会啊,我没骂你,是你这个臭崽在骂我,说我是个烂货蠢货。我要真是个烂货蠢货倒也罢了,唉哟,唉哟!”
  严阿婆还没说完,肚子又一阵疼痛起来。春蚕走上前去说:“你叫死啊,不就是生个别屋里人吗,搞得个险!”
  “那你生个试试。”严阿婆一边喊疼一边回驳老公。
  春蚕正要说话,严阿婆又叫了起来,然后说:“你快去把接生婆叫来,真的就要生了。”
  “是真的吗?别糊我啊,我要是把接生婆找来你还不生,我要打死你的,你个蠢货烂货!”
  “你死出去吧,让我疼死算了。唉哟,唉哟——就要出来了,就要出来了!”
  王阿婆在一边对儿子说:“蚕宝宝你去叫接生婆吧,叫来了她还不生就打她,打得她胯里流血。”
  春蚕出去了,找接生婆去了,严阿婆在产床上惊天动地叫着“唉哟”“唉哟”。王阿婆说:“你叫死啊,我当年生蚕宝宝,一声都没叫唤还生了个崽,你叫得二五一十,只怕是要生个赔钱的货。”
  “我这次要是生了个崽你如何办?”严阿婆一边喊疼一边不忘和婆婆谈条件,她想争一争,改善一下自己的家庭地位。
  王阿婆说:“你要是这次生了个崽,我就喊你婆婆,做你儿媳妇。”
  严阿婆说:“你儿子还骂我蠢货,我看你们一屋子蠢货,你是我老公的娘,怎么做得了他的老婆。”
  王阿婆一想也是,自己失言了,让儿媳妇无形骂了一句,又不好反驳,就说:“你这次要还是生个赔钱的货,我就要我家蚕宝宝把你卖了,卖到岳州的窑子里去。”
  严阿婆忍着疼,笑了笑说:“你这个王阿婆真是老皇历,岳州不叫岳州了,改叫岳阳了;也没窑子了,那些窑姐都从良了。”
  “啊,是啊,都民国了啊。”
  “哪里还是民国哟,现在是共国了,换时代了,男女平等。我要是又生个女孩,说明我们女人是真的翻身了,满世界都是女的。”
  “你个严阿婆不要良心。你看啊,我是个女人,你是个女人,你从外面改谯过来,带来个女儿,然后又生了个女儿;我们屋里五口人,女人占了四个,你还要生个女儿,那你就是在找死啊!我儿子蚕宝宝会揍死你的,信不信?你信不信?”
  严阿婆没回话,而是叫着“唉哟”“唉哟”。这时候,接生婆进屋了,她一进屋就把袋子往椅子上一搁,然后就把手伸进被窝里去摸产婆的肚子,一边摸一边说:“是快了,是快了,到了产道,就要出来了,一盅茶的工夫。”
  接生婆望一眼春蚕说:“你还木头一样杵着做么,快去烧水!”
  春蚕走出去了,他去烧水。
  接生婆又对王阿婆说:“王婆你好八字,这一次准是个男孩。”
  “是吗?你这么肯定?”王阿婆一脸的红光说,“她要是再生个赔钱的货,那就揍死她。”
  接生婆没接话,只说:“你来帮帮忙,帮我摁住她的两条前脚。”
  王阿婆上前去摁住了儿媳妇的两只手,接生婆就在产婆的肚子上蹂躏挤压,想把产道里的孩子挤出来,疼得严阿婆一声声惨叫,杀猪一般。当时正是正月,还未过元宵节,天很冷,产婆大汗淋漓,她的汗水已经把头发打湿了,粘在脸上、前额上,一颗颗滚将出来。
  接生婆在继续挤压,产婆仍在叫唤,一声比一声大,产道里的孩子已经出来了一节,是一双小脚。
  接生婆说:“出来了,出来了,不过是一双小脚,救大人还是救小孩?”
  王阿婆说:“难产吗,是不是难产啊?”
  “当然是难产哪,救大人还是救小孩?”
  “当然是救小孩哪,她死了再找一个就是,小孩可是我们家蚕宝宝的骨肉啊!救小孩,救小孩!”
  王阿婆在一边一个劲地叫着“救小孩”,接生婆就抓住婴儿的两只脚往外拖,严阿婆昏死过去了,再也叫不出声来。
  婴儿终于被接生婆拖了出来。王阿婆在一边想,这哪里是接生婆啊,分明就是个杀猪的。
  春蚕手里拿着火钳走进产房问接生婆:“是不是个赔钱货呀?”
  “不是的,有把呢。”
  “真的有把吗?长不长、大不大?”
