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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一)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26 12:35:20      字数:3435

  夜空蓝的出奇,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多龙仰面躺在冰凉的沙丘上,凝视着深邃的穹庐。数不尽的闪烁着寒光的星星点缀在天幕上,簇拥着一轮惨白的冷月……他突然感到一阵锥心的孤寂和凄凉,不知道自己从此孑然一身,将要流落到哪里去,更不知道何处才是他栖身的地方。经过一个多月非人的劳动,他的思维已经变得麻木迟钝。此刻,纷乱的思绪使他头痛欲裂,渐渐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睁开眼睛。
  东方的天际线上,泛出丝丝金光,很快,那些金光越来越浓,一眨眼,红日就跳出了地平线。
  极目远眺,茫茫沙海,渺渺无边。一条灰色的公路犹如利剑一般劈开沙海,向天边一直延伸而去。他惊奇地看到,公路东侧的沙漠呈现出耀眼的红黄色,而西边的沙漠却是一片淡青色。
  他溜下沙山,朝东走了一阵,迎面碰到三个女人,有两个围着绿头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认路;另一个女人也许是捂得太难受了,把头巾揭到了脖子里,又干又涩沾满尘土的头发紧贴在头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日子没有洗头了,见了他,急忙把头巾围了上去。
  他没有去和她们搭话,只是远远地跟着往前走。一直走到中午,才看见一个村庄。
  远远望去,风蚀的沟壑里散落着一片破屋,一堆堆黄沙就要漫上房顶。要不是偶尔有一缕炊烟从黄沙上袅袅升起,他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一个村庄。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那三个女人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他踌躇着走进村子,只见两棵杨树不死不活地挂着一些干枯的叶子。两个老人目光呆滞地坐在街门门槛上,不时往烟锅里添加着烟渣。烟雾弥漫在他们眼前,皲裂的嘴巴不停地吧哒着,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等他走近的时候,他们的嘴唇还在抖动着。
  看见多龙,两个老人立即站了起来,热情地把他让进院子。这是一个长方型的小院,南墙根里堆积着厚厚的黄沙,已经显出了沙丘的样子。沙堆边停着一辆专门用来拉水的牛车,车厢里固定着一个大大的、方方的铁皮箱。北面是两间破旧的老屋,房檐破败处露出了檐头。窗棂上的窗纸落满尘土,原来红色的剪纸窗花,已经被太阳剥去了原色,剩下风吹日洒后的惨白。屋子里光线灰暗,早已被烟熏得黑黑的屋顶、房梁及拐角里,吊着一索索吊吊灰。一个大大的土炕,占去了小半间屋子,羊毛毡底下铺着半张用芨芨编织的炕席,炕围上,还残留着一坨发黄的报纸,上面赫然显现着半个标题:“以阶级斗争……”后面的字又被新的报纸残片盖住了。上房墙根里,摆着一张漆皮剥落的条桌,条桌上面,左边是几个落满灰尘的空酒瓶,酒瓶中间放置着一个小小的香炉,右边侧立着已经发黑的神位,像一个微型门楼,两边贴着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批是“一家之主”。门后面立着一个专门盛水的大黑缸,缸上面盖着一块破三合板。
  一股清凉、湿润的感觉霎时涌上喉头,多龙疾快地揭开缸盖,拿起缸里飘着的木瓢,舀了半瓢水,一口气喝进肚子里。
  吱呀一声,老人把门扇开大了一些,金线一样的光束,在地下画出一块金黄的光影,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多龙喝足了水后,慢慢来了精神,瞳孔在幽暗中渐渐张开,看清了正墙中间端端正正挂着的相框里粘贴的一张张照片……
  两个老人一见多龙瞅着相框看,立刻兴奋起来。一个老人用手指着照片,用毫不掩饰的炫耀语气说,他们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迁到外地去了,很少回来。三个儿子一个在新疆,一个在北套,一个在阿拉善。女儿们,也都跟人出去打工了。他吃了一辈子石羊河的水,现在人老了,河也老了,湖也干了。地一块一块被风沙吞噬,才不得不让儿女们一个个弃家而去……
  是啊,他们都已经有了归宿。而且,不管时隔多久都能自由自在地回来探望他们的亲人。而我呢……现在却是一个逃亡的人,正在亡命天涯……多龙陷入一阵沉思,一双充满血丝的忧郁的眼睛呆滞地望着老人。
  两个老眼昏花的人都没有看见多龙脸上的神情,依然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们的故事。一直到后来,才忽然惊异地问:“小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多龙还沉浸在悲哀中,没有立即应答。
  “小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另一个老人提高嗓音,把嘴对在多龙的耳朵上喊道。
  多龙被吓了一跳,呢呢喃喃地说:“呃——我,跟着女人——来的——”
  他这样一说,反倒叫两个老人更加吃惊起来。
  “啥?女人们?几个女人?”
  “三个。”
  “老的少的?”
  “我没看清。大概——有一个年轻的。”
  “你没问是谁家的?”
  “没有!”
