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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老皮的婚礼

作品名称:那年的大学      作者:江舟      发布时间:2020-11-18 19:54:43      字数:15357

  古希腊哲学家狄奥根尼,住在一个破木桶里,过着狗一样的生活。亚历山大拜访过他后表示,如果他不是亚历山大,愿做狄奥根尼。文穿不是亚历山大,却也像亚历山大一样羡慕狄奥根尼。然而,在校长办公室里,文穿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条狗,但却没有一点狗的自由。每天上班后,就得抹桌子、拖地板。轮到值周,还要打扫走廊卫生。虽然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体力劳动,而是在为校长殉难,但是,日复一日,这殉难的荣誉,就像铁门上刷上的一层油漆,经不住风吹日晒,没过多久就脱落干净了。失去了殉难的悲壮,打扫起卫生来就感到不堪重负。无奈,只有拿“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古训,来激励自己,每天才得以勉强支撑下去。好在厕所不用他打扫。厕所本来也是由机关人员轮流打扫,可是屎尿总是嫌别人的臭,因此,无论轮到谁,都是草草应付一下,不忍在里边多呆一会儿。校史办的卢主任是个洁癖,看到一点秽物就会便秘,因此,别人打扫的厕所,他总不放心,每天总要不自觉地再打扫几次。没人愿意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别人埋没,如此一来打扫厕所也就成了卢主任的专利。
  文穿打扫完卫生,常会坐到办公桌前,一边对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喘气,一边想这殉难的日子究竟何时才会是个头。这时,领导们也就开始三三两两走上来。走廊里随即便会响起传唤小马的声音。想到小马,文穿才会获得一点满足感。不管怎样,打扫完卫生后,他还有个喘息的机会,而领导们来了以后,传唤小马的声音,就会像夏天的蝉鸣一样此起彼伏,小马也便像一个小蜜蜂那样,到处嗡嗡飞个不停,没有一刻消停的机会。文穿在中学里学过一篇颂扬抗美援朝战士的课文,名字叫《谁是最可爱的人》。抗美援朝的战士可爱,是因为他们甘愿为国殉难。此刻他感到在这个办公楼里,最可爱的人不是自己而应该是小马,因为小马是为校长殉难最多的人。
  小马成了文穿上班后感受幸福的唯一源泉。但很快他就开始怀疑,这种简单的比较带来的是否是真的幸福。如果比较能够带来幸福,三年自然灾害时,吃糠咽菜的中国人民就不会羡慕苏联老大哥吃土豆加牛肉了,因为他们知道,那时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阶级弟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然而,什么是幸福呢?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大一新生班会上的一个故事。这次班会要大家每人表演一个节目,轮到一位同学,一无所长,但他来自湘西,祖上不是土匪就是经常和土匪斗勇的山民,因此,身体里有一种不惧一切的基因。他就讲了一个他的“壮举”。刚来学校不久,他一个人去逛街。逛了一会,就想解手,哪知这熙熙攘攘的城里不像荒无人烟的大山,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解决,可找厕所又怎么都找不到。无奈,只得放弃掉初到城里的满目美景,坐上公共汽车,强忍着一路颠簸的隐痛,硬撑到学校……讲到最后,他用湘西话绘声绘色地说道:“完事那一刻,可幸福死俺了!”大家听后,无论男生女生,无不笑得死去活来、热泪满面。大家笑过后,他还煞有介事地总结道:“想幸福,就这么简单,憋着,然后痛快地撒上一把。”此刻,这个故事给文穿带来了灵感——幸福不是来自比较,而是来自需求的满足。需求越强烈,越能带来满足感,也才越能体验到幸福。狄奥根尼希望过狗一样的生活,那只破木桶满足了他,因此,他获得了幸福。文穿觉得这有点像黑色幽默——从小学到大学,听无数老师讲幸福,他都没有理解,想不到如今竟彻悟于同学的一通屎尿。
  文穿眼下最强烈的需求,就是为领导写讲话稿。秦主任曾对他说过,宋秘书刚来的时候,连处分决定都不知道怎样写,如今什么大块头材料都难不倒他了。秦主任的话他明白,要想给领导写讲话稿,必须先写好处分决定。可就像当医生的不能老诅咒人家有病,卖棺材的不能老想着人家死人一样,自己写处分决定也不能老盼望着人家犯错误。再说,处分决定就那么几个字,也没什么可写的。坏学生就象韭菜,割去一茬很快又会长出新的一茬来,犯的错误也大同小异,总会有相同的案例可供参考。因此,所谓起草文件,不过是照葫芦画瓢,将甲生的名字换成乙生,将甲某年某月某日换成乙某年某月某日,并不需要任何文采和智力活动。
  没有东西可写,按照能量守恒与转换定律,最强烈的需求,就变成了对一场天老地荒爱情的渴望,而能满足他这个渴望的只有米泠。根据那个法国人的理论,他只是确信自己有了电感应,米泠是否有他不得而知。如何确定米泠是否有电感应呢?对此他毫无经验,但这事又不好向别人当面讨教,因此,就只有去看书。以前他最爱看的是诗,可诗只能帮助排遣一下情绪,没有一点技术价值。一位朦胧诗人说:“黑夜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可到底怎么寻找呢,谁也不知道。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再怎么虚构,也是现实生活的反映,难免不留下作者的蛛丝马迹,倒可以借鉴一下。可从图书馆借了几本青春爱情小说,又觉得写得太幼稚和浅薄,翻了几下就看不下去了。