  “你个臭蚕宝宝,他才出世面,何见得长,何见得大。你以为是你啊?快去烧水,水开了就提进屋来。”
  春蚕赖着没走,又问:“严阿婆死了吗,怎么没听到她叫了?”
  “没死没死,她喊累了,闭着眼睛在睡觉。”
  其实,严阿婆一刻也不曾睡着,她算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她没想到自己是这样不遭人待见。婆婆不喜欢她,老公也不喜欢她,在这个家里,她没一点地位。屋子里人对话一句句传进她的耳朵,那不是话语啊,那就是一把把尖刀,每一刀都捅在她的心脏上。
  现在好了,她生了个男孩,将来一定要借这男孩翻个身,把那个王阿婆和臭蚕宝宝踩在脚下。
  婴儿一出世面就“呜哇呜哇”叫着,他的四脚四手在空中划着,挥舞着,手握着小拳头,似乎在宣布他来到了这世上。
  水烧开了,春蚕把开水提进屋来,接生婆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木头脚盆,春蚕往里滗水。滗了两碗水,接生婆在一边就喊:“好了,好了,你个蠢蚕宝宝,快把水扰凉。”
  春蚕愣在那里,不知道接生婆说的“扰凉”是什么意思。接生婆往水里丢一块尿布片,然后做着示范动作,春蚕就接过手,拿起尿布片的一只角在开水里做绕圈运动。
  王阿婆把手放进水里探探,就说:“好了,绞干尿布片吧。”
  春蚕把尿布片绞干递给接生婆,接生婆就给婴儿擦身,剪脐带,然后包裹。包裹好后,就把婴儿递给王阿婆。王阿婆抱到窗户下去看,就说:“我们家宝宝长得好啊,像他爷像神了,是他爷的种!”
  接生婆往木盆里再倒一点开水,重新将尿布片浸湿绞干水,然后就去给产妇擦抹下体,一边擦一边说:“你不要让风吹进去了啊,不然闭合不好的,到时候走不了路莫怪我啊。”
  严阿婆就要笑,她这是生第三胎了,这个接生婆还要炒猪不吃狗不瞅的现饭,也不晓得怕丑。
  严阿婆生了个男孩的消息迅速地传开。大女儿月芽进屋来了,她已经四岁了,手里牵着妹妹素珍,素珍今年2岁,才学会走路。
  邻居李婶张婶刘阿婆都来了,一是道喜,二是看用不用帮忙。李婶说:“总要有表示吧,下几碗面条吧,这是惯例。”
  刘阿婆说:“我去洗锅。”
  王阿婆叫了起来说:“我家里哪有面条啊,还是五年前吃了面条的。面渣子倒是有一捧,好吧,烧点面茶吧。”
  刘阿婆和张婶烧面茶去了,张婶说:“这个王阿婆刮鼻屎当夜饭,不知是真是假?”
  “我们就当真吧,她以为我们没吃过东西似的,接生婆在这里总不能怠慢吧!”刘阿婆一边接话一边就把铁锅洗净了。
  王阿婆进了仓门,在仓库里摸悉摸悉弄了好一会,才端出一撮箕面渣子。从面相上看,那不像渣子,倒像是故意折断的一样。她把撮箕端给刘阿婆说:“就这点啊,看着做吧,多是不多。”
  屋子里热闹极了,煮面茶的煮面茶,擦擦洗洗的擦擦洗洗。王阿婆把婴儿递给了产妇,她在屋子里打团转,嘴巴里念叨着:“取个什么名字呢,取个什么名字呢……”
  “叫文星如何,天上的文曲星!”接生婆打趣着。
  春蚕仿佛受到了启发,立马说:“这名字好,真的是好。我虽说没读过书,却听语钟先生说过文曲星。”
  王阿婆也是啧啧称赞,说这个接生婆是个文化人,取名字都是文绉绉的,喜鹊唱歌一样好听,不像老鸹叫。
  只有严阿婆不作声。她心里想,又不是你们生的,喜什么喜,我要是不同意,名字再好也是白搭。
  春蚕催着老婆说:“你发话啊,孩子叫文星好么?”
  严阿婆谦虚地说:“你是我男人,你说好自然好。”
  “孩子是你生么,你功劳最大,你是家里功臣,你最有发言权。”
  “那你们一个个都给我闭嘴呀,为什么不闭嘴呢?我只听到一把把夜壶叫,原来是你们在说话啊。”
  “严阿婆你别得寸进尺啊!我是你婆婆,蚕宝宝是你男人,地位都在你之上;你要是在家里横,家庭将不顺的,牝鸡司晨!”
  “那也不止我一只牝鸡司晨呀,你不是也在叫么?”