  “这就怪了!几年都没见生人来过了——你见没见她们进了谁家院子?”
  “没有!”
  “你这个小子,咋的一问三不知!那你是从哪些冒出来的?”
  这时候,多龙是多么想再说一句“不知道”,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撒过慌!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从青湖来——”
  “青湖?青湖都干了,哪有人家?”
  “青湖里进行大会战——”
  “哦!那你当了逃兵?”
  “没——我没有——”
  “哥哥,我看这小子不地道。干脆,明个送到公家去!”那个在多龙耳边喊话的老人又大声嚷叫起来。
  另一个老人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沉吟了一下,和缓地说:“小子,看你面目,也不像个奸人。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谁家的娃娃,到底是个做啥的?你不要怕,说出来我们给你做主!”
  “啊——”多龙号叫了一声,顿时泪流如注,长久以来郁积在心里的悲愁、羞辱和怨愤随着泪水一起倾泻而出。他一直哭了几十分钟,一边哭,一边把自己的家境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哥哥,可把小子想歪了!”那个大嗓门老人跺着脚叫起来,“小子为个孝字,小子是个孝子!孝子小子,我黑老二遇上,也像你这么做个孝子!”
  多龙被一番绕口令似的话说得噗嗤一笑。这时,他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两个老人。只见他们一高一矮,一黑一黄,若非一个是络腮胡子,一个是山羊胡子,简直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都穿着破旧的青色土布棉袄,灰头土脸,灰白而稀疏的头发一绺一绺分开,紧贴在脏兮兮的头皮上,好像生下来就一直没有洗过。
  长着山羊胡子的老人也被弟弟的话惹笑了,边笑边说:“老二,还往公家送去呢?”
  “孝子大过皇帝老子,谁送谁是个屁蛋小子!”络腮老人绷起脸,一本正经地说。
  山羊胡老人收住笑声,慈蔼地问多龙:“孩子,你是谁家的后生呀?”
  “我的父亲姓邵——名叫德谷!”
  “呀!”络腮老人一听,又是惊奇又是兴奋,“说来说去,是邵老大的后人!”
  “嘿!”山羊胡老人一拍大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孩子,不怕,漫说屁事一桩,就是天大的事我们也帮你扛着!”接着又激动地说,“老二,赶紧沏茶,端馍!孩子,先垫垫肚子,阿叔给你做饭去!”
  片刻后,络腮老人把一碗开水和一个又干又硬的白馍摆在炕桌上,另一个馍则直接塞到多龙怀里。然后便袖着两只手,在地下转起圈来。
  多龙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把掰开馍,在碗里蘸了水就往嘴里塞。
  又过了一会儿,山羊胡老人端来一碗白面面条,上面还飘着几个油炸葱花儿。
  这时,络腮老人显得更加兴奋,仿佛一个终于还清了债的人,嘴里不停地唏嘘着。
  山羊胡老人一边望着多龙吃饭,一边絮絮叨叨地告诉他说,这里是沙阳最北头的一个村庄,藏在沙沟沟里头,只有七八户人家——原先也是从湖里移过来的。再往东、往西、往北走,就都是蒙古人家的地界了。要不是有几眼泉,也扎站不住人烟。据说,这里的泉和青湖连着,湖一干,泉也就枯了。庄子里的人家早几年就投亲靠友去了,只剩下我们老弟兄俩个守着一堆破窑瓦庄。其实我们也不是没处去,娃娃们回来都叫我们跟他们一起过去,只是我们舍不得这——舍不得人老几辈埋放衣胞的地方!只是,青湖一会战——什么会战啊,还不就是埋湖造田吗!又在造孽呀!往后,只怕全青湖的人都会像我们这里一样,抛家舍业,背井离乡,到死都找不着自己的衣胞,变成孤魂野鬼……说着说着,山羊胡老人失声恸哭起来。
  多龙接连吃了两个馍馍和两碗面条后,肚子撑得圆溜溜的,不能动弹,说话都觉得费劲,只好坐在炕上不动。山羊胡老人的话,听得他又惊又怕。他爷爷在《潴野考记》和《青湖赋》、《柳湖赋》里留给他的那些美好的意境一下子荡然无存,而被一种凄清哀伤的情绪所代替。可他毕竟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眼下,还只是在舌尖上尝试了一下人生的滋味,又怎么能充分理解真正的、复杂的人生之味呢!更不会预料到命运将要带给他的螺旋般缠绕着的苦难!
  “要不,您也搬到湖里去住吧。或者,就跟您儿子们住去!”他这样安慰两个老人。
  “孩子,你还不知道故土难离的味道哩!再说,我也离不开你二阿叔——”
  “二阿叔?”多龙疑惑地问。
  “孩子你不是外人,阿叔也就不怕家丑外扬啦——我们家人老几代穷破无锥,辈辈娶不起老婆,进了门的女人不是捡的,就是换的,这才把香火给续了下来。到了我和你二阿叔这辈上,父母早亡,孤苦伶仃,捡没处捡,换没人换,眼瞅着就要打成两个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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