  有一天无意中,文穿从书摊上发现一本叫《围城》的书。起初,单看名字,以为是一本描写战争的书。他对战争毫无兴趣,本无意去看,但看到封面装帧得宁静典雅,与战争毫不搭界,就好奇地拿了起来。翻开扉页竟见作者写道: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就又好奇婚姻怎么和战争联系到一块,遂决定买了回来。买过后一读,首先就被方鸿渐和鲍小姐在船上的一夜情吸引住了——与这“船震”相比,后来的“车震”就不再算什么。他先是觉得方鸿渐有点无耻,活该被阿四敲诈。可越读越觉得那个背时的方鸿渐越像自己,不仅原谅了他和鲍小姐,还恨起自己为什么没有他那样的艳福。
  这书有一段写孙柔嘉让一学生用三个人称单复数各造一句,那学生一口气背书似地说:“Iamyourhansband,Youaremywife,Heisalsoyourhusband,weareyourmanyhansband。”气得孙柔嘉摔门而出,找方鸿渐寻安慰。看到这里,忽然想到米泠也是教外语的,就幻想着她也遭到了同样的欺负,哭哭啼啼来找自己诉苦。他就借机动用一下自己的“公权力”,传来那个胆大包天的学生,把自己写过的那些处分决定,啪地摔在他的面前,让他明白究竟谁才有资格配做米老师的丈夫。可他翻遍了《学生守则》,却没有发现“男学生调戏女教师”这条罪行。于法无据,要真想给这学生定罪,还得请示校长。他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公权力”——自己不过是一个刽子手,手里虽然掂着刀,但砍与不砍,完全要由判官说了算。
  文穿想,方鸿渐再怎么无用,毕竟还是一个洋博士,尽管他的博士文凭是水货。可自己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替人捉刀的刽子手。刽子手有什么资格配享爱情!他这才发现,原来能量守恒与转换定律也有它的局限性——有些能量是无法转换的。比如说男人的事业和爱情。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平白无故把自己的感情,拿给一个一无所长的男人去当寂寞排遣。他想自己要想获得米泠的芳心,就得有办法证明自己的价值。然而,为领导写讲话稿,是遥遥无期的事情。每天打扫完卫生后,除了偶尔写写处分决定,就得牢牢守住一个冷冰冰的电话机。这电话机就像是一个坏脾气的小孩,你守住它,它一声不吭,可你还没离开半步,它就哇哩哇啦叫个不停。没想到,他这个生命倒成了这“无生命”的奴隶,活得连狗都不如。
  坐到那儿动弹不得,就喝水——他终于明白了机关的人为什么老是不停喝水了。这喝水并不全像他那样是为了意淫,也不纯粹是为了止渴,而是像抽烟一样,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不停地喝水,就得上厕所。这天他去上厕所,却突然来了灵感:在做“刽子手”、“奴隶”之外,他发现了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厕所改革”。厕所的门帘是一块又脏又旧、没有任何标识的白布,来客如厕常向他咨询孰男孰女,让他不胜烦恼,早该“改革”一下了。他想把它设计成“蓝底白字”,印上英文的标识,再绘上男女头像。这样既可以显示出高等院校厕所应有的文化品位,又可以适应改革开放形势,免得来了外国人闹出外交事件。新的厕所门帘做了出来,立刻引来机关人的围观。这些人的意见分成两派:一派夸奖他到底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不一般,有水平;另一派却对他不屑一顾、冷嘲热讽,说不就是多喝点墨水吗,装什么洋蒜,弄得跟在美国似的。两派争执不下,搞得他丢也不是,挂也不是,尴尬之极。他睁开眼睛,白花花的太阳一照,白日梦就不见了——算了算了,搞什么厕所改革呀,弄不好还真会落一身臊。
  文穿刚否定过自己的“厕所改革”,忽然想起那些大宾馆厕所门上写的“W.C.”。知道它是厕所的标识,但不知出自何处。思忖拿这个问题,去请教米泠,就又多了一个和她接触的机会。但一想,拿这样一个臭哄哄的问题去作托辞,还不把人家熏倒。心中莞尔一笑,准备作罢,然又想到米泠“更衣”一事,便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由头:向米泠请教如何将“更衣”翻译成英文,既能用衣服裹住厕所的熏天臭气,又能验证一下米泠那天究竟是去化妆还是去上厕所。想到此,禁不住笑容浮上脸来。
  刚浮上来的笑容还没容落下去,文穿就感到有人站到了自己的身边,慌忙做一个川剧演员一样的变脸,抬起头来一看,竟是皮宏中,就脱口道:
  “吓死我了,你怎么来了?”
  皮宏中道:
  “吓什么,我又不是校长。”
  又说道;
  “我为什么就不能来,许你们当领导的下去视察,就不许我们老百姓上来上访?我今天有点兴致,来上访来了。”
  文穿笑了笑,赶忙给他让座。
  皮宏中坐下来,环顾四周一番,说道:
  “在这朝廷上做事,就是舒服呀,整天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文穿一怕他追问自己为何发笑,忙自我作贱起来:
  “哪有什么幸福呀,我整天在这里是活受罪。守住一个破电话机,给一个‘无生命’做奴隶,活得连条狗都不如。我真羡慕你们当老师的,多自由呀。”
  皮宏中说:
  “羡慕我们?你这奴隶能是谁想做就能做的,全校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在妒羡着。可真是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呀。”
  文穿听后一惊,就问:
  “你也在看《围城》?”
  皮宏中不解道:
  “没有呀,‘围城’是啥玩意?”
