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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22 19:18:56      字数:3694

  饲养员住的屋子里,乌烟瘴气,热气腾腾。
  地上,架着一堆柴火,胳膊粗细的红柳枝猛烈地燃烧着,不时从折断处喷出一股股水汽,发出“噗嗤噼啪”的响声。
  和往年不一样,炕上只坐着几个老汉,都在端着“羊骨头棒子”闷头抽烟。十几个妇女则蹲在火堆旁烤火,偶尔交谈几句后,又是一阵沉默。
  精壮的劳力都去参加青湖会战了,因此,今年的决算会就显得格外冷清。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充满着期望和激动。一年的辛苦总算要有结果,来年的生计也将画出眉目。穷也罢,富也罢,他们都可以坦然接受。对于他们来说,穷,苦,早已成为定势,并深深地刻进意识当中。节俭,吝惜,也已然成了生活的本能。而浪费和铺张却被视为犯罪和造孽,成为决不允许逾越半步的雷池铁律。
  不管怎样,如今已是饿不死人的年代了。自从那场可怕的大饥荒后,就没有再发生过饿死人的事情。辣辣浆草,灰条籽,沙枣树芽,酸胖果,苦苦菜,马奶芽子……这些满地生长的野菜都可以补充食物的不足,而不必再吃那些难以下咽的树皮了。更为庆幸的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可以得到一些为数不多的救济粮和返销粮。实在不行,只要不怕丢人,到坝区去总还是能讨上一些吃食的。
  其实,在他们看来,决算是一个比过年还重要的节日。
  一个真正的庄稼人的节日。
  因为,决算这一天,所有的男人们都要参加一年一次的“打平伙”,大多数家户,只有在这一天,也才能吃上一顿肉……
  是啊!要是在往年,后晌前,决算会就结束了。
  然后,各家各户的“掌柜子”们,一个个涨着紫黑发亮的脸盘,从小芨芨筐子里抓出纸阄,紧张而小心地打开来。
  那些纸阄上,分别画着圈、杠、叉三种不同的符号。
  于是,或庆幸,或沮丧,或平静的神色便立刻显现到他们脸上。
  “嘿嘿!”那些抓到“圈”的“掌柜子”,纷纷神色奇怪而又满不在乎地假笑。
  “啧啧!”抓到“叉”的“掌柜子”,连声惊叹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有那些手里捏着“杠”的人,脸上才不断变换着幸灾乐祸、羡慕妒嫉的表情。然而,这些神情只是停留片刻,就马上淹没在一片热烈的兴奋的情绪当中了。
  当会计按照人名记下纸阄上的符号后,“呼拉”一声,人们就纷纷奔出饲养员室,涌入饲养场里。
  此时,一头或老或病或弱或残的牲口,正在吃着加了料的“最后的午餐”,一边流着泪等待人们的屠刀。
  傍晚时分,它的尸体就被分割为几十份,进入到各家各户的锅里,时间不久,便冒出诱人的肉香味。
  庄稼人等待了整整一年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半夜里,“掌柜子”们又聚集在了饲养员室,一边吃着按照纸阄上那些符号定下的“份子钱”做成的烫面油饼和新鲜的血块,一边倾吐着各自的辛酸和期望,真心实意地共同乞求来年的丰收。直到天亮,他们仍然不愿散去……
  可是今年却出乎意外。
  当德峰说,要等到青湖会战的人回来后再“打平伙”时,屋里的人都顿时现出深深的失望和沮丧。
  “唉——”
  “唉——”
  一片叹息声中,德峰开始说:“今年,我们队实有二十六户,一百七十六口人,四百四十一亩三分地——”
  往年,德峰这样一说,大家就立刻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谁家又娶了媳妇,嫁了丫头,谁家又添了娃娃,并再一次地哀叹谁又“不吃饭”了……
  可今天,大家都在为吃不到肉而伤怀,没有一个人说话。
  德峰一看这个情景,便大声咳了几下,说:“今年的决算,仍旧按‘人七劳三’的办法。六岁以下娃娃算六成,六到十二岁的算八成,满十二岁就按成人算十成。今年哩,我们队上缴完公粮购粮,留足籽种和储备粮,下剩的粮食,人均分摊一百二十六斤四两,一个工分折合粮五两三钱。前面挖山药的时候,各家已经预分了一些粮食,前几日哩,又张榜公布了各家的工分。现金决算上,一个工分值一毛二分七厘……”
  “唉——又少了!”大家一起叹起来。
  “下面,苏会计给各户公布粮食分配和现金收支的数字。公布完后,先分粮,再拿钱。”
  德峰沉着脸说完,会计便掰开帐簿,慢条斯理地念起来:“……邵德町家,十五口人,八个劳力,分粮两千三百七十三斤三两,另外有三人按干部家属吃粮,再加一百六十二斤,总共应分粮食两千五百三十五斤三两。实有工分两千八百一十个,应得款三百五十六块八毛七分,帐面扣除借款借粮折合一百零三块四毛,实得金额两百五十三块四毛七分……”
  德町坐在炕上,侧耳倾听着会计说完,点起“羊骨头棒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向前喷了出去。
  “……邵德谷家,六口人,三个劳力,总共分粮一千零二十斤九两。实有工分六百八十四个,应得款八十六块八毛七分,帐面扣除借粮折合两百零三块一毛,超支一百一十六块两毛三分——”
  多龙妈听了,先是浑身一抖,紧接着便沙哑地叫喊起来:“他三爹,还叫人活不活啦!再咋的,也欠不上这么多啊——”
  德峰冷冷地说:“叫苏会计给你说吧!”
