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一）

　　这天夜里，斯棠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碧蓝的天空。三星从东方移到西方，天河在乌云里时隐时现，皎洁的织女星若明若暗，仿佛在低头叹息，而银河对面的牛郎星则始终隐藏在云雾当中，只有他挑着的两个小星星在不停地闪烁。
　　唉，多么可怜！她想，它们还能望见河那边的妈妈。而我呢，却不知道最可爱的哥哥在哪里。哥哥是多么地刚强，多么地有文化，多么地伟大呀！可为什么这样好的人总要受苦受难，总要在外面奔波？于是，她想起了妈妈教过的一首曲子，便轻轻地吟唱出来：
　　出门人难，出门人难
　　穿上皮袄背上毡
　　热身身睡在荒草滩
　　难活的没人解心宽
　　凉风袭来，她打了一个寒噤，又接着唱：
　　哥哥你走了呀刮了一场风
　　我看不见你的人踪呀看马踪
　　刮南风呀调北风
　　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
　　她一遍又一遍的吟唱着，直到把嗓子唱得嘶哑。
　　第二天一早，斯棠正要和斯杨到青湖给哥哥送馍去的时候，小舅和三舅突然来了，还领着他们家的两个哥哥。
　　斯棠把舅舅们请进堂屋，坐在炕上后，又赶紧到厨房去烧水，一面叫斯杨到上工的地方去叫妈，就说小舅、三舅都来了，叫妈快点回来。
　　由于有了上次哥哥从三妈家借来的火柴，斯棠不用再去二妈家的灶火里借火了。水很快便烧开了，她沏了四碗开水，并特意在每个碗里撒了一点揉碎了的小茴香秆子，碗里立刻泛起一片晶亮的焦黄色，散发出一股沁人的香味——斯棠懂得娘亲舅大的道理，舅舅登门，必须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来招待。
　　接下来，她把四碗茴香茶端到客人面前。前头两碗先请舅舅喝，后头两碗再请两个哥哥喝。家里没有炕桌，她只好把茶碗放在席子上面。
　　她羞的满面通红，不停地向两个舅舅道歉，说慢待了长辈，请他们原谅她。
　　正在说着，妈和斯杨进了屋。一见舅舅和侄儿在炕上坐着，兴奋地不知所措，只在地上搓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舅和三舅急忙跳下炕，各自攥了老姐姐的一只手。六目相视，都流出泪来。
　　过了片刻，妈慢慢缓过神，随即招呼着叫两个舅舅重新上炕坐下，又把两个侄儿抱到炕上。然后对斯棠说：“棠棠，赶紧把昨个蒸下的白馍端来叫舅舅们尝。”
　　不想斯杨一听，立刻在炕下尥起了蹶子，大声尖叫起来：“小姐你可不能端去，还得给哥哥送去哩。”
　　妈并未生气，软声细语地对斯杨说：“我的肝肝听话噢，有叫舅舅尝的，有给哥哥送的，也有我肝肝吃的，都有哩！”
　　斯杨不听妈的话，反而两眼一瞪，喊道：“他们是外人，吃一个少一个！”
　　妈气得骂道：“傻丫头，快到地里喊你爹去！”
　　斯杨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叫的更凶：“我不去！我一去，他们一阵阵就把白馍吃光了。”
　　斯杨越说越不像话，妈急忙给斯棠使了个眼色。斯棠赶紧对炕上的两个哥哥说，请他们和斯杨一起到草屋里捉麻雀去。
　　这原本是斯杨平日里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此刻，她却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依旧坐在地上。斯棠气急败坏地把她拽出屋去，到了院子里，斯杨还在大喊：“舅舅不是真舅舅，捏住鼻子吱喽喽——”
　　妈听见后，大惊失色，两只手颤抖着捂在耳朵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是舅舅们没有听清楚斯杨的话，还是听见了却毫不在意，一见老姐姐又在掉泪，一起慌里慌张地便要欠身下炕。老姐姐急忙走出屋去，只一会儿就捧着两个白馍进来，给两个娘家兄弟一人手里塞了一个，连声说：“吃。吃。刚分了粮食，有哩！”
　　兄弟俩眼圈一红，差点儿也要流出泪来。他们非常清楚老姐姐家的日子，此刻他们手里拿着的白面馍馍，老姐姐家恐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会蒸上一回。然而他们更加清楚他们的老姐姐是一个多么刚强而又大度的人。因此，兄弟俩不约而同揪下一小块馍馍喂进嘴里，装模作样地大嚼起来。
　　老姐姐立刻破涕为笑，眯起眼睛，慈爱地端详起他们来。是啊，在她心里，他们比她的亲兄弟还要亲。而那个狠心丢下她跑到河套去的亲哥哥，她早就把他忘了。可恨的是斯杨那个死丫头没大没小、没轻没重，说出那么伤人心的话来，真叫她这个当妈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她只是不清楚，斯杨死丫头是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她的嫡亲兄弟，她从来都没有给她们说起过娘家门里的事情。她心中羞愧交加，不知道该对两个兄弟说些什么，请他们不要怪罪她教子无方。
　　此时，他的两个弟弟“大嚼”了一阵馍馍后，一齐嬉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张崭新的五元票子来。
　　老姐姐一见，惊得“唷”了一声，赶忙摇手说：“快，快，快装回去！”