  文穿就问他如何知道“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的。
  皮宏中听后哈哈一笑道:
  “我给学生做巩固专业思想报告,没想到思想非但没有巩固,有学生反提出要转专业。我问他为何要转专业。他莫名其妙地答道‘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城里的人想冲出去,他现在在城里边,所以想出去。’弄得本来庄严肃穆的会场,一片哄笑。你说这算什么学生呀,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文穿本希望米泠受了学生欺负找自己诉苦,想不到米泠没来倒来个皮宏中。想这学生只是调皮,够不上骚扰教师。再说骚扰女教师还无法可依,何况骚扰一下男教师呢,就觉得犯不着用自己并不存在的“公权力”来安慰他。又想这皮宏中自己的学生味还没褪净,就发起了老朽之言,真应了他那句话“阶级立场很重要”,就说道:
  “我建议你看一看《围城》,一本很有意思的书。看过它,今后也好和学生沟通。”
  皮宏中说:
  “打仗的书我从来不看。以前还看点武侠,现在连武侠也懒得看了。如今国内外都在祈祷和平,舞棍弄枪、打打杀杀、斗狠逞强、好勇尚武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只有这样水平学校的学生,才会看这种小儿科的书。”
  文穿想这书的主人为何取如此麻烦的名字,招来那么多人的误解,就笑道:
  “《围城》可不是什么军事题材,它主要写的是恋爱和婚姻。‘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城里的人想冲出去’,说的是没结过婚的人想结婚,结过婚的人想离婚。”
  皮宏中一听,就觉得那学生更加可恶,竟拿情爱的事来戏弄事业。但事过境迁,也只能可恶一下:
  “谈情说爱的事我更不感兴趣,那是你们情窦未开的人的事,我是过来人了。”
  文穿笑一笑,一时无语。
  皮宏中又东张西望一番,感叹道:
  “什么时候咱也能来这朝廷上办下一公就好了。”
  然后,站起来走到文穿身边,神秘地说道;
  “我准备进城了。”
  皮宏中走后,文穿想你进城就进城吧,搞得如此神秘干嘛。霎时,又明白过来,莫非皮宏中是说他要结婚了?
  
  皮宏中果真要结婚了。这些天,他频繁地奔走于学校和老家之间,忙着为结婚做准备。一有空闲就对文穿发感慨:
  “老弟呀,你可千万别结婚。结婚麻烦死了。若非要结,一次也就足够了。”
  文穿初次听了,也只是笑笑。可听多了,他就和皮宏中开玩笑道:
  “老皮呀,你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竭力倡导移风易俗,至死不渝,可为什么这大操大办之风,反呈燎原之势,愈演愈烈呢?”
  皮宏中问:
  “你说是为甚?”
  文穿就阴阴阳阳阐释道:
  “凡为人父母者,盖结过婚之人也。凡结过婚之人,皆有心得也。凡结过婚之人心得,皆如你老皮所言:结一次足矣也!”
  皮宏中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
  “又不是在大清王朝,你满嘴巴之乎者也,谁知道说的是啥玩艺。”
  文穿笑道:
  “老皮,你真的不明白,你老丈人之所以让你东奔西走,忙南忙北,就是要饿你肌肤,空乏你身,好让你体会到结婚之艰难,得出‘结一次足矣’的结论,绝你以后非分之想,这样你便落下一个结婚恐惧症,谈婚色变,不敢妄言再婚,才会和他女儿善始善终呀。”
  文穿又说:
  “为什么浪漫的婚姻往往短暂,媒妁之言的婚姻反而却能白头偕老?盖因浪漫婚姻往往是传统的反叛者,没有经受大操大办之磨练也。”
  皮宏中听罢也笑了:
  “你们这些学文科的,怪不得写起文章来,都是洋洋洒洒数万言。原来信口一诌,就是歪理邪说。哪像我们搞理工的,要弄出一个理论,不知要做多少次试验。”
  文穿想起了那个法国人做的爱情试验,就说道:
  “老皮,你不能歧视我们学文的,文科一样是科学。不信,拿你当一个样本,再找一个旅行结婚的作比照,看看谁的婚姻更持久,这不就是试验吗?”又说:“不过,与你们理工相比,我们文科的试验周期太长,不愿轻易做罢了。”
  皮宏中压了一头的事等着要办,无心与他纠缠,更不想给他做什么实验品,就说道:
  “空谈误国呀。老弟,你哥的腰都累弯了,能不能办点实事,为哥分点忧。”
  皮宏中从小吃红薯长大,但身材却长得不像红薯的根块,而像红薯的叶茎,又细又长,无法支撑头颅的重负,看起来就有点佝。文穿想你那腰是结婚累的吗,笑道:
  “老皮,你说吧,我能为你分什么忧?除了新郎穿帮的事俺不能干,别的保证两肋插刀。”
  皮宏中认真道:
  “不是和你开玩笑的,有一件事还非要你老弟帮忙不可。”
  文穿忙问何事,皮宏中说他老丈人为讲排场,结婚那天非要他搞一辆小车接媳妇,可他一个破教师,往哪里去搞小车呢,一直为此事犯难,但考虑再三,觉得毕竟是婚姻大事,还是想圆了他老人家的心愿。文穿想那天皮宏中到校办,说不定就是冲着小车的事。学校的小车虽归校办管,但派车却是由宋秘书专门负责,能不能要到车,文穿心中没有底,然而既然“两肋插刀”的誓言已出,就觉得有义务应承下来。
  皮宏中看出了文穿的难处,就问道:
  “宋秘书有何嗜好?”。
  文穿一时想不出宋秘书有什么特殊嗜好,就说道:
  “吃喝拉撒,挺普通的一个人。”
  皮宏中说:
  “你这怎么能行呢?无论官场还是商场,察人识人是第一项技术。在机关混,首先要对领导、同事的性格爱好了如指掌,尤其是特殊的嗜好,这一点很重要。”
  文穿听后忽然想起在一次大扫除中,发现一条蛇,大家都惊慌失措,可宋秘书非但镇定自若地把它捉了,还拿回家把它煮吃了,就把这事说与皮宏中。皮宏中听后思忖道:
  “这么说他爱野味。”然后又狡黠一地笑:“他爱野味好办,他要爱野花咱就犯难了。”
  皮宏中要文穿约一约宋秘书,自己就开始忙活起来。他鼓捣着制了一个铁叉,天将黑时,独自带着手电筒、铁叉和一个破袋子神秘地出门了。过了一两个钟头,他带回来半袋子鼓囔囔的东西。一进屋,就咣当一声赶紧把门关上。文穿见他浑身脏兮兮的,两腿沾满污泥,再往袋子里一看,是一只只孤独无助的青蛙。文穿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却故意问道:
  “你捉这么多青蛙干什么?”
