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监督劳动

　　笑了一会，王仁介绍说：“这个走资派还是个中学行政二级干部——相当于十四级，是个县委书记级的，全省也只两个。听说他是在香港入的地下党员，香港的地下党员不是假党员就是特务。”我说：“你们有去调查过吗？”王仁说：“香港现在是英国殖民地怎么去调查呀？没有。”
　　我听了摇摇头说：“在香港入党的不是假党员就是特务？这是谁告诉你们的？谁这样下结论的？当年香港‘港九大罢工’就有许多共产党地下党员在那里发动和领导的；还有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就有许多地下党和社会人士一起在那里筹款筹物送给八路军新四军的。前全国人大付委员长寥承志解放前就长期在香港做统战工作，寥承志当年就是香港的地下党员。难道说在香港的地下党员就只有寥承志一个？聂振汉这个党员是真是假你们又没有去调查过，怎么一定说他是假党员呢？”王仁听了瞪着我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
　　我想十四级别是当年县一级干部，说明这个学校编制很大，配备一个县团级干部来这所学校当校长。可是现在这个县团级的党支部书记兼校长一脸清癯，眼泡虚肿，脸上还清一块紫一块的，被搞得凄惨又狼狈。听王仁说，他死不承认自己是假党员和走资派，已经被学生们斗了十多次了，但他现在还只把自己当个正式党员呢。记得一次早上，他悄悄地来到工宣队的宿舍来向工宣队交党费。站在门口向我们队长顾国靖还敬了一个礼：“报告，工宣队同志，这是我这本月的党费，现在我没地方交党费，只有交给你们了。”他记得很牢，工资一发就来交党费。其实他那时是已没有工资，只发给他一些生活补贴费。说着他拿出十四元钱来要交给顾国靖。
　　顾国靖扳着脸对他说：“你是个假党员，还交什么党费！你滚吧！谁稀罕你几个臭钱！滚——”可他还是赖着不肯走，站在门口讷讷地说：“我不是假党员，我是真党员。有朝一日，你们调查清楚了，我如果真是假党员，你们再把党费退给我也行。在没有正式弄清楚之前，我今天还是要交。”他把钱放到顾国靖身边的桌上就急急地走了。顾国靖说：“你交给我我交给谁去？”但“假党员”已经走了，顾国靖只好拿着，后来这钱也不知是怎么处理的。
　　现在我见他的脸上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也不知那次批斗时是不是被学生们打的？至于身上他有没有伤，他穿着一件已经退了色的蓝色的破中山装也看不出来。这时方恩泽望着他诙谐地说：“唉，算他晦气！谁叫他来育美中学当校长的呢？你在香港当个职员赚点工资养养老婆孩子不是很好嘛？想到大陆来做官，结果被打成走资派，让学生们斗得这样狼狈，活该！”我望着方恩泽说：“他不一定是香港人，也可能是从大陆去的。才四十几岁，已经是个中学行政二级干部了，相当于一个县委书记了，看来他参加革命至少已经十多年了。”方恩泽点点头说：“可能吧。不过许多当领导的没有想到会有现在这样的落泊，要是知道，他们情愿当工人农民也不想当干部了。我听了望望他不置可否。
　　当走过一个也是剃着光头个子高大挂着牌子的老教师面前，只见他的牌子上写着“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二号走资派”。王仁向我介绍，这也是我们刚造反时抓起来的，他以前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也是个特务。我问他说他特务可有证据？王仁说，他的小舅子在美国，有很多书信往来，肯定是美国特务！我听了更感到如云里雾里。怎么在美国留学的华人都成了特务？美国中情局的特务也太多了！
　　他们中一部分是红卫兵们造反初期抓来的，如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等人。一部分是刚在最近几天清队中抓的，现在都把他们和在一起了。王仁看着这些“黑帮”们，却是那么地兴奋，仿佛这是他们文化革命的最大成绩。我却感到心情很沉重。这些人后期对他们怎么处理的呢？他们未来的命运又会怎么样呢？
　　王仁告诉我，现在先让他们给大家亮亮相，接下去还要连日连夜地审讯他们。审出来是重大的嫌疑犯，就要把他们送去坐监牢。
　　我跟在王仁后面，一面走一面看看他们，当我们走过去时，这些“走资派”和“特嫌”们一个个头低得更低了。走廊里和操场上人来人往，他们也不敢抬头看一眼。目不斜视地只顾干着自己的活儿。当王仁走过去时，他们侧面看见王仁过来，把头低得越低了。他们似乎害怕这些学生又会骂他们打他们。
　　王仁走过去对他们说：“看什么看！你们要好好劳动！不许偷懒！你们敢阳奉阴违地欺骗我，看我明天怎么收入你们！现在军宣队工宣队都进来了，学校要进行斗批改，你们好好劳动改造，将来也许还有出路，你们死不悔改那只有死路一条！”
