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以后谁来教你们

　　回到工宣队办公室后，晚上躺在床上我一直想着白天王仁带着我看过的“黑帮”们的生活情景。前天，那些学生们夜里把他们一个个从热被窝中抓来后，把他们像训四类分子似的训了一顿。然后一个个逼供地审问他们，叫他们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反革命分子，不承认就狠狠地打骂他们，叫他们写罪行继续交待；早上让他们挂着一块黑牌，赶到校园里示众，使他们丢尽脸面。
　　示众过后回到“黑帮”室摘了牌子，抬起便桶去打水扫厕所，有的抬着粪桶叫他们到菜地里施肥。这是一批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是一批中学老师，如今被他们学生们弄得这样凄惨，我感到这些小小年纪的中学生，何来这样的残暴和无情呢？想不到现在的文明社会里还会有这样的情形，真是不可思议。
　　不行，我要是没看见也就罢了，今天作为工宣队员来到学校，看到这样的情形，就不应该听之任之。难道上面叫我们工宣队进学校，帮助学校搞斗批改，就是帮助这些残暴的学生们一道惩罚这些无辜的教师吗？要是这样，何用我们工宣队，叫一班警察来好了。
　　我本来不想在学校当工宣队了，可是徐书记说，你不干叫别人去运动不也一样要搞下去的吗？是啊，我回去了，运动还在继续进行。现在革委会派我来了，那么我能不能劝劝这些盲目和糊涂的学生们，对他们做些工作，使他们逐渐转变过来呢？我们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是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那么学校要做的事，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就执行，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就要抵制。要说服这些懵懂的学生们少做这些不正当的行为。
　　叫有学问的教师住在黑暗潮湿的地下室的杂物间，叫他们尽天介过去劳动，这是惩罚。这样搞不行。
　　我翻开毛主席著作，在毛泽东著作第二卷里的1939年12月1日的一篇《关天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文章，毛主席说：“今后应该注意：一切战区和一切党的军队、政府应该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加入我们的军队，加入我们的学校，加入政府工作。只要是愿意抗日的，比较忠实的，比较能吃苦耐劳的知识分子，都应该多方吸收，加以教育，使他们在战争中在工作中去磨练，使他们为军队、为政府、为群众服务。在大量吸收政策之下，拒绝不不忠实分子，对于这类分子的拒绝，应取严肃的态度。这类分子已经混进党、军队和政府者，则应依靠真凭实据，坚决地有分别地清洗出去，但不要因此而怀疑比较忠实的知识分子，严防反革命分子陷害好人。对于一切多少有用比较忠实的知识分子应该分配适当工作，应该好好地教育他们，带领他们，在长期斗争中逐渐克服他们的弱点，使我他们革命化和群众化，使他们同老党员老干部和群众融合起来。”
　　我学习了毛主席这段话，我觉得毛主席对知识他分子的问题说得清清清楚楚。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使用知识分子，要教育知识分子。没有要教师去住车黑暗的地下室，没有叫教师尽天打扫厕所；更没有说对知识分子有缺点错误，就要可以残暴地体罚他们、打骂他们、用脏水泼他们，侮辱他们。我觉得学生们这样做这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现在对老师这样惩罚是被坏人利用的，我得要劝劝他们。
　　这些所谓革命造反的学生们，把他们老师抓来打成黑帮，对他们进行人身侮辱，还对他们进行挂牌示众，叫他们尽天劳动，这是对知识分子的陷害，这些学生中极左思想的毒太深了！我得要纠正他们一下，不要让这些教师再这样受罪了。不说尊敬师长，现在连普通人的人性自由都把他们剥夺了，这太不应该了！
　　但怎么纠正他们呢？心太急，说得太明白，他们不会接受。只能一点一点来。得讲究策略。
　　我想起徐徐书记对我说过，对不合理的事情能拖拖一下，能缓缓一下，多做些下面的工作。我想先做做王仁的思想工作，王仁这个学生出身军人家庭，根子正，对人也还诚恳。但他受极左思想的影响，和过去对老师的意见，想趁运动报复老师一下。这也是许多学生的普遍思想，他们的思路有问题。不但幼稚可笑，而且危害很大。
　　这一天我到六连和李琳一起处理了连里的事情，就把王仁叫到他的教室，我对他说：“王仁，你看你保卫组工作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多了，现在就等你们工宣队、军宣队的主意了。”
　　我说：“我们是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不是来替你们包办代替做实事的。”
