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再访家属区

　　这几天李琳在学校的工作是坚持下来了，可是她的家里还不知在怎么过日子。她的父母都被抓走了，剩下三个小弟小妹，全靠她，她在家里的情况怎么样？到晚饭吃过后，李琳的事情又挂到我心头来。我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去找方恩泽商量一下，是不是再到李琳家去看看他们。因为李琳的妹妹李珑在方恩泽的连里，他是李珑连里的指导员。
　　方恩泽听得说也很同情，他说我也听说了李珑的爸妈都被抓起来了。她们姐妹心里肯定难过得很。不过我们这样以工宣队身份现在去她们家里怕有人会说闲话的，上次我们去了一下，顾国靖不是已经怀疑过我们了？我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我们是隔校工宣队，李琳的爸妈也不是我校直接管的。就是她父母是本校的，也没有关系。她父母是她父母，她们自己是自己。我们不怕本校师生说什么，要说也让他们说去。我们只是去关心下一下她们姐妹的生活去看看有什么不可？你不是说她家有我们学校三个学生吗？我们去看看是关心我们学校的三个学生，其中李琳李珑还是和我们一道道工作的学生干部，是我们的同事，同事家里出了问题我们去看看有何不可？
　　“再说，我们的是厂里派出来的工宣队，我们也不拿学校的工资，我们不用看人吃饭。只要厂里派我们在学校一天，我们就尽要一天责任。不要我们时，我们即扛起背包就走，怕他们什么！至于顾国靖，早知道他的为人了，更不要去顾他了，让他说去。”
　　方恩泽想了一下觉得我说得也有理，为了关心一下自己连里的一个排长，也应该去看看的嘛，于是他也就同意跟我一块再去李家了。
　　吃过晚饭以后，我和方恩泽又来到教工宿舍。才过了几天时间，我们来到育美学校教工宿舍区，变化是如此之大，两星期前当时我和方恩泽来李琳家时，这里的小区尽管已经有点阴郁气氛，但生活还是很正常的。一幢一幢的房子前晾着衣裳，孩子们奔进跑出还在屋前玩耍。看我们走过去见是工宣队，还和我们点点头。
　　可是几天工夫，这里变得凄凉萧条，叫人沉闷得透不过气来，门前晾着的衣服少了；屋弄里也见不到孩子们的笑声了；几乎每幢宿舍的某个大门上都贴着“勒令”“警告”什么的白纸黑字的布告和封条。偶尔从屋弄里张望出来认得我们是工宣队，人们像见到瘟神似的惊恐地把头缩进去了。我们感到十分尴尬，但是再尴尬也得走过去，这是我们工作造成的。
　　由于来过一趟，我们很快摸到了李琳的家。这次来李琳家也和上一次大不一样了，走到李家门口还是静悄悄的。见门开着，我们往门里一张，一片阴暗凄凉气氛。我和方恩泽张进屋里一看，屋里到处是零乱破碎的书籍，桌椅板凳被弄得东倒西弯，放衣服的箱子也被打开着推在房子的角落里，显然被人翻过，李琳姐妹一时还没有精力收拾。挂在墙上的有一只轮船的、和李琳爸爸抱着四岁的小李琳照片的镜框也被打碎了放在桌上，看来李琳姐妹似乎还想拼补，到处是一副令人不忍看的劫后惨象。
　　看来她们的姐妹自她们的父母被抓后只顾哭泣和难过，今天又到学校来，还没有心思和功夫整理收拾过。我和方恩泽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在检着地上的书籍，那是李琳的小妹小瑛。看见我们进来，小瑛吓了一跳。她猛地立起身来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我们害怕起来，以为是她们爸学校的专政队又来了，又来抓人翻东西了。当我们低声地向她招呼，小瑛认出是大姐学校的工宣队的我和方恩泽时，还害怕地立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小瑛，你姐姐在嘛？”
　　“在……”她疑惑地敌意地瞪了我们一眼。告诉我们后，她又低头去捡她的书。