  苏会计沉声道:“谷大妈,给你说吧,谷大爹丢了一头骆驼,应扣款八十块。”
  泪水顿时糊住了多龙妈的眼睛。
  她踉跄着回到家。
  德谷正缩在炕角里。
  他没有去参加决算会。他从来就没有去过,也不知道那些数字是他们咋样“决算”出来的。一年到头,他在家里还住不上一个月,大多数时间都跟他的骆驼们生活在一起。
  几十年来,他的足迹踏遍了从青湖到贺兰山的整个腾格里沙漠。
  此时,他正沉湎在一片惆怅而又有些兴奋的思绪之中。
  天鹅湖,月亮湖,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无名海子,一个个在他眼前闪过。
  它们就是腾格里的眼睛。
  夕阳西下,起伏的沙丘好似金色的海浪,蓝色的月亮湖,就像一颗裴翠,又如一面明镜,在苍茫大漠中熠熠生辉。
  湖中芦苇摇曳,湖岸草坪如毯,碧波荡漾,水鸟嬉戏。芦花丛中栖息着仙鹤、大雁、白鹅,而最多的还是黄鸭。黄羊、野兔子、獾猪,成群结队到湖边喝水。湖的周围长满花棒、柠条、沙拐枣、梭梭,还有星星点点的榆树、杨树和沙枣树。湖中的芦苇,有房子那么高,一了秋天,偶尔吹来一阵风,铺天盖地的芦花似鹅毛飘飞,雪花飞舞,煞是好看。
  当骆驼吃草的时候,他就站在沙山上极目远眺,只见茫茫沙海,渺无边际,空旷而高远的沙海上,伸展开一幅金黄色的壮丽、雄浑的画卷。高高低低的沙丘上,骆驼刺这儿一小簇,那儿一小簇俯贴在地,卑微而细小,显得孤零零的,却又是那么倔强,似乎在守望着什么。恍惚之间,他觉得那些骆驼刺就是他自己。
  他的生命早就融化在沙漠中了。一颗骆驼刺,一只野兔,或者是一个沙鼠子,一个屎爬牛,都是沙窝的灵魂,不能说他们哪个渺小,哪个卑微,哪个低贱。如果没有它们,谁都想象不出沙漠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唉——可是这些海子,还有青湖,却正在一年一年地缩小。当年方圆百里的青湖,比起他年少的时候,不知小了多少。要不然,他也不会抛下妻儿老小,背井离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放牧骆驼。
  想到骆驼,他的心骤然一紧。
  那个骆驼究竟是怎么丢失的,他到现在也想不出个原因来。
  群牧的骆驼是从不会走失的,除非被人抢劫和偷走。
  可自从马家土匪被消灭以后,腾格里沙漠里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偷、抢骆驼的事情。
  忽然,他想到了“肠虫”。
  他曾听蒙古人说过,腾格里沙漠里有一种可怕的怪物,身长有几丈,平常隐在黄沙下面,只在有猎物出现的时候才突然钻出来发动攻击。传说,看到“肠虫”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莫非就是“肠虫”吃掉了那个骆驼……
  “老鬼呀,”一进门,多龙妈就叫喊起来,“你咋不死在沙窝里——”
  德谷吓得赶紧坐直身子,慌张地望着比他整整小十岁的婆姨,却一句话也不说。
  “啊呀!”多龙妈见此情景,颤悠着哭了一声,扑到炕上抽泣起来。
  哭了一阵,只听德谷嘀咕道:“我又咋了,我又咋了——”
  多龙妈翻起身,幽幽地说:“老鬼你说,你咋的丢了骆驼?”
  “我才还想着哩,该不是叫肠虫给吃了——”德谷激动地说。
  “啊呀我的老先人呀!”多龙妈被气得笑出声来,“肠虫?你咋不说叫蛔虫吃了?”
  “除非是肠虫——蛔虫咋能吃掉那么大个骆驼?”德谷嘟哝道。
  “老鬼!”多龙妈骂了一句,“两个人放骆驼哩,咋就扣你一个人的钱!”
  “苏五睡觉哩!”
  “你咋不睡觉?”
  “苏五说他困的很——”
  “那你咋不给苏五说你也困的很?”
  “我真正不困!”
  忽然,多龙妈又笑了起来,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静静地望着德谷。
  望着望着,她的心里慢慢生出了一股劲力。
  这股劲就是她的老实老汉给她的。
  “多龙妈,哪个羊的嘴底下都有把草哩——”德谷柔慢地说。
  “起来,老汉!”
  陡地,多龙妈觉得肩上扛起了几百斤的重量。她腾地跳下炕,夹起粮食口袋,拉着德谷一起走出街门。
  傍晚时分,两个人就把分给他们的一千零二十九斤九两粮食,一粒不剩全部装进了自家的仓子里。
  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次把斗分粮的德峰居然没有晃斗,每一斗粮食都装得顶着斗梁,估摸着总能多出一、二斤粮食来。
  他们并没有把粮食存留在队里的仓库,而是把所有的都拿回到家来。多龙妈知道,要是到了年后再拿,不知又要折去多少斤两哩。
  第二天,多龙妈早早地起来,带着斯棠和斯杨磨了三斗粮食的面。
  一家人饿着肚子忙忙碌碌,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才蒸出了两锅馍:一锅白面馍,一锅锁阳黑面馍。
  接着,又做了一锅油炸葱花白面汤揪片。
  望着斯杨像没了咽舌子似的狼吞虎咽,多龙妈一边笑,一边不停地往上揪她的耳朵,生怕她噎着。
  吃着吃着,斯棠忽然流起泪来,泪珠儿滴滴答答往碗里掉。
  德谷凝视着斯棠,也禁不住热泪纵横。
  吃过饭,多龙妈包好两个白馍,对斯棠说:“明个一早,就给你大哥送去——”话未说完,急忙捂着嘴走出门去。她是害怕儿女们再听见她的哭声,望见她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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