  皮宏中正色道:
  “这是田鸡,不是青蛙!”
  文穿说:
  “亏你是学生物的,捉青蛙可是违法的呀。”
  皮宏中再次强调道:
  “这是田鸡,不是青蛙!”
  说罢,不再搭理文穿,找出菜刀,先将青蛙的头一一剁去,再剥皮洗净,屋子里立刻弥漫得满是血腥味。目睹他干净利索活剥青蛙的样子,文穿想这皮宏中才真正像刽子手。将青蛙拾掇好后,他们就带着事先准备好的酒菜,去见宋秘书。
  宋秘书虽已结婚,但老婆在外地,到周末才聚在一起,平时仍是单身一人。他今晚没有别的应酬,正愁无聊的时间不知该如何消磨,见文穿和皮宏中带着酒肉来,又有野味,很是高兴,便亲自捉刀下橱——一般是“好吃懒做”,但宋秘书却正是因为“好吃”,才激发起了要做的强烈欲望,尤其是见了野味,就更担心别人的烹调技术会糟蹋了这来自不易的好东西,非要亲力亲为不可。不一会儿,他就把青蛙烹制好了。和皮宏中一样,他把从厨房端出来的东西不叫“青蛙”,而叫“田鸡”。菜上好后,宋秘书和皮宏中就着白酒,吃得津津有味。文穿却看着盘中那炸得发黄的一只只青蛙,越看越觉得像一具具“无头人”的裸体,怎么也拿不动筷子。皮宏中硬逼着他吃下一只,立刻就感到胃向上翻,忙跑到卫生间呕吐出来。宋秘书和皮宏中见状连笑他“妇人之仁”,两人碰了一下杯,又说又笑,反而吃得更加投机。特别是宋秘书,将一只青蛙腿反复在口中嘬吮着,那样子似乎恨不得连骨头也一块吃下。文穿想,看这两个人的吃相,说不定连真的人肉也敢吃。
  吃完夜宵,从宋秘书家出来,皮宏中仍兴致未减,借着酒兴数落起文穿来:
  “看人家宋秘书,那才像场面上的人物,拿得起,放得下。看看你,连只青蛙也不敢吃,今后该如何在官场上混呀。”
  文穿觉得皮宏中话语中流露出对自己的轻看,心中不悦,就说道:
  “吃青蛙和做官有什么关系?你这学理工的,想不到也满口歪理邪说。”
  醉意盎然中的皮宏中,没有在意文穿的不悦,只想淋漓尽致地做一回“人生导师”:
  “我这可绝不是什么歪理邪说,是正儿八经的科学。这饮食不但和做官有关,而且还和一国的国民性有关。我们中国为甚乱祸不止、受尽异族欺凌,说得好听点是因为我们国人善良,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懦弱;我们国人为甚善良懦弱,就是因为从孔老二那里就开始讲究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结果一个个都变成了温顺的、任人宰割的小绵羊。再看看人家西方人,至今还保持着茹毛饮血的传统,吃的都是半生不熟的东西,牛排总带着血丝。日本人就更不用说,常年吃生鱼片。所以,这些民族才会一个个凶狠残暴、嗜血成性。日本侵占我国时,由于我国领土广阔,战线拉得太长,有些地方甚至是一个日本兵管一个县,竟会出现如此荒唐事,为甚?说到底还不是在吃上?因此,要改变国人的懦弱性,使我们的下一代重新变得勇猛孔武起来,照我看,无需什么文化改造,也无需什么教育改革,最需要的是改变我们的饮食习惯,让孩子们多吃肉,吃生肉。一国如此,一个人焉何能不如此?文穿,今后你若想在官场上混出样来,首先就得学会吃肉,什么虎狼虫豹,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洞里钻的,水里游的,都得敢吃,而且要生吃!”
  文穿明白皮宏中为何对素食主义那么厌恶了,原来他是一个“暴殄救国论者”。时下评述中国为何落后的理论形形色色,如地理论、文明论、文化论,还有的就干脆把中国落后的根源统统归于中国的方块字,说什么正是由于中国人使用方块字,造成思维的闭塞,因此建议国人放弃自己母语,改用代表开放的字母文字。文穿想皮宏中这“暴殄论”,无非和“文字论”一样,是病急乱投医。尽管如此,但文穿细细一想,那些食肉的豺狼虎豹,的确个个凶猛犀利,而那些食草的猪马牛羊,也确实个个温顺笨拙。照此而论,宋秘书和皮宏中就是那些豺狼虎豹,而自己却是那些猪马牛羊。想到此,心中生出几分沮丧,禁不住暗暗感叹道:政治为何总是充满着计谋和血腥呢?难道就没有单纯和善良的政治吗?
