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二)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24 15:11:37 字数:3025
吃过晌午饭,斯琴闲了下来。家里好多人去了青湖后,她每天都会有一阵闲暇的时光。
此刻,小哥多林又来央求她到草院里去,而她根本就不想去。可是又怎么能拒绝小哥!一个两眼摸黑、走投无路的人,怎么能够拒绝他!
唉,可怜的小哥!他那双聪慧明亮的眼睛为什么要瞎呀?难道,都是命里安排的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非常诧异。她从来都不信命,可是自从小哥手术以后,她就慢慢地开始信了。后来,就深信不疑。这个世界上,千真万确是有命的,所有人都无法改变,不可抗拒。
在人的一生里,遇上一件好事,就会有一件坏事把它抵消掉;遇上一件坏事,也会有一件好事把它抵消掉。这个朴素而又可笑的哲理,已经是斯琴这个初涉人生的黄毛丫头所能达到的最高思维境界了。
如果再过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在她读完大学,走入社会,并经历了数不清的循环往复的日子后,或许会豁然明白这就是命运平衡法则:一个顿顿吃肉的人,他的身体永远都比不上一个天天放羊的人;而天天放羊的人,收入却永远比不上顿顿吃肉的人。老天爷不会把一切好都施与一人,也不会把一切坏加于一身,就像猫喜欢吃鱼却永远下不了水一样。
不过眼下,她只能顺着一条直线进行她幼稚的思考。是啊。她想,他们这个“七狼八虎”的家庭,能找个“母的”当媳妇,就算阿弥陀佛烧高香了,可是却娶上了水荷嫂子这么出众的人。这不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吗?所以,老天爷就瞎了小哥的眼睛,又叫白花了那么多钱。
可是,还没够吗!还不够吗!还要把小哥往死里熬煎吗?!
天呀!她在心里叫了一声,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可是,一切都越来越坏,一个好事都没有,一点儿好事都没有!
你总不能说小哥能瞎摸着做饭是个好事吧,能瞎摸着编笸箩是个好事吧。那还不如把他苦死算了。
哼!谁能为小哥贴心想想。他们才不哩。他们巴不得有人为他们做饭洗衣裳编簸箕攒钱娶老婆养娃娃,管你磨秃手戳烂脚碰破头哩。谁知道他们的心是红的黑的。
算了,谁叫他们都是她的哥哥呢!
其实,最叫她害怕的她想都不敢去想,可是又没法不去想。
若果水荷嫂子变了心,那才最可怕哩。水荷嫂子可是小哥肚子里的肝肝心尖上的肉,真要是走了,小哥还能活?
可水荷嫂子知道小哥瞎摸着做的事都是为了留住她吗?
她才不稀罕哩!从看见她跟着民兵一蹦三跳跑出街门的那一刻起,斯琴就产生了这个想法,只是万万不敢相信。而可怜的小哥,还傻头呆脑想要编那些破东西。难道你叫猪油蒙了心驴蹄子踢坏了头,不明白等你攒够看病的钱,孟姜女把长城都哭倒几百回了?
还有,还有件事——叫她想一想都心惊肉跳,因此她万万不能去想。爹爹妈妈怎么会丢下小哥不管呢……呸呸呸,就算是发高烧时她胡思乱想下的吧。
“不怕!”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想法涌上心头。于是,她大声对小哥说:“小哥,走!我们到后院去。哪个羊的嘴底下没把草呢!”
水荷一路小跑着向青湖奔去。
远远地,金黄的云朵飘在天空,那是灯火映照着会战工地上腾起的土尘。
隐隐约约,她听见了“隆隆”之声,心里一阵兴奋,加快了脚步。
“啊,我来啦!我来啦!”她张开臂膀,欢叫着向前跳跃。
夜幕覆盖的大地上,闪烁着繁星似的灯光,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赶到了黑暗之中。几百面红旗一起在凌厉的寒风中呼呼做响。几十台机车同时轰鸣,震耳欲聋。嘈杂的人喊声,牛哞声,驴叫声中,不时夹杂着一声声高昂雄壮的马嘶声,令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放眼远望,人流如蚂蚁般在灯火里穿行。
离过年只有一个多月了,会战进入决战阶段。会战大军分成三班,夜以继日地奋战着。
指挥部大院里,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唱戏了。
此刻,又是灯火辉煌。
当水荷来到的时候,有人正在台上讲话:“……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为吴三瑞同志举行追悼会。吴三瑞是个好同志,来自于一个贫农家庭,今年二十岁,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受尽了万恶地主的剥削和压迫——”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有人大喊:“错啦错啦!”
