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二）

　　“哥哥，不说了！”络腮老人倔强地挺直脖子，打断了哥哥的话。
　　“哥哥得说！”山羊胡老人固执地说，“再不说，就只能到阴曹地府给我们爹妈说去了……我的兄弟呀，那时，你就，偷着去给人家当了儿子，把他们的女子给哥哥换进门里来了。那时，你都十六了，你死心塌地给人家当了儿子，你把姓也改了，名也换了，你给哥哥说，到死，也就埋在人家的坟里头吧——唏唏——老天有眼，最后还是叫你，回来了——唏唏——”说到这里，山羊胡老人早已泣不成声，和络腮老人抱头痛哭起来。两个灰遢遢的头紧紧靠在一起不停地摇晃。
　　“哥哥，你再不要管我了——”
　　“弟弟，哥哥再也不叫你出去了——”
　　“哥哥，你到儿子们些住去吧——”
　　“弟弟，哥哥要给你养老送终——”
　　“哥哥——”
　　“弟弟——”
　　多龙又一次嚎啕大哭起来。他被两个老人高洁的兄弟情义深深地感动，更为自己的孤单无助而越发悲愁……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他就醒了。沉静地睡了一夜，加上白米细面的滋养，他的体力和精神差不多得到了恢复。他想洗个脸，却看见水缸里只残留着一些白糊糊的泥浆，知道水都被他昨天用完了，便套起牛车——一头老黄牛已经站在车边，好像知道要去拉水似的。老牛没等他吆喝，就悠悠地拉着车走出了街门。
　　其实并非只有老马才能识途，农村的牛、骡、驴、驼，甚至鸡、羊、猫、狗等一些小禽畜也都有识途的能耐。
　　他跟着老牛，顺着弯弯曲曲的车辙一直走了大约七、八里地，才停在一丛芦草前。他拨开芦草，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猛然呈现在眼前。他蹲下来，出神地望了一阵，然后捧起清冽的泉水缓缓抹在脸上……泉水像甘霖一样沁入心脾。接着，他一瓢一瓢小心翼翼地把泉水舀进水箱，生怕撒掉一滴。
　　等到水箱装满的时候，老牛又开始自己往回走。回到家时，太阳已经把他和牛、车的影子投向了西边。
　　远远的，就见两个老人迎了上来，然后一人拉起多龙的一只手，笑得合不拢嘴。
　　“哥哥，这回可是你输了！”络腮老人像个娃娃似的瞅瞅多龙，又望望他的哥哥，不住地憨笑。
　　“输了，输了——”山羊胡老人也笑着，连连向他的弟弟认输。
　　三个人卸车的卸车、饮牛的饮牛、接水的接水，功夫不大，就把拉来的水全部装进水缸里了。
　　直到此时，多龙才有机会向山羊胡老人提出他的疑惑：“大——爹，您打啥赌打输了？”
　　山羊胡老人面带一丝羞涩，说：“不好意思说——”
　　“哥哥不好意思说，”络腮老人得意地嚷道，“我给你说吧，赶早起来不见了牛，也不见了车，我就猜牛叫你小子套上车拉水去了。哥哥说不一定，我就跟哥哥打赌。我早就知道孝子小子不会偷我们的东西——”
　　“好啦好啦！”山羊胡老人急忙打断弟弟的话，转头对多龙说，“侄子，怪阿叔把你看扁了……”
　　多龙不知怎么释开山羊胡老人心里的愧意，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
　　“哥哥，赶紧把白馍拿给孝子小子吃吧！”络腮老人继续嚷道。
　　“快拿去，快拿去！”山羊胡老人由衷地笑起来。
　　络腮老人跑着拿馍去了。山羊胡老人向多龙竖起拇指说：“侄子，有信有义，必成大器！阿叔佩服！”
　　多龙的双颊腾起两片赤红，张口结舌，不知怎样承受如此沉重的夸耀。
　　山羊胡老人看见了多龙的窘态，便不再说什么，独自捋着胡子微笑。
　　这时，络腮老人双手捧着一个白馍，像个孩童似的一跳一耸着跑过来，把馍往多龙嘴里一塞，喊道：“吃，吃，我赢下的！”
　　这一来，立刻叫多龙局促无措，吭哧吭哧地和络腮老人推搡、拉扯起来，简直就像打架一样。是啊，他怎么能再吃这个白馍呢！他知道，这是两个老人不知珍藏了多久的宝贝啊！也许是他们打算送给至亲的最贵重的礼物，也许是他们留在最危难时刻的救命之物。昨天，他已经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他们的两个白馍，那时他正处在饥寒交迫当中，而且怀着逃亡的心理。但现在，他的意识已经恢复了正常，怎么可能再做出令人不齿的事情来呢！
　　络腮老人和多龙推搡了半天，达不到目的，气得咻咻地直吹气。
　　山羊胡老人静静地望着他们，慢慢地老泪横流。一会儿，他抹掉眼泪，拉着多龙进屋坐到炕上。