  
  眼看快到皮宏中结婚的日子了,文穿受皮宏中之托,向宋植催问车子的事。宋植听后先是一阵恍惚,俄顷才醒悟过来,对文穿笑道:
  “这事你若不说,我还差一点给忘了。”
  文穿想这个宋植还真如皮宏中所言“能拿得起,放得下”,吃起青蛙来,津津乐道,吃过后,要办的事却忘个精光。
  宋植端起搪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沉思片刻,说道:
  “你同学这事要办,还得咱两个好好配合一下。”
  文穿不解地问:
  “如何配合呀?”
  宋植说:
  “你知道,结婚用公车大操大办,是违纪的,要担风险的。一般教工,除了危急病号,也没有用小车的权利。不过,看在兄弟的面子上,皮老师的事还得帮。到时候,主任要问起来,你就说是你同学得了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这样按规定就得交些费——没办法,只有如此才能瞒过主任。你对皮老师讲,要他千万保密,可不能让外人知道。另外,用轿车太过张扬,况且,农村路况不好,就用皮卡吧。”
  文穿表面点头称是,内心却一肚子不高兴:什么结婚用车违纪呀,这办公楼上上下下七姑八舅子结婚用车不是都派了,包括他宋植的那些哥们姐们,而且用的还都是上海轿,怎么到自己这里就变得神神秘秘了,派的还是一个老掉牙的皮卡,还要交费。这破皮卡除了査书记艰苦朴素坐一下,哪个领导愿意坐呀。人家明明是结婚,大喜事,还要硬让说成是有病,这不是晦气人家吗,怎么不说成人家死人了呢?什么狗屁面子,那青蛙白吃了?酒白喝了?想到最后,又怨恨起皮宏中的老丈人来:没有本事用小车就不用小车吧,干嘛要打肿脸充胖子,凭空给人家添那么大麻烦呢。
  文穿的忙帮来帮去,只弄了个破皮卡,还要交费,也不知道皮宏中乐意不乐意。想起那天吃过青蛙后,皮宏中那么推崇宋植,就想“以其之矛还其之盾”。等见了皮宏中,就学着宋植的神秘样说道:
  “老皮呀,为车子的事,我和宋秘书可费尽周折了。青年教工结婚用车,你这可是全校有史以来第一个,你可千万要保密呀。”又说本来要派轿车的,但这几天校长公务繁忙,就先定了个皮卡。另外,为了遮人耳目,只是象征性地收了点费,标准是最低的了。但装病的借口,他只字未提,怕万一一提真的破了人家的吉利,就扫兴透顶了。
  皮宏中一听车子的事定了下来,万分高兴,连声感谢。在他看来,这皮卡不管怎么说,也和轿车沾点边,比县长大人坐的吉普还要强呢。他们老家用的婚车,条件好的也就是拖拉机,连卡车也用不上,他皮宏中结婚用皮卡,是开天辟地头一家,已经到天上了,还能有啥不满意。至于交费的事,他更是无所谓——反正结婚花钱讲排场都是用来撑面子的,而在所有的面子中,这小车撑起来的最大,只要有车用,花些钱就自然不在话下。
  皮宏中结婚的日子恰定在星期天,文穿、黄未宁、米泠三人就结伴搭朱师傅的车前去祝贺。上车的时候,文穿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说女士优先,请米泠先上,米泠就大大方方坐了进去,然后,他和黄未宁一起并坐在后排。坐定后,开车的朱师傅就对米泠开玩笑道:
  “看来你们三人中你是领导。”
  米泠茫然不解,回过头指指文穿:
  “他才是领导呢。”
  朱师傅嘿嘿冲米泠笑一笑:
  “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谁坐在我旁边谁就是领导。”
  黄未宁在后边不满地插话道:
  “按照国际惯例,领导的位置应该在后排,和司机成斜对角线。”
  此刻文穿正坐在那个斜对角线上。朱师傅侧过脸看了黄未宁一眼,笑他一副书生气:
  “什么国际惯例呀,这又不是纽约。在我们这里,我旁边的这个位置就是领导位。”
  然后又笑着对米泠说:
  “米老师,今天你就是领导,我主要为你服务,他们两个是你的小兵。”米泠听后,高兴得咯咯笑个不停。
  文穿的脸上也跟着浮现出了会心的笑——他自认看穿了黄未宁的潜意识:因为若按国际惯例,米泠既为“领导”,就应该和文穿对调一下位置,这样他黄未宁就可以和米泠坐在一起了。可对文穿来说,这却是最坏的坐法。最好的坐法自然是自己和米泠坐在一起,但倘若如此,黄未宁就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然而,从理论上讲这种可能并不存在,因为按照这里的规矩副驾驶位是贵宾席,只有文穿和米泠符合条件。文穿是校办的,这车又是他派的,因此可称为“领导”;米泠虽不是领导,但是女性,按照女性优先的原则,有顶替领导的权利;而黄未宁既非“领导”,又非女人,因此只有坐在后排的资格。既然无法得到最好的坐法,成功地避免掉了最坏的坐法,文穿感到就是巨大的胜利了。