  “今天看在你生了个男孩的份上,不然我撕裂你嘴的。”
  严阿婆在床上打着哈哈笑了起来。接生婆说:“你疯了啊,刚生完孩子就开口大笑,你的上嘴巴将来也闭合不好的。”
  严阿婆吓得赶紧把嘴巴闭起来,又把两腿夹得更紧,生怕接生婆说她的下面也闭合不好。
  面茶煮熟了,桌子摆在堂屋里,面茶端上桌了,热气在桌子上腾腾上升,它们打着转,扭着,往屋顶飘上去。
  刘阿婆一边吃一边说:“一碗面渣子长又长,面渣子掉在水中央,拿起网兜去捞扒,一网罩个乌龟王。”
  李婶说:“一碗面渣子香又香,碗里无面只有汤,捉只王八来煮一煮,王八汤熬成鼻涕样。”
  张婶说:“一碗面渣子短又短,蚕宝宝胯里吊个腩,接生婆剪刀叉开剪,把个肉棒棒剪成了片。”
  刘阿婆就骂张婶流氓,张婶说:“这对四言八句不是你开头的吗,怎么怪我流氓啦?再说,我唱的是蚕宝宝,又不是你们家天星。”
  刘阿婆一想就说:“我刚才好像听说了,他们要给这孩子取名字叫文星。我老公叫天星,这孩子叫文星,外人一听,好像这是两兄弟似的,岂不是把我给骂了?”
  “骂你好啊,又不折肉。”张婶顶了上去。
  李婶说:“其实无妨,你们两家又不是一个房支。”
  这时候,接生婆领着内室里的人出来了,她说:“你们刚才说的我全听到了,别搞烂事啊,我从没给人取过名字的。”
  刘阿婆几个人没接话,他们自知说话不是接生婆的对手。
  接生婆又说:“文星这名字很好,王阿婆叫好,蚕宝宝叫好,严阿婆也在叫好,就是书塾先生语钟听了还是会叫好的。知道为什么吗?有文化啊,语钟先生能想出这么好的名字吗?”
  吃过面渣子后,春蚕就去了语钟塾师家里,探寻给儿子取名字的事情。见了语钟先生,春蚕就说:“先生,我们家生了个孩子,求先生给取个名字。”
  语钟先生坐在一把躺椅上养神,他闭着眼睛说:“你们不是想好了名字吗,怎么还来找我?”
  “我们家一群睁眼瞎子,哪敢给孩子取名字啊。”
  “生了个男孩子是吗?不然,你们是不会来找我的。”
  “语钟先生真是神啦,就是就是,还是男孩子好,男孩子有出息。”
  “春蚕你是不是个男的呀?”
  “我是呀,我当然是呀。”
  “你的出息在哪儿呢?”
  “我给人剃头呀,我会剃头呀,我是个剃头师傅呀。”
  语钟塾师哈哈笑起来,他从躺椅上爬起来,在室内做绕圈运动,走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就站在那里不动,嘴里念念有词。语钟先生说:“你们其实已经想好了名字,说说看。”
  春蚕看着这个语钟先生,觉得他就是个神,料事是那么准确,一针见血。于是就说:“语钟先生说的对,我们想了个名字,就叫文星。比‘文曲星’少个‘曲’字。”
  语钟先生在室内继续做绕圈运动,手捻着胡须,嘴里说:“文星,文星高照,文曲星,文曲星下凡。寓意很好啊,想自己的家族将来出个文化人啊!但是我要问问你,要是他长大了不愿意读书呢?要是他将来不会读书呢?这读书是要天赋的,无天赋即是枉然。”
  春蚕听语钟先生这么一说,就摸着脑壳说:“我不知道啊,我没想这么多啊。”
  语钟先生说:“嗯,是的。它是北斗第四星,五行属癸阴水,是天权伐星。它管什么呢?”
  语钟先生一边问一边掐着自己的手指说:“就管科甲名声,文墨官场,管功名,管文雅风骚。”
  语钟先生的话,春蚕听不懂。听不懂又不好去问,如果问了,就显得自己太无知了;就换了个话题,怯怯地说:“语钟先生,赐个字吧,给我们文星写个名字?”
  语钟先生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只在柜子里翻呀找呀。过了好大一会,终于找出了一张小红纸,大约是正规纸张一半大,铺开来,对折一下,再对折一下,然后磨墨。磨着磨着就住手了,说:“这事应该你做的,你来磨墨。”
  语钟先生放下手里的墨条,春蚕接过手磨了起来。砚台很大,墨条在里面打转,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磨好了,语钟先生挥毫写起来。
  号纸写好了,干了墨水后,语钟先生收拾起来,折了交给春蚕说:“回家去贴到正梁下面,不要在正中,稍微偏斜一点,懂吗?不能在正中。”
  春蚕没问为什么,他知道,就是问了,语钟先生也是不会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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