　　“孩子，阿叔斟酌过了，你做下的那个事情，说大虽不大，说小也不小。可孩子你放心，不怕！从今个起，你就住下来，阿叔们锅里有啥，你碗里就有啥；阿叔们吃稠的，不叫你喝稀的。孩子，古话说孝子天佑！”说到这里，山羊胡老人眼里忽然闪出点点晶光，“人一生谁没个七灾八难的，唐僧取经还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哩，最终还不是修成正果啦！阿叔想，就凭你的人品，人不佑神必佑，神不佑天必佑！你把心款款地放进肚子里。再说我们这里偏离人烟，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个人影……”
　　“就是！”络腮老人突然接口说，“鬼找着人找不着，怕球！”
　　“哈哈哈！”山羊胡老人被他弟弟的话逗得直笑，于是，他的弟弟也跟着他大笑起来。多龙被两个老人明朗的笑声所感染，也不禁笑出声来，觉得心里的阴翳一扫而空。
　　二老一少一起笑了一阵，山羊胡老人又对多龙说：“孩子，你也给我们说说你个人的思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多龙嗫嚅着。他并没有说谎，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危机，更不清楚以后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山羊胡老人话语里表露出的真诚和真情，叫他既惊诧又感戴，可并没有丝毫削弱充满他心间的焦躁和迷惘。实际上，两个老人纯粹是在做着“无用功”——因为他是多么想尽快地到学校里去准备高考；因为“学而优则仕”才是他人生的终极理想！因为只有实现了这个理想，他的家庭和所有亲人们的命运才会有所改变。妈妈和姐姐也就不会再偷着他去逃荒要饭，两个妹妹也能背着新书包去上学，多林哥的眼睛也将重见光明，还有斯琴、斯蔷、斯薇……所有的亲人们都会得到他的帮助，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而他自己，也再不会做出“为五斗米折腰”的蠢事，而沦为一个草木皆兵的、落拓的、丧家的“乏逃狗”……
　　“我还能上学念书吗……”不由自主的，他的鼻子里嘟哝出几个字来，同时，两串冰凉的泪珠从眼角悄无声息地淌到了嘴边。
　　“唉！”两个老人听清楚了多龙含含糊糊的话，也明白了他的心思，无奈地一起长叹起来。
　　“孩子呀，学我们慢慢上，书我们慢慢念，可不能把自个逼磨坏了。”山羊胡老人幽幽地说，“孩子，先安顿下来，我们再慢慢想办法。明个就叫你二阿叔先悄悄去给你家里报个信，顺便再探听一下风声。你要是想看书，就叫拿上些书来，等风头儿过了，你再回去。你看这样行不行……”
　　多龙脸上顿时泛出一抹笑容，他一边揩着眼泪，一边急忙点头。
　　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于是，两个老人便张罗着去做饭，只是死活不让多龙跟着他们到灶屋里去。
　　冬天日子短，吃过饭后，天就黑了。
　　煤油灯昏黄而温暖的光弥漫在他们身上，三个人围坐在炕桌边，腿上盖着褐被子，絮絮叨叨、天上地下地说起话来……
　　先说和多龙的爹爹德谷一起在沙漠里放骆驼，怎么走内蒙、跑新疆驮炭送盐，怎么遭遇马家回回命悬一线、死里逃生，从而成为生死之交的往事；再说大沙漠里千奇百怪的地理气候、风土人情和草木鸟虫……又说那些玄幻莫测的鬼神怪力。说骆驼常常失踪，其实是被十几丈长的肠虫活活吞噬的事情，说月亮湖里铁背鱼和七星草怎样在中秋夜半子时昙花一现的事情，说必鲁图沙峰日出的瑰丽奇绝，说巴丹吉林庙里大喇嘛的未卜先知。说着说着，又说起了青湖……
　　山羊胡老人说，听老辈人讲，青湖就是古时候的潴野泽。大禹爷爷治水治到谷水的时候，见白浪滔天，顺着数不清的山沟沟东冲西窜，怎么也收拾不住。那时，北方的沙漠比祁连山还高。大禹爷爷无计可施，就想以死谢罪。夜里，他的爹爹给他托梦说，叫他如何如何到天上去偷息壤珠。大禹爷爷历尽艰辛，终于从玉皇大帝的龙椅下面偷来了息壤珠。只见大禹爷爷站在祁连雪峰上，把息壤珠向下一抛，就见北方的沙漠陷了下去，满山的洪水就像听话的羊羔一样，乖乖地流进了北海潴野……
　　“唉！”山羊胡老人无比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谁料得到，那么大的青湖能干掉啊！去年，有个从西沙窝里来的人说，巴丹吉林庙里的大喇嘛算过了，说是玉皇大帝瞧见息壤珠就沉在青湖里，要派九龙王下凡息壤珠把给收回去。你想，息壤珠是镇沙的法宝，没了息壤珠，大沙漠还不又要抬升起来，青湖可不就得干了……这都是天意——天意啊——”
　　多龙一听山羊胡老人说出“息壤珠”三个字，就觉心尖被一根钢针刺了一下，猛地一阵抽搐，接着就昏昏沉沉地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