　　“难怪小瑛害怕我们呀，”我心里难过地想，“前天我们在她父母面前说得好好的，过两天航校的专政队就把她的父母都抓了去，虽然不是一个工宣队的，但是总是我们一伙人。她会想：工宣队说的好听，转个背就把他们爹妈抓走了，能叫他们不异样看我们嘛？”可是小瑛见我们两面色和善，且是一副同情的神情，不像是来为难她们的，才转忧为喜裂着嘴角向屋里叫：“大姐，你们中学工宣队同志又来了。”
　　李琳在里面应了一声，走出来，只见她满面烟灰，身上围着一条饭袒，一脸惊惶，一看是我和方恩泽，这才高兴地解着饭袒招呼我们：“哎呀，没有想到是你们！快进来！快进来，屋里翻得不成样子了……”仿佛觉得这话对我们说不合适，她说不下去了，“……我在烧饭，以前都是妈妈烧的，我也烧不像样，所以弄得满屋是烟雾腾腾。你们快请坐，我去倒杯茶给你们喝。”
　　我们看她这么忙，屋里又这样乱七八糟的叫她不要倒茶，也不想坐，只是站着随便地问她一些情况。
　　“李珑呢？”方恩泽看不见李珑问李琳。
　　“先给爸爸送饭去了。”
　　“你弟弟呢？”我问李琳。
　　“弟弟也给妈妈送饭去了。爸妈吃的饭我先弄了一部分，现在我煮我们自己吃的饭。”
　　我和方恩泽叹了一口气，李琳垂下眼睑，眼眶里汪着泪，大家都感到无限的惆怅和感伤，前天还是好端端欢欢乐乐的一户人家，一下子被搞成这样子了。
　　“这就是我们工宣队进校的功绩吗？”我在心中难过地想。我感到十分内疚。虽然不是我们亲自干的。我对李琳姐妹说：“不要太难过，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是非总会弄清楚的，相信你们爸妈都是好人，迟早总会放出来的。”虽然现在我对自己在说的这些话自己都不大相信了。但是现在这样子有谁来关心她们呢？有谁一时里能来帮助她们把她们的爸妈放回来呢？这样安慰几句也好让她们稍为宽心一点。
　　“老张——老方——”李琳听到这里就感激地难过地哭了起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们不知对你说什么好。我爸妈被抓了，你们还不嫌弃我们，还这样特地来看我们，我们真太感激你们了——”
　　“李琳，不要说感谢，我们帮你不了什么忙。相反我们感到很惭愧，我们无能为力。没有想到运动下来会是这样子搞法，我们也不大理解。但是我想以后慢慢总会改的，总会好起来的。”
　　李琳说：“所有工宣队都像你们两位这样就好了，航校工宣队跟着专政队到我们家来可凶啦！虽然他们不亲自动手，在旁边看着，但敌视我爸爸的样子也和专政队一样。还有街道专政队，都穷凶极恶的，看见我妈又是打又是踢。他们来抓我妈时我小妹不肯让他们抓，小妹上去想拦一下，他们连小妹都踢打，所以我小妹刚才看见你们来了以为又是他们这批人来抓人呢，又吓坏了。”
　　一会李珑和李海给他们爸送饭回来了，他们看到我和方恩泽，先是用眼睛瞪瞪我们，也不与我们打招呼，似乎不明白我们的来意是什么；而李海见到我们甚至还带着敌意。还是李琳对他们说，老张老方他们是特地来看看我们的。他们两姐妹这才嗯了一声不说什么了。这时李琳问李珑：“爸爸在那里怎么样？”
　　“还能好得来？睡在模型船的杂物间的破屋子里，睡的地方就水泥地板上放点稻草，四面墙壁千疮百孔的，到处是风，冻也冻死了！”
　　“那阿爸的身体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打他逼他？”
　　李珑说：“爸爸不肯说，但我看见他脸上一条红一条紫的，肯定有人打过他了。一夜工夫，我看他人也矮了人也瘦了，背脊也驼起来了，还听他不断咳嗽。昨天送去的饭都没吃过，让我倒掉了。爸爸有胃病的，肯定胃病又犯了，爸爸到这种的地方还会好得来！”
　　李琳和李海、李瑛听了李珑的话又都难过地哭起来。“但愿爸爸没有事，爸爸能挺过这一关。”李琳说。李琳见弟妹们听了李珑讲爸的事情就哭，李琳不想叫她们太伤心，她打断李珑的话又问李海，“阿海，妈妈在那里还好嘛？”
　　李海说：“妈妈也不好，妈妈看见我只会伤心地哭，还问我爸爸怎么样？问我爸爸还好嘛？爸爸在那里咋会好呢。我只能骗骗她说：‘爸爸没事，爸爸在那里好好的。叫她放心。’”李海说，“妈妈叫大姐菜买好一点，叫我们夜了没有事早点关门睡觉。还叫我们弄饭时火烛要小心一点。”
　　一家人两个大人都不在她们身边嘛，怎么不叫做父母的牵肠挂肚呢？我不想再听下去了，越听越难受。就叫他们快吃饭，快吃饭。
