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群里顿时像炸开了锅似的喊叫起来：“阿庆嫂，一条心！一条心，阿庆嫂！”
　　水荷格格笑着，扭身退到台后。不料这个带着戏剧色彩的动作，又引得台下一片兴奋。
　　她退到舞台一侧，抱着包袱轻轻地喘着气，心中翻起阵阵波涛，沉醉在难以比拟的快乐之中，同时对总指挥充满了感激。
　　也不知什么时候，台下的人群开始散去。
　　“水荷！”有人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
　　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见总指挥正在对着她微笑。
　　“总指挥！”她带着感激的神色嫣然一笑。
　　“水荷同志，走吧！”总指挥柔声说，身后跟着两个民兵走出舞台。
　　水荷怔了一下，见总指挥扭头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向总指挥跟去。
　　片刻之后，就来到离舞台不远的一间屋子里。
　　这是一间土坯垒砌的简易房子，当地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墙角支了一张床，迎面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青湖开发远景图”，描画着碧波荡漾、鲤鱼戏水，良田万顷、麦浪翻滚，房舍错落、绿荫片片的景象。
　　一进门，水荷便凝眸痴痴地望了起来。
　　总指挥倒了一杯开水，递到水荷手上。水很烫，把她的手烫得一缩，差点把杯子掉到地上。
　　水荷满面彤云，急忙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一双闪光的大眼窘迫地望着总指挥。
　　“啊呀，”总指挥的心怦怦乱跳，用戏腔叫道，“阿庆嫂果真不寻常呀——阿庆嫂，你好哇？”
　　水荷依然沉浸在《沙家浜》当中，听到这句台词，立刻接口道：“好啊，好啊，胡司令，哪阵风把您给吹回来了？”
　　总指挥把脸往水荷眼前一凑：“阿庆嫂，买卖兴隆，混得不错吧？”
　　“托您的福，还算混得下去。”水荷羞涩得扭过脸去。
　　“哈哈哈……”总指挥大笑着，急忙掏出烟盒和火柴递给水荷。
　　水荷赶紧接到手上，羞赧地说：“胡司令，您这边请坐。烟不好，胡司令，抽一支！”一边说，一边抽出一根纸烟喂到总指挥嘴上。然后刷着了火柴。
　　总指挥噙着纸烟，立刻对到火苗上，猛吸了一口。接着，嘬起肥厚的嘴唇，把一团灰蓝的烟雾缓缓地喷到水荷脸上。
　　水荷咯咯地轻咳着，羞怨地瞥了总指挥一眼。
　　总指挥的脸涨得通红。他不自然地干笑两声，轻轻攥起水荷的一只手，狡黠地说：“听说本司令成亲的事啦！”
　　水荷轻缓地抽出手来，细声说：“恭喜司令要成亲！”
　　“真是消息灵通！”
　　“满镇上都知道了，刘副官通知各家各户‘自愿’送礼了。”
　　“好，坐，泡茶！”总指挥端起水杯递给水荷。
　　“胡司令！听说新娘子长得很漂亮啊？”
　　“哦！你也听说过？”
　　“听说过！常熟城里有名的美人嘛。人品出众，才貌超群，真是百里挑一呀！”水荷竖起拇指，笑道。
　　“哈哈哈……阿庆嫂你可真会说话。我今天找你就为请你帮助我办喜事的，到了那天你可得多帮忙啊！”总指挥笑过后，轻轻地搂住水荷纤细柔软的腰。
　　水荷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嘴上说：“没什么，理当的。到了日子我一早就来，什么烧个茶递个水的，我都行啊……”
　　“不！不！那些个粗活儿，哪能叫你干哪。你就等花轿一进门，给我张罗张罗，免得出错。”总指挥急促地说，两眼迷离，紧盯在水荷胸上。