水荷挤到人群里,听见有人讽刺地说:“他才二十岁,哪里受过地主的剥削?”
“话说回来,饿肚子倒是真的!”
“那也不是叫地主剥削的!”
“悄悄说,叫民兵听见可了不得。弄不好马上就批判你!”
果然,有几个民兵冲到台前,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恶狠狠地向前方刺了几下,怒目瞪着台下的人群。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喇叭里又说:“啊——吴三瑞,从小就是小英雄。五岁的时候,就敢于和敌人做英勇的斗争。啊——这个,他的英雄事迹非常非常多,举一个例子,他曾经把一个偷瓜的地主吓得晕倒在瓜地里,被当场抓住。啊——这次来参加会战,他不分昼夜苦战在工地上,终因劳累过度,倒在了他心爱的推土机下。吴三瑞同志,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他的死,重于泰山。我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先烈的遗志,坚决把青湖大会战进行到底。”
接着,响起阵阵口号声。
水荷虽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被感染得心潮荡漾。她挥动着双臂,跟着人们一遍又一遍地高呼着口号。
一会儿,台上讲话的人下去了,走上来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吼叫道:“为了继承先烈的遗志,下面,我唱一段样板戏。”接着,抑扬顿挫、高昂洪亮地唱起来: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
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
来往‘帐目’要记熟。
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
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
家中的事儿你奔走,
要与奶奶分忧愁——”
水荷听了,只觉热血激荡,“呀!原来是《红灯记》!”
一段熟悉的旋律顷刻涌到嘴边。她冲动地“呀”了一声,禁不住亮开清亮的嗓子,低声而有力地吟唱起来: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奶奶呀!十七年教养的恩情深如海洋……”
她的唱音越来越大,唱到最后,竟盖住了台上那个人的声音。
人群中掀起一阵骚动,纷纷向水荷这面涌动。
突然,从台上跳下两个民兵,劈开人群疾速来到水荷跟前,扯起她的胳膊就往台上冲去。
到台上后,却见刚才唱的那个人笑盈盈地走过来,握住水荷的手说:“你唱得真是太好啦!尤其到后面,字正腔圆,好唱功啊!女同志,你是——”
水荷紧张的心情缓和下来,大声回答道:“我叫陈水荷!”
“噢——陈水荷呀!知道知道,早就听说你戏唱的好,人又漂亮。怎么,敢不敢一起唱一段?”
水荷脸上微微一红,随即放下手中的包袱,大方地走到麦克风前,摘下头上粉红色的“方巾”往上一扬,唱道:
“垒起七星灶,
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
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
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
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
有什么周祥不周祥。”
台底下,响起震天动地的掌声。
“嫂子,嫂子——”有个声音大叫。
水荷向人群里望了一下,没有看见是谁在叫她。
这时,听到有人大声说:“下面,请总指挥唱一段《沙家浜》。大家欢迎!”
一阵掌声后,只见刚才跟水荷握手的那个人昂头走到台前,挺起圆滚滚的肚子唱道:
“适才听得司令讲,
阿庆嫂真是不寻常。
我佩服你沉着机智有胆量,
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抢。
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思想,
焉能够舍己救人不慌张。”
水荷心想,原来这就是总指挥呀!看他又矮又胖的模样,怎么演起刁德一了呢!唱胡传魁倒是正合适。不过,他唱的委实不差——
一边想着,一边紧走几步,站到总指挥身边,接着唱道:
“参谋长休要谬夸奖,
舍己救人不敢当。
开茶馆,盼兴望,
江湖意气是第一桩。
司令常来又常往,
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
这也是司令的洪福广,
方能遇难又呈祥。”
“哈哈哈哈!”
总指挥放浪地大笑几声,紧接着,用京剧的腔调说道:“我看这位阿庆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遇事不慌。将来咱们搞曲线救国,这可是用得着的人呐。只是不知道她跟咱们是不是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