　　“那碰到实际问题就要靠你们来指导呀。”
　　“谈不上什么指导，我们进来和你们一起共同研究、共同学习，互相商量嘛。你们看看，下去你们对关在贮藏室里的这五十多个黑帮们怎么处理？”
　　王仁呆呆地望着我说：“就是等你们工宣队的主意啦！不是要斗批改嘛？对这些黑帮们就要进一步批判和斗争嘛！要进一步把他们批倒批臭把他们彻底斗垮才行！”
　　“你认为这些‘黑帮’罪行就这样可定案了？不用再对他们内查外调了？”
　　“他们的情况太复杂，来学校前大都在国外，无法调查。”
　　“没有经过调查，没有真凭实据就可以随便把一个干部打成叛徒、特务、历史反革命分子、假党员来处理？你们这样做是违反国家宪法侵犯人权的！你知道吗？”
　　“现在还讲什么宪法人权！这些都是教条主义。现在是革命造反的时候，我们要打倒旧世界，建设新世界，对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对特务，对阶级敌人就要抓就要批就要斗！把他们斗倒斗臭。”
　　“你认为你们抓的这些人真的都是特务反革命，都是阶级敌人？”
　　“那还用说，他们都是混进教师队伍里来的败类，是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都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敌人，是阶级异已分子。我们一定要把他们彻底清理出去！”
　　“王仁，你这些思想是受社会上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的。如果按照你们这样思路做下去，不但搞不好学校的斗批改，还会把学校搞得更乱。你今天无证无据可以说人家是个特务反革命分子，明天人家反过来也可以这样来对待你们的，这样翻来覆去社会何时能安定，学校何时能复课？
　　“我有个奇怪的想法，怎么这些黑帮分子阶级异已分子反革命分子，过去都是你们的领导、你们的老师？他们既然这样坏，你们学校是怎么成为省市重点中学的？你们过去是怎么学习的？你们闽南地区甚至东南亚各国的侨胞子弟，都争先恐后地来考育美中学，你们的父母当年从就近本地学校转到几百里路外的育美中学来，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这说明这个学校过去是办得非常好的呀。这里的老师也比一般学校老师的水平高。可是文化大革命来了，就统统把他们打倒了，不要他们了。把过去你们尊敬老师都打成了黑帮分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走资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有想过没有呢？”
　　王仁仿佛不认识我似的巴登巴登地望了我好一回会，对我说：“老张，你说是我们文化大革命方向搞错了？这些臭老九不应该批斗他们？”
　　“你们为什么要批斗他们呢？”
　　“他们专门搞封资修一套，他们办学是资产阶级一套。我们现在不要这些封资修的大杂烩了，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服务，要为工农兵服务。”
　　“叫你们读语文历史，就是灌输封建主义？叫你们学习数理化就是搞资本主义？语文历史和是祖国传统文化，数理化是世界先进的科技，什么时候都是需要的。没有传统文化，就没有我们中华民族！不要数理化就等于不要现代科学技术，我们摔掉中化民族的文化，今后朝什么方向走？我们拒绝现代科学，怎么建设社会主义？”
　　王仁又巴登巴登地望着我说不出话来了。半天他气喷地说：“就是要学那些东西也不能训人骂人！不能压迫学生！不能以成绩分数来压我们学生，这一套就是资产阶级的教育方式。我们现在要用无产阶级的教育手段来代替他们。”
　　“那无产阶级教育又是怎么样子的呢？”
　　王仁巴登巴登地望望我说不出什么来。
　　我对王仁说：“不管什么阶级，要学习就要有人教，做学问都要下辛苦的。叫你们学好功课学出成绩来，有时老师对你们严格一点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嘛。人说严师出高徒嘛。喔，为了老师过去对你们管得严一点，有时甚至以对你们‘凶’一点，运动来了你们就检举老师，揭发老师；把老师当黑帮，骂他们、打他们，还把他们抓起来挂着大牌子，戴着高帽子叫他们游街，叫他们去扫厕所，尽天叫他们冒着毒太阳去操场上削草，叫他们住牛棚睡水泥地板？把他们当劳改犯看待？以后还有谁来教你们呢？还有谁来当你们老师呢？”
　　王仁依旧巴登巴登地眨巴着眼睛望着我，那眼光里藏着严重的怀疑，仿佛不认识我：“没有想到你这个工宣员思想比老保还老保！”他一时愕得回答不出来。
　　我趁热打铁地又进一步对王仁说：“其实一个人要学习知识，一定要有老师的指导，而且老师一定要严格一些，树不夹不会直，人不学不成材，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情，自在不成材，成材不自在。这些道理你懂不懂？一个人一生考到一所好的学校，找到一个严格的老师，那是你一生的福气！你们倒好，老师对你们要求严格一点，运动来了就对他们进行报复，你们把他们都抓起来斗他们、骂他们、打他们，把他们当作敌人，当作黑帮，你们这样做是正确的吗？以后还有谁来教你们，谁来传授知识给你们？你们没有知识，没有本领，光有斗斗斗批批批的本事，不懂科学技术，不懂得人文历史，长大后，只能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你们这样的人对社会有什么用？怎么去建设社会主义？”