  朱师傅五十多岁,半秃头,小眼睛,油饼脸,两个烂嘴角泛着黄,像刚未出窝的家雀。他平时总是阴着脸,人称“老阴”。今天身边坐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脸上突然拨开乌云见晴天,一路上滔滔不绝唾沫四射,大讲他年轻时候如何潇洒、如何罗曼蒂克,逗得米泠笑个不停。文穿看他现在的模样,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年轻时会潇洒到哪里,更莫谈什么罗曼蒂克了。但是,由于胜利带来的兴致,他便不断地扯上几句火上浇油的话,撩拨得朱师傅越发吹得像发疯了似的。黄未宁不满意米泠没有和自己坐在一起,又厌恶朱师傅的做派,更不屑文穿和米泠竟去迎合这么一个庸俗浅薄的家伙,一路上独自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车子一进村,老远就听到大喇叭里传出的《百鸟朝凤》。等到了皮宏中的宅院前,放眼一看,街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宅院里,几口大锅热气腾腾,打杂的人来人往,厨师们忙着洗碗刷盘烧火做饭。皮宏中一改平时邋里邋遢的模样,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人一下精神了百倍。听到车声赶紧迎出门外,和来客一一握手。最后又握住文穿的手说:
  “文大秘书,我这什么都准备好了。但有一件事可是非等你来才能办,否则,兄弟的婚可就结不成了。”
  话音刚落,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就把笔墨纸砚摆在了他的面前,文穿一下楞了。那管事的说:
  “我们家宏中说了,你们学校有一位大才子,文章好字也好,看来就是你了。这宅院门前的大对联无人敢写,就等着贵人您呢。”
  文穿方想起,曾对皮宏中说过他婚宴的大对联一定要让自己捉刀。他本是开个玩笑,没想到皮宏中却当真了。别无他路,文穿只好硬着头皮接过笔来,双眉一蹙,急中生智,竟立刻行云流水般写出一联。上联是:龙腾虎跃宏扬中华须文慧。下联是:莺歌燕舞文章智慧宏中华。横批是:文慧宏中。文慧就是今天的新娘。对联一出,众人皆呼:妙!管事的更是拉着文穿的手,钦佩有加:
  “真不愧是大才子呀,托了此联的福,我们家宏中和文慧一定会百年好合,家运国运也会昌盛兴隆呀。”
  文穿长出一口气,庆幸总算逃过了一劫。他知道自己的这联写得牛头不对马嘴,且有病句之嫌。比如“宏扬中华”就似讲不通,完整句应为“宏扬中华传统”,但写下嫌太长。文穿想简写为“宏扬中统”,又想这岂不是借人家的婚礼为特务组织招魂吗。情势所迫,容不得他多想,就双眉一蹙,写下了“宏扬中华”。一边写,还在心中自我开脱:这怪不得自己,要怪也只能怪皮宏中,起了这样一个乏味的名字,不给他有更多想象的空间。好在乡亲们不懂文法和对仗押韵之功,见新郎新娘的名字被编排进去,就连声叫好。
  对联一出,皮宏中也笑歪了嘴。他之所以笑,并不是看出了这对联的毛病,而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竟蕴藏着如此深厚的爱国情怀。皮宏中的名字是其父所起,原叫“皮红忠”。皮宏中祖上三代单传。农村人起名有个讲究,名字起的越贱,生命力就越强。为了家丁兴旺,皮宏中父亲的爷爷起名“歪子”,皮宏中父亲的父亲起名“孬”,皮宏中父亲则叫“赖货”。反正祖孙三代,没有一个“好人”。皮宏中父亲,还常被人故意喊成“懒货”。非赖即懒,名字给他带来了无尽烦恼。况且,如此作贱自己,并没有改变家运,到了皮宏中这里,仍是独苗一个。生皮宏中那年,恰逢文化大革命。在破“四旧”立“四新”中,皮宏中父亲才知道起贱名,也是“四旧”,就下决心与“四旧”决裂,为儿子起一个具有革命精神的名字。当时,到处盛行举“红宝书”,跳“忠字舞”。皮宏中父亲上过扫盲班,粗通文墨,就给儿子起名“红忠”。起下这个名字,他还激动了好一阵子。他觉得这个名字既响亮,又跟形势,终于可以把祖孙几代的晦气,给冲干净了。就这样,“皮红忠”用了将近二十年,但到他高考时,世事大变。皮宏中觉得自己的名字,不但带着文革遗风,还充满封建余毒。然而,名字如身体发肤,父母所受,不敢轻易损毁。但是,一个人只要想做事,就会为自己到找千万个理由。他想名字有两个功能,一个是供人叫的,一个是供自己写的。其父所赐之名,是供人叫的,不能更改;至于名字如何写,则纯属个人权利。于是,他决定改“字”不改“音”,这样既能维护自我,又没有违逆孝道。高考时,他就在卷子上把“红忠”,改为“宏中”。他改名字的思维也极为简单。当时,看到家家户户过年对联的横批不是“宏图大展”,就是“大展宏图”,就觉得这个“宏”字很有气势,便把“红”改为“宏”。“忠”字改得更干脆——直接把“心”去掉,就变成了“中”。“忠”而无“心”,如此一来,觉得就脱胎换骨,成为“新人”了,全没有想过还有别的什么深意。
  当初,皮宏中的父亲知道儿子改了名字,心中有过不快。今天看到文穿将儿子名字作如此解读,彻底释然。心想,儿子的书到底没白读,境界是远在自己之上。口中念叨着“红忠”“宏中”,想只有“又红又忠”,才能“宏扬中华”,便觉得儿子到底没有斩断和自己的联系,不禁又平添几分慰藉。
  管事的恭维过文穿后,和皮宏中耳语了一阵,就兴冲冲地对文穿说:
  “文老师,你满腹锦绣文章,今天的司仪就非你莫属了。”
  然后又对黄未宁和米泠说道:
  “这位老师仪表堂堂,这位老师端庄漂亮,你们两个就做今天的娶客吧。”
  按照当地的风俗,新郎不亲自去接新娘,而选一对有身份的青年男女去接,这对男女就叫“娶客”。黄未宁一听要和米泠一起做娶客,自然满心欢喜,可没等高兴劲上来,却听米泠冲着管事的说:
  “让黄老师当司仪吧,他的嗓门大。”
  说罢,拉起文穿就走。管事的愣了一下,生怕点错了鸳鸯谱,拿眼去寻皮宏中,却没了他的踪影,只得对黄未宁说:
  “黄老师,那你就当司仪吧。”