　　我对他们说：“你们先吃饭吧，我们在这里待一会。”李琳见弟妹们都回来了，就开饭了。
　　于是李琳李珑把饭菜都盛出来了，问我们：“你们吃过了饭了吗？”我说我们早吃过了，你们快吃吧！这么晚吃晚饭一定很饿了。
　　李琳说：“那不好意思了，我们先吃饭。”她叫弟妹们把桌椅摆开来，可是地上还满是书和杂七杂八东西，连桌子也不好放。我和方恩泽见了马上就帮她们把书籍整理过一旁，把摔倒在地上的东西，有的扶起来，有的放到角落里。
　　李琳见了忙来夺我的手，说：“不用！不用！你们坐一会吧，我们吃好饭会整的，我们自己会整的。这几天我光顾弟妹们，奔进跑出，一时里也管不得整，有空我们会整的。”
　　我说：“没有关系，你们先吃你们的饭，我们反正也没有事情。”说着依旧一面整东西。看她们饭菜搬出来了，我站起来看她们吃的是什么吓饭。只见李珑搬出来两碗菜，一个汤。菜是一碗高丽菜和一碗小咸鱼，汤是一碗紫菜蛋花汤，饭是地瓜和着大米饭，还煮得很烂。我问李琳：“怎么就这些菜呀？你没有去买过？”李琳说：“够了，这两天他们都不大爱吃饭，这两天我自己也没有心思吃饭，也没有工夫去菜场，明天去买一点，今天就这样吃吃算了。”这话似乎也是在说给她弟妹们听。
　　李珑听了说：“姐，我们自己是没有关系，再不去买，明天给爸妈送饭就没有下饭了。明天你去菜场买点肉和鱼来，给爸爸妈妈吃好一点，他们关在那里，多受罪！饭再饭吃不好身体就更不好了。”李琳望了弟妹一眼说：“姐知道了，我明天一早就去买。”说着她就和二妹李珑、弟弟李海、小妹李英一起“叮叮咚咚”地吃饭来。虽然没有什么菜，但他们却吃得很香，大概是这两天他们的爸妈被抓之后还没有好好吃过饭，今天晚上算是全家四个姐妹坐在一起正正式式吃夜饭了。
　　等到他们吃好饭，整理过碗筷，我和方恩泽又把被航校专政队摔倒在地的东西和书籍略略地整了整，又帮她们把屋里粗略地打扫了一下，又坐了一会。我见才十二岁的小瑛总是呆呆地坐在一边，神情是还是那么的忧伤，我对小瑛说：“小瑛，你晚上跟大姐好好睡呵，不要再哭了啊！你妈妈很快就会出来的。”小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这样我们就想告别出来了。
　　末了我再三对李琳说：“李琳，你在学校时我也给你说过了，你是老大，要更坚强一点！李琳和李珑，你们两个做姐姐的先要把两个小弟小妹照顾好，早上早点起来煮饭，给你们弟妹们弄饭洗衣服。你们爸妈一时不在家里，你们两个就要代替你爸妈好好照顾弟妹了。你们都要学会坚强，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不会老是这样的。我相信你们爸妈很快就会出来的，特别是你们妈妈，一个家属，她会有什么事？你现在先要把弟妹照顾好。”
　　李琳说：“家里的事不要紧，我和我大妹李珑都会照顾的，李珑也很能干的，平常做家务还是她做得多。买米买煤我弟弟李海也会去的，他已经十七岁了，力气已经很大了。学校我也照常会去的。”
　　“嗳，那样最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了，你们也早点睡吧。都不要太难过了，不要哭；特别是你们做姐姐的，要给小弟小妹做个榜样。”说着我和方恩泽就起身走出来。
　　临行李琳姐妹感激地送我们出来，我们忙挥手阻住了她们，叫她们不要送，早点关门睡觉。要像平常一样过日子，眼前这日子决不会长久的。遇事一定要向前看，往好方面想，在困难的时候毛主席曾教导我们：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今天你们姐妹也一样，要看到光明，要提高你们的勇气。渡过眼前的困难日子，要有信心！相信明天日子会变好。再苦再难也会过去。好了，你们别送了，回去吧！我和方恩泽就这样出来了。
　　但当我们走一段路回头看时，发现李琳姐妹还向着我俩走出来的方向目光深沉地目送着我们。我再向她们点一下头，她们才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