　　水荷的身子又是一颤，羞腻地说：“行啊，行啊，花轿一进门，您就把新娘子交给我啦，我让她该应酬的都应酬到了，亲戚朋友决挑不了眼去。胡司令你尽管放心。”
　　“那好极了，他们家的老亲多，还爱挑个眼，有你当提调，那我就放心了。”总指挥急忙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水荷的面容，一只手仍然轻轻勾在水荷腰上。
　　水荷仿佛浑然不觉，依然说着台词：“新房在哪儿啊？”
　　“就在后院。明天东西置办齐了，我一定派人去请你。”
　　“好，我一定来！”
　　突然，总指挥把另一只手也搂在水荷腰上，用热切的口吻说：“不，水荷，我，我等不到明天——”
　　水荷一愣，不知说什么。
　　总指挥两臂一紧，柔圆的肚子顶在水荷的腹上。
　　水荷顿时又羞又恼，惊慌地挣出身子，吃吃叫道：“你，你，你做啥？”
　　“啊呀，对不起！”总指挥赶紧松开胳膊，搓着手尴尬地说，“怎么假戏真做啦！”
　　水荷一听，倒有些不好意起来，“总指挥，我，我还以为——”
　　总指挥打断水荷的话，朝门外喊了一声：“小杨——”
　　话音刚落，一个民兵推门进来，说：“总指挥！”
　　总指挥指了指水荷，对民兵说：“水荷同志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呃——”民兵怯声说，“没，没，总指挥，宣传队的屋还没收拾出来——”
　　“噢——你看我咋忘了。”总指挥拍了拍脑门，“水荷同志，是这样，按计划，你们宣传队的住处明天才能整理出来。你早来了一天。这样吧，今晚你就在我这个办公室将就一下，我到别处去挤一晚上，啊？”
　　水荷忙摆手说：“不不！我咋能睡领导的屋哩！”
　　“哎——怎么不能！领导就是要和群众紧密地打成一片嘛！”
　　“那，那——”水荷嗫嚅起来。
　　“就这样！”总指挥坚决地说。然后，走到支放在墙角的那张床前，利索地铺好被褥，亲热地对水荷说，“水荷呀，你就睡在这里，不要嫌弃，床单，被里都是昨天才换洗下的！”
　　总指挥和那个叫小杨的民兵走后，水荷便立刻熄了灯，合衣钻进被窝里。
　　淡淡的清香，丝丝缕缕沁入她的心中。她贪婪地闻吸着，感到阵阵慵倦。
　　她索性脱光衣裳，一丝不挂地享受着被褥的绵软和温柔。
　　这是她从来都没有体味过的感受。小时候，她每天都睡在硌肉的芨芨席子上。嫁给多林后，总算铺上了一条羊毛毡，却仍然像沙子一样扎人。自从多林眼瞎，她几乎就没有脱过衣裳睡觉。
　　此刻，柔滑的被褥像春风一般摩抚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舒松的感觉使她倦意朦胧，却又兴奋莫名。她闭起眼，往昔的遭际幕幕浮现在眼前。
　　她是一个孤儿，谁也没有给她讲过爹妈的模样。她记事的时候，就已经生活在福利院里。后来，被陈妈妈领养，一起被领养的还有一个叫付挺的娃子。那时，她已有五岁了，识了上百个字，还学会了一些舞蹈。她对音乐有着天禀的才赋和炽烈的热情。在福利院时，就经常参加儿童演出，俨然一个小明星。
　　她到陈妈妈家里时，陈妈妈还没有亲生的儿女。陈妈妈把她视为己出，当做掌上明珠。第二年，陈妈妈居然铁树开花，怀上了胎孕。从此，接二连三生了三个丫头。陈妈妈见人就说，我的水荷是送子娘娘转世来的，因而更是对她百般疼爱。
　　那个叫付挺的娃子比她小三岁。本来，陈妈妈原意是想叫她和付挺配做夫妻。后来有了自己的儿女后，就慢慢改变了主意，想叫付挺当陈家的女婿。不过这倒正合了水荷的心思。因为付挺是个老掉鼻涕的家伙，虽然聪明机灵却胆小如鼠，一见老鼠就吓得没命。
　　可陈妈妈对她依然如初，她的歌舞天赋也日渐显露出来。尽管没有展示的地方，名声却传得远近皆知。大家都劝陈妈妈，说水荷本来就是落在梧桐树上的凤凰，咋能一直养在鸡窝里，要陈妈妈把她送到城里的文工团，或者是部队里去。
　　其实，这些都是旁人的看法。