  黄未宁一脸茫然,忙连连推脱说从未当过司仪,这事他干不了。管事的风趣地说道:
  “没事,比高考写文章容易多了,大学都读了,这点事能难倒你?你只需记住四句话,第一句:拜天地;第二句:拜高堂;第三句:夫妻对拜;第四句:入洞房。到时候扯开嗓子喊就是了,反正你嗓门大,有多大劲就用多大劲,别吝惜力气,就这么简单。”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黄未宁见推脱不掉,只好应承下来,眼怔怔看着文穿和米泠双双钻入娶亲的皮卡车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横竖不是滋味。但有司仪的重任在肩,也容不得他多想什么,心中默念着管事教给他的四句话,不住地在宅院前来回徘徊。
  当皮宏中老丈人得知女婿用小车来迎娶自己的闺女,喜不自禁。昔日当营业员的荣光,仿佛一下子又回来了。退休后,走在村中一直塌着的腰,也终于挺直了起来。其实,迎娶仪式上使用小车,全是皮宏中的主意——他想以此来让老丈人明白,当年他阻挠自己和她女儿恋爱,是件多么愚蠢的事——他老丈人今非昔比,巴结他还来不及呢,哪敢给他出这么大的难题。原来在供销社当营业员的时候,大到“三转一响”,就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小到吃的红糖、穿的“的确良”、种地用的化肥,都要找他帮忙。村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对他笑脸相迎,就是村长也要把他奉为座上宾。他退休后,女儿接替他上了班,本以为这份荣光还会延续下去,但谁知没过多久,就改革开放了,票证制寿终正寝,商品向全社会敞开供应,顾客成了上帝,香饽饽的“营业员”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对人赔笑的“服务员”。这还不算,供销社实行股份制改革,他家拿不出钱入股,女儿也下了岗。走在村中,再也见不到逢迎的笑脸了。世态炎凉他还能忍受,毕竟到了耳顺之年了,他最担心的是女婿变心,做了陈世美。在惊恐不安中,盼到了女婿毕业,没想到女儿的婚事竟顺顺利利的,而且还办得如此排场。为了对得起女婿,也好让闺女嫁过去有几分说话的底气,他就把家中积蓄全用上,置办了比常人好几倍的嫁妆。为了招待好来客,还把庭院的里里外外修饰一新。这天又专门在本家里挑了两个能说会道的男女作陪客,可等来了娶客,见文穿和米泠谈吐不俗,特别是米泠,浑身洋里洋气的,一看就是城里的姑娘,两人立刻成了哑炮,不知该如何搭话。皮宏中老丈人见状,生怕多耽搁一分钟,就多慢待一分这两位贵人,就全免了原本要为难婆家人的礼数,利利落落地送闺女出了门。
  娶亲的车队大大小小车子十余辆,在街心排成一条长龙,浩浩荡荡,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前头由两辆摩托开道,接着是新娘和娶客坐的由皮卡装扮成的婚车,婚车后面是几辆装满嫁妆的大拖拉机,再后面是一溜机动三轮车,坐的是娘家的送客。阵势之大、嫁妆之多、规格之高,在十里八乡都是数得着的。见顺顺利利把媳妇娶到了家,皮宏中家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又见场面如此壮观,一个个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老丈人为了巴结婆家人,把“为难”的礼数都省了,可到了自己家,为了不让外人笑话,也是为了图个喜庆,该走的礼数则一个都没减。其中一个礼节就是“背媳妇”。皮宏中的老家还保留着高老庄的遗风——新郎必须把新娘从婚车中接下背回家。皮宏中卖力地背着文慧,嘴一直咧咧着,那样子看不出是累的还是高兴的。四周簇拥着看热闹的那女老少,一路上推搡着,大声地起着哄。农村办喜事讲究的就是“闹”,闹的人越多越厉害,主家就越有面子。
  黄未宁站在庭院中严阵以待。看着乱哄哄的人群,他先是觉得只有不苟言笑才能压住场,但又想到人家是办喜事,不能一直哭丧着脸,就绽放出一脸灿烂的微笑,可笑容刚像花骨朵一样展开,却发现文穿和米泠两人在不远处交头接耳,又说又笑,他那笑容就像浇了酱油的凉拌菜,立刻变了色调。这时,皮宏中背着媳妇来到了庭院当中,管事的便叫黄未宁进行仪式。再也不容他多想什么,就拿出舍我其谁的姿态,整整衣冠,扯起嗓子大叫道:“一拜天地!”话音未落,年轻后生们便不由分说把新郎新娘摁在地上,象鸡啄米似地不知磕了多少个头。黄未宁扯着嗓子又喊:“二拜高堂!”庭院中早准备了两把旧式高椅,有人将皮宏中父母从堂屋请出,两位老人坐上高椅,满脸慈祥和威严。年轻后生不敢造次,让新郎新娘规规矩矩给老人磕了三个头。黄未宁扯着嗓子再喊:“夫妻对拜!”又是话音未落,年轻后生们便蜂拥而上,按着新郎新娘的头相互磕了无数。有恶作剧者趁机将新郎新娘的腰带解下。新郎新娘只顾着提裤子,他们就趁机用腰带把他们捆在一起。出于本能,新郎新娘挣扎着向洞房冲去。黄未宁见状,只得潦草地喊了一句“入洞房”,整个仪式便在一片疯狂的喧闹中结束了。
  在整个仪式中,米泠一直笑个不停,还不断地拍着双手,跟着众人一起喧嚣。文穿虽然也一脸机械的微笑,但内心却陷入了沉思。他想象的婚礼,应该是庄严的教堂、洁白的婚纱、黑色的礼服、虔诚的祈祷、真诚的誓言,还有象征永恒的钻戒、纯洁的吻、华美忧伤的乐章,以及文质彬彬的客人、舞会、温馨的红蜡烛……一切都是那么圣洁、安宁和诗意。他不明白人生如此重要而美好的时刻,在这里怎么就变成了一幕荒诞的闹剧,便在心中叹息到:完了,老皮的纯真岁月就这样完蛋了。