　　“是！是！是！组长！我们不敢！我们不敢。”
　　王仁望着那个聂振汉对我说：“这个臭走资派，当年在当书记时可神气了，他作报告，在广播室里的喇叭筒前坐着讲话，看不到他的身影。，我们只能在广播喇叭旁听他的报告。有事外出都乘吉普车，一般的教师有事找他，他根本不接待你，臭架子可大啦。
　　“还有，你别看那个姓魏的物理老师，也像走资派那样凶，一天到晚骂我们。我实验做不出他老说我真笨真笨，说我是个榆木脑袋。看现在他还敢这样骂我们、还敢这样神气嘛？”
　　我听了王仁的话，感到这些学生，又好气又好笑。这说明这个老师是个对学生很严格也很有学问的老师。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做学生的当然要好好学的，老师不严格，你能上进吗？现在你们不用上课了，当年威严的老师让你们抓来踩在脚底下，还把她们拉来扯去叫他们打扫厕所和扫地。你们翻身了，不用再听这些老师的“教训”了，可这正是你们的悲剧呀！你们不用再学习了，也没有人来管你们了，但你们以后还有什么科技知识，还有什么学问呢？唉，懵懂的学生们呀！将来你们要付出代价的。
　　本来你们高三高二年级的学生这两年都可以考大学了，现在学校都叫你们砸烂了，大学也砸烂了，你们现在没法上大学了，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你们还糊里糊地闹呀闹，再闹过不息地闹吧！会有什么结果。这真是“否定之否定”，你们否定了学校和老师，老师和学校也否定了你们。
　　我这样想着，我也不给他们说什么。我知道这些革命造反派的学生，现在给他们说这些，他们不会听你的，只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得要找机会再和他们说。
　　当天我在王仁的带领下，在学校四团六圈都转了一圈。到傍晚时，我看“黑帮”们也收工了，我问，这些“黑帮”们晚上他们都睡在那里？有没有让他们回家睡的？王仁说那有那么好的地方？他们都是在隔离审查的黑帮分子，让他们回家自由活动，不翻了天？让他们逃走了？——都集中在学校里。
　　“那他们住在学校哪里？饭在哪里吃？”
　　“哦，都住在楼下贮藏室里，吃饭集体到食堂去买，在我们吃好后他们再排队去买饭。把同学们吃剩的菜卖点给他们吃点，饭菜好坏他们也不敢说。现在估计他们已经吃过饭了，我带你去到他们住的地方看看。”
　　“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贮藏室里，没有窗，后面的墙上只有一个导气孔，前面的门我们夜里都有人值班看着他们，他们想逃也逃不掉。”
　　我说：“好，你带我去看看。”
　　王仁说：“我带你去。”
　　王仁带着我来到教学大楼的楼下一间像地下室似的暗间里，门一打开，先窜出一股浓烈的臭气来。我在门外待了好一会才进去。
　　走进里面一看，但见屋里阴暗潮湿，大白天点着一盏红红的小白炽灯。因为不开灯里面太黑了，连人面也看不清。
　　在堆放着扫把、拖把、奋箕锄头和杂七杂八的东西的杂物间里，整出一块场地，一些碗筷洗脸盆放在扫把旁边的地上，那些“黑帮”们就在这样的潮湿阴暗的水泥地上的放些稻草，上面放条被子躺着，看见有人进去了他们赶快爬起来。我见那个清瘦的走资派和那个个子高大剃着光头的“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副校长都在这间屋子里。
　　王仁对他们说：“你们劳动完了也不学习学习，一回来你们就躺下睡懒觉了？”那个走资派说：“我们刚刚吃好饭回来，今天干一天活，感到实在太累了，才刚刚躺下休息一会。”“不行，你们赶快起来，这像什么样子！喏，上面领导多么关心你们。”王仁指了我一向他们说，“这是刚来到我们学校的工宣队张队长来看看你们。你看看，你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的睡起觉来！这像什么话！”听王仁这么一训，这些“黑帮”们就“哗”一声赶快站立起来，低着头向我窥视了一下又赶快把头低下去。王仁把他们训了一顿后对我说：“张队长，你是不是也训他们几句？”我挥挥手说：“你训过了就行了，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我抬眼上上下下看了看，对王仁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王仁又教训了一顿他们：“要好好学习，别老是睡觉！我们走啦！”这时王仁仿佛是他们的老师了。
　　我出来后又问女“黑帮”们住院住在那里。王仁说就在隔壁，和这间房间差不多，你要不要也去看一看。我说，这么晚了女同志住着地方我们男的进去不方便，就不进去了。我想看来也不会比男宿舍好到那里去的。这就和王仁分手回我们工宣队住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