　　兄弟俩不但不装回去，反而一起把票子塞进老姐姐手里。
　　小舅一本正经地说：“装回去？那我们做啥来了！”
　　三舅接着说：“姐姐你是不知道，上次那十块里头，我和小哥一人只出了一块。你一出门，我们就后悔的不行。本来我们一人还能给你拿上五毛，都怪我们私心太重啊！前些日子，大哥去赶集，看见青湖中学门口贴着一张大红纸。大哥多多少少认得几个字，连猜带问，总算弄清楚那是个光荣榜。原来，我们沙阳举办了一场全县数理化竞赛，参加比赛的都是从各中学选拔出来的尖子。最后，选了前头三十六个，寒假里在三中专门补习，叫他们考上最好的大学，你说——”
　　小舅听三舅啰里啰唆，便打断他的话说：“里头就有我们多龙哩！姐姐你想，我们沙阳有多少高中生？三十六个，那还不是百里挑一。明摆着我们家要出状元啦！”
　　老姐姐听到“状元”两个字，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
　　兄弟俩以为她是高兴哩，一齐笑了起来。
　　三舅急忙接着刚才被小舅打断的话说：“全县才三十六个呀，就是百里挑一嘛！我们青湖中学统共才就两个，两个里头有一个就是我们多龙。这不，大哥回来一给我们说，不光我们当舅舅的，就是我们庄上所有男女老少，一个不落，都高兴的了不得。乖乖——现今，半个沙阳都知道我们有个外甥多么多么聪明，多么多么——”
　　三舅的话又被小舅截断。小舅说：“大哥说，多龙出远门，不能叫人小看了，穷家富路嘛！这不，决算一完我们就赶紧过来了。大哥说，上次的那十块，都算他一个人的，叫姐姐不要着急还。”
　　三舅又要准备演讲时，他的老姐姐忽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我的好兄弟呀，你们不知道，我的多龙犯了王法，叫公家给抓走了——呜呜——”
　　兄弟俩惊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才说道：“姐姐你不要哭，不要急，你慢慢给我们说——”
　　过了许久，老姐姐才对两个弟弟哭诉了多龙的遭遇。
　　兄弟俩一边听，一边叹，一筹莫展。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苦命的姐姐，来时的一腔热情被彻彻底底浇灭了，感到心灰意冷。
　　啊，王法大过天！即使他们想为老姐姐做些什么，又能做什么呢？跟老姐姐一样，他们也是在土里头刨食吃的庄稼人，除了节衣缩食，从牙缝里头省下一点来周济贫寒的姐姐外，又能做什么呢！
　　眼下，除过赶紧把这个灭顶的噩耗带给他们的大哥，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兄弟俩立刻起身，叫上正在草圈里和斯棠、斯杨捉麻雀的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老姐姐久久地伫立在街门外，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远处的沙窝里。
　　舅舅们走后，斯棠问妈说：“妈，我给哥哥送馍去吧？”
　　妈说：“今个迟了，明个再去吧。”
　　次日一早，斯棠、斯杨正要出门，家里又来了一位客人。
　　这次来的，是一个姐姐。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上身穿着紫色平绒夹袄，腿上穿着蓝色涤卡布棉裤，脚上一双黑呢子棉鞋。长得高高条条、水水灵灵，一对大花眼睛乌黑明亮，非常非常引人注目。
　　斯棠以前见过这个姐姐，知道她是哥哥要好的同学。
　　只见她一左一右挎着两个书包，站在街门口。斯棠叫了一声“姐姐”，拉起她的手就要进到院子里去。
　　那个姐姐格格笑着，站住不动，一边说：“你，哥哥，在家吗？”
　　“不，在——”斯棠嗫嚅道。
　　那个姐姐满脸失望，说：“那，他——”
　　“我哥哥他，出远门了。他——”斯棠欲言又止。
　　“哦——我来给他送书。”那个姐姐一边往下取书包，一边说，“他有好多天都没到校了，老师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去学校，我就把他的书都带来了。请你转交给他。”她把沉甸甸的书包交到斯棠手上，接着说，“还有，学校叫我来通知他，一放寒假，县上在三中办的高考特别补习班就要开班了，叫他早做准备，自带行李和伙食费去报到。具体日期，到学校去打问。呃——好了，就这些了。请你一定转告他。我走了，再见！”
　　那个姐姐扬着手，一步三回头，迈着迟滞的脚步走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对斯棠说：“我差点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老师说，高考日期可能就在年前年后。你记住了吗？”
　　斯棠凝神想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高考日期可能就在年前年后。姐姐，我记住啦！”
　　那个姐姐噗嗤一声，没再说话。她走后，斯棠赶紧拿上馍，背起书包，也没叫斯杨，就往青湖赶去。她只隐约记得一些路，但这并不要紧。因为自从青湖会战以来，四面八方到那里去的人马络绎不绝，所以，她就跟着那些车辙径直走去。
　　太阳沉入连绵起伏的沙丘下面后，斯棠总算找到了大姐斯杏。可是，大姐却告诉了她一个更大的坏消息：
　　哥哥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