  婚宴大约进行到下午三、四点钟,客人三三两两开始先后离去。文穿三人都急着回校,朱师傅却磨磨蹭蹭,说车子出了毛病。三人没办法,只得站在街上和皮宏中闲聊。正聊着皮宏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急身向院子里走去。顷刻,只见管事的慌慌张张走向朱师傅,塞给他一个红包,并连赔不是,说事太多,请多包涵。朱师傅假意推脱了一下就收了下来,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你看我这破车。”然后蹲下身子又仔细“检修”了一会儿,向文穿他们摆摆手:“好了,上车吧。”他们这才坐上车,把脑袋伸出窗外,挥手向主人惜别。回来的路上车里死气沉沉。一上路,米泠便歪倒在车座上眯眯糊糊睡去。朱师傅怕自己噌红包的伎俩被大家识破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再说美人已睡,谈兴全无,只有埋头开车。黄未宁参加婚礼沤了一肚子的醋无处倾倒。文穿恨朱师傅狗眼看人低,竟敢当着他的面噌朋友的红包,分明没把他这个“领导”放在眼里。他闭着眼,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当上主任,朱师傅该如何巴结自己,自己如何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噌红包的事被人告发,他如何哭哭啼啼向自己作检查。正在美滋滋地做他的复仇梦,忽然车过了一个沟坎,把车上的人颠得老高。文穿再也忍受不住了,对朱师傅猛喊道:“你能不能把车开慢点!”朱师傅回头向他陪笑道:“对不起,领导,我这不是为大家赶时间嘛。”一句领导把文穿叫得舒舒服服的,顿觉恩怨全无。他无意望了望副驾驶旁边的倒车镜,发现米泠正盯着自己的眼睛发笑。
  回到学校,天色已暮。中午吃了一肚子的酒饭无处消化,大家纷纷表示晚餐就省了。单身贵族参加完别人的婚礼后,心情总少不了空落。三人下车后,米泠提出到她宿舍打扑克,两位男人欣然应诺。到了米泠宿舍,在怎么玩上发生了争执。米泠要玩“接竹竿”,黄未宁说那是小孩玩的。米泠说要不玩桥牌,桥牌深奥,国家领导人玩的。文穿说玩桥牌要四个人。米泠说这不得了,在这荒郊野地,到哪里去叫一个国家领导人来呢,还是玩“接竹竿”吧。说着就开始洗牌。两个人迟疑一下没有动手。米泠瞪眼道:
  “怎么?嫌接竹竿没刺激?”说罢弯腰从床底下拿出一瓶白酒:“谁输了谁喝一口。”
  两位男人被这阵势吓住了,只得懵着头起牌。起了两圈牌,米泠又冷不丁说道:
  “其他两个人跟着陪一口。”
  文穿纳闷道:
  “输赢这不是没有区别吗?”
  米泠说:
  “怎么没有区别?在饭局上,主客和陪客的感觉是一样的吗?不一样,玩吧,慢慢你就感觉出来了。”
  就这样,三人玩牌、喝酒、抽烟、争执,烟雾腾腾,一片世界末日景象。玩到凌晨五点多钟,米泠把牌一推不玩了。她找出一个大旅行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两个男人说,她弟弟在澳大利亚留学,她今年要到澳大利亚过春节。
  黄未宁说:
  “怎么?你现在就走?”
  文穿也说:
  “离放寒假还有两个礼拜呢。”
  米泠说:
  “我的课早考完了,卷子嘛,我带到飞机上去改。反正今年我要到澳大利亚过春节,路远,校长会谅解我的。”
  说罢,挎起旅行袋就走。等到了门口,像忘了件什么东西似的又转了回来,整了整扑克牌,让两位男人每人抽了一张,说要给他们算算命。她煞有介事地把玩了一番两张扑克,故作惊讶状道:
  “两位先生命软,有福气,将来要讨比你们年龄大的女人做老婆。”
  文穿听后神经似地哈哈大笑,黄未宁脸上的肌肉紧了紧怎么也笑不出来。米泠觉得这个学期她该做的事总算彻底做完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米泠走后,文穿问黄未宁:
  “米泠真的有个弟弟在澳大利亚留学吗?”
  黄未宁消沉万分地说道:
  “谁知道呢。”
  他清清楚楚记得米泠的档案里无兄无弟,是个独女,怎么突然冒出一个澳大利亚的弟弟。他回想起在自己宿舍为米泠过生日那一幕,以及此后米泠对他急转直下的冷淡态度,越想越不能明白,越不明白心里越难受,自言自语道:女人,真的难以捉摸。他抓起桌子上的酒瓶,想把瓶里剩的酒一口气喝下,没料到却呛得他好一阵咳嗽。
  “天涯不归路”,望着米泠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文穿脑海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他竭力去搜索,既没上文也没下句。回到自己的宿舍,感到困的要命,可躺在床上却了无睡意,只得眼睁睁看着窗外愈来愈亮的白昼,一步步向自己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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