　　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凤凰落进鸡窝的想法。陈妈妈是她的大恩人，陈妈妈的家好比她的天堂，怎么会是鸡窝呢！
　　她离不开陈妈妈，也离不开陈妈妈家的姐妹们。
　　当她猜测出陈妈妈要叫她嫁人的时候，就认真地对陈妈妈说，叫陈妈妈给她招一个女婿，给他们养老送终。
　　陈妈妈嗔她说，妈有付挺哩！再说，妈咋能为了自己，叫你背上那个名声呀！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只有嫁不出去的老丫头才招穷人家的娃子进门。
　　陈妈妈还说，要给她找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婿，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
　　她没有反对，只是恳求陈妈妈把她嫁到近处，好叫她随时都能侍奉他们两个老人。
　　有一天，邵家老太爷登门了。
　　老太爷是啥人呀！
　　公家人称他先生，庄稼人都叫他神仙。
　　老太爷给陈妈妈说，我那多林孙儿是个水做的儿郎，你家水荷离不开水养！
　　就是这么一句话，就叫陈妈妈满口应允了。
　　多林确是百里挑一的人，中等个儿，白净净的脸，细眉大眼，眼珠子乌黑明亮，一幅文质彬彬的神态，说话的声音好比拉二胡似的。又有学问，经常编些新词儿叫她唱。一双手更是灵巧，不管是用马莲叶子、冰草叶子，还是麦秆子、芨芨草，他都能编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来。什么麻雀呀，喜鹊呀，兔子呀，跳虫呀，活灵活现的。还会编蛇，一节一节，想要多长就接多长，前面再装上个蛇头，能把人吓死！
　　老太爷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四邻八舍则说是牛郎织女天仙配。
　　没料想，突然间，多林就看不见了。
　　那天，他从井上挑水回来，一进街门，就把两桶水全撒在院子里。
　　他还想去挑水，却找不见水桶了。
　　接着就不停地瞧。
　　老太爷柱着拐杖，东奔西走找中医，找西医。
　　有的说是青光眼，有的说是白内障。
　　可吃啥药都不顶用。
　　她问，多林能瞧好吗？
　　老太爷说，眼乃心之泉，泉虽塞而水未枯也。往后，多林怕是要竭尽心中之水，浇灌你这株水荷花了。水荷呀，爷不是神仙。爷要是神仙就不叫你们成婚了。
　　又说，多林乃是爷心中一泓净水，爷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老太爷说这些话时，流了泪。
　　唉——谁知多林看不见后，性情大变，整日沉默寡言。
　　可她总能感觉到多林的目光。那不是他眼睛里放出来的光，而是从他心里射出来的箭！
　　天哪！不管她在哪里，那些箭都能扎在她的心上。柔柔的，不疼，可比疼还要难受百倍。
　　多林看不见后，慢慢地，就不和她“同房”了。
　　她始终不明白多林为啥要这样做。
　　多林很温柔。每回“同房”时，都要先摩挲她的全身……
　　恍恍惚惚中，一只手又在轻轻抚摸她的胸脯，柔嫩的肌肤像触到鸡毛掸子似的簌簌发痒。
　　她呢喃了几声，接着咿咿呀呀地呻吟起来。
　　一会儿，只觉乳头被一个温热潮润的东西吃了进去。
　　她浑身掠过一阵颤栗。
　　啊——
　　她几乎就要眩晕过去。
　　她不住地抽搐，不住地呻吟，直到有一个沉重的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才真正地哭了起来。
　　她一边抽泣，一边颤抖着穿好衣裳。
　　她下到地上，向门冲了过去。
　　可是，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