　　我说到这里，王仁又巴登巴等地望望我讷讷地说：“那老张，依你思想，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我看他脸上诚恳的样子，我感到他对他说的话有点听进去了，我进一步对他说：“照我看，你们学校里的这些黑帮分子，大部分不是黑帮，他们都是有学问的老师。我们将后总还要复课学习知识吧，我们学校总还要办下去的吧？如果把这些有学问的教师都打倒了，都把他们关到牢监里去，或者都把他们下放到农村去，将来我们的小学生中学生靠谁来教他们呢？当然你们快毕业了，再读也没有几天了，可是还有接上来的初中的学生们，还有你们的弟妹们，他们将来总还要读上去呀，难道从此大家都不读书不上学了？再回到原始社会去？如果要读书，那到时候他们的老师呢？到哪里去找？”
　　“我们可以培养新的教师嘛，培养我们无产阶级自己的教师队伍来教他们。”
　　“就靠你？靠你们这些打打杀杀、肚里没有科学知识、不懂人文道德的所谓革命造反派的学生，可以当无产阶级的新教师？”
　　“……”王仁只是眨巴着眼睛不说话了。
　　“你知道吗，你们学校里的这些所谓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臭老九，在我看来恰恰是一批有学问的老师呀！要是过去我念书时有这样大学里出来的老师，从国外归来学问渊博的老师教我们，我睡梦里都会笑醒的。当年我十几岁在家乡种田时，我没有钱没有上中学的机会，我和邻村的一个大哥，不顾一天的劳累，不顾寒风腊月，吃过夜饭还拿着一只手电筒，走十几里路，去到一所中学上夜校去读夜书呢。可是你们有这样好的老师教你们，让你们认真学习，你们却不不好好学习，老在学校闹过不息，你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但不尊敬他们，还把这么好的老师当作牛鬼蛇神来打，当作黑帮分子来斗，让你们有学问的老师在黑屋子里过着悲惨的日子，你们自己在混混噩噩中虚度岁月，将来既没有学问又没有技术，你们以后能做什么呢？能为国家贡献什么呢？到时候你们无智无能，只会吃饭穿衣，什么也干巴巴不了。现在有你们父母可靠靠，待你们父母老了过了呢？你们靠谁去呢？你们真是一群傻瓜呀，你们以后会后悔的！”
　　王仁听了我的话呆呆地想了一会说：“那老张，按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对他们呢？把他们都放了？这不可能，同学们会有意见的。他们中有些是确有些问题的，你比方说校党支部书记假党员的问题，你一下子把他们放了可不行！还有一些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也不能放。”
　　我说：“我说，有些老师可能是一些作风问题的，教学方法问题，这也可以对他们提醒和教育的。黑帮分子没有那么多，个别有些问题的以后可以对他们调查了解，调查清楚了到时候再作定论，但我看大部分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是现在你们反这许多老师关在这样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不让他们好好生活，不让他们好好休息，甚至生病了不让他们好好治疗；有了病还强迫他们劳动，时间一长他们都会得关质炎，得肺炎、得气管炎等各种各样毛病，累死病死，都会把他们折磨死的！不生病的也成了半条命，到时候我们复课学习的时候要用他们时，他们也没有用了。”
　　“那依你的想法怎么办？”
　　“照我的想法，这些老师将来学校还要用他们的，你们不能再折磨他们了。虽然他们的问题还没有弄清，但生活还是要让他们过得去，身体也不要让他们太糟。不要老是再把他们关在阴暗潮湿的黑屋子里了，还是让他们回到教室里回到家里去住。你们认为真有点问题的，也可以叫他们白天准时来学校报到，叫他们集中学习。他们有事要外出叫他们来向你们报告，这不可以一样达到我们改造他们教育他们的目的嘛。而且他们回到家里后，他们可照顾家人，家人也可以照顾他们，他们的思想也会开通一些，交待问题也会诚恳一些，这就会起到良性循环作用，这不是比老是关在地下室里老是和我们对立的好嘛？”
　　“老张，如果要把他们放回去，我看革委会和广大同学不会同意的。这么大的事情我想得要经过革委会讨论才行。”
　　“讨论当然要讨论。但是你是直接的执行者，你们思想通了，这工作就好做多了。”王仁听我这样说，他高兴地大声地说：“好，老张，如果你们工宣队军宣队同意这样做我没有意见。”
　　我当时很高兴，王仁的思想通了，这些关在地下室里的老师可能可以让他们出去回教室学习了。但是没有想到，树欲靜而风不止，接下来却是更大的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