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一
　　当姚文国他们一家三口就要转身回屋的时候，忽见拉煤的来喜旺喜滋滋蹦蹦跶跶走进院门。
　　姚文国激动地迎上前去说：“呀呀呀，你怎么回来了？”
　　来喜旺高声大嗓亮开音调儿：“车出了点小毛病，放在城里修去了。正好回来和你坐坐。”
　　“走走走，家里坐家里坐。”
　　来喜旺一进屋，看到炕桌上摆满了酒菜，他喜疑地问：“这，这家里有客人要来？”
　　姚文国闭闭眼撇着元宝嘴叹叹气，他让活财神来喜旺的到来冲淡了对郭冬宝死狗的伤情，不愿提及地说：“坐坐坐，来的客人走了。你有口福，灶王爷老要告你往哪儿走。来来来，不管他，咱们先喝几杯再说。”
　　“咋不吃饭就走了，来的是谁呀？”
　　“养狗的连襟。不说他的事，说咱们的。”
　　姚文国倒满两杯酒，二人举起轻轻一碰，吱儿——两杯酒各自顺入肚肠。
　　来喜旺又把杯子倒满，这才笑微微地说：“姚医生，再干两杯，过了三杯，我该让你见见喜了。”
　　姚文国一听就明白，是拉煤的回扣钱到家了。那张圆脸上的五官立刻乐成了一朵花，喜不自胜地说：“嗯——事情熬到这个时候，不过三杯也能见喜。哈……”
　　三杯之后，来喜旺从内衣兜里掏出个纸包，双眼闪动着光亮，说：“这是钱！”
　　姚文国的目光像亮荧荧的锥子尖儿一样扎向那个纸包，嘴都合不拢，浅浅地说了一个字：“钱！”
　　“这是欻欻欻带着响声的钱。”
　　姚文国不由得握着酒瓶呵呵地笑了：“哈……”
　　来喜旺举着酒杯凑到嘴边，说：“里面有个账单子，你一看就清楚了。”
　　姚文国接过钱放在怀里，似乎感觉那钱像只温顺的小猫卧在他怀里，暖暖的，柔柔的，难抑兴奋之情，说：“到了咱们这个岁数，能让人高兴起来的事不多了，就像现在这样，拿上钱往怀里一放，这才是最最高兴的时刻。”
　　来喜旺夸张地睁大眼，撇着嘴说话：“可不是高兴嘛，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这个世界就不动了。”
　　“嘿！这个理你认得准。咱俩现在甭管是坐在一起还是离开，总能高兴在一起，钱在中间拉了一根带子。”
　　“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嗯——不能那么说。”
　　原先那个愁眉苦脸像缺了水的“茴子白”一样的来喜旺，自从开起拉煤车上了路，兜里装进了钱，肚里底气足了，说话的口气粗了，抬起胳膊挥动的幅度也大了，脸上的表情时不时夸张变化，有时说话的语气还出现怪声怪气：“姚医生，咱俩有缘分，只要一搭手就能发财。”
　　姚文国吱儿吱儿地品着酒，充分发挥着想象说：“嗯——你那车轮子‘呜呜呜’一转，钱就唰啦啦……带着响声往外直翻；翻得人眼花缭乱，金光灿烂，弯下腰只管往起捡。哈……”
　　来喜旺也跟着姚文国哈哈起来：“哈……姚医生，我算彻底服了你了。你这人看病是把好手，一壶草药一根针，啥病也能治；识文断字还懂风水，想不到你别的能耐更大。”
　　姚文国最喜欢别人直截了当夸奖他，他这个人受马屁的容量没有底。甭管是真心假意，他统统爱听，而且能高兴到心花怒放：“哈……干别的事我都是捎带，主要是看病。这叫一招鲜，吃遍天。”
　　来喜旺可不这么认为：“嗳——你哪是一招哇，招招都行。你就是闭上眼睛还能请神看病，太绝了。”
　　姚文国请神看病没给来喜旺说过，可这事已经传出去了，“托”李婶儿传话的目的达到了。他立刻喜愣愣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闭上眼睛请神看病的？”
　　来喜旺咧开嘴巴瞠大眼睛说：“李嫂给我老婆说的，还说是真显灵，她当场就喝，当场见效。”
　　姚文国放下筷子，假意绷着脸说：“这话咋说呢，有些人受了老天的指令，一辈子要领军打仗，平定天下；有些人也受了老天的指令，天天撅起屁股干活儿，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我这请神给人看病——也是我该做的。”
　　来喜旺夹起一筷子菜抖动着说：“反正你是个大能人，干啥都行，太能耐了。”他眼看着姚文国，筷子缓缓往嘴边移，碰到嘴边才发现，菜早掉下去了。
　　姚文国也是吃着菜说：“哎呀，日子过顺了还真得信神，神仙保佑人这是肯定的。眼前咱们这日子，就跟三杯酒下肚一样，晕晕乎乎的舒服。”
　　“都是你的脑子好，一般人哪能这样呢。”
　　姜红莲端来煮好的饺子放下，闲搭一句他们的话题：“喜旺你别夸他，小心夸得长出翅膀来。”
　　姚文国假意嗔怪说：“人家喜旺是说了个大实话罢了，他就是不说，做下的事在那儿摆着。”
　　来喜旺也是帮衬说：“对呀，我没夸他。你说人家姚医生，张口一说话，就跟门上贴那对联一样，好听。”
　　姜红莲笑了说：“这还不是夸呀？”
　　三人都笑了。
　　姚文国品着酒慢慢地说：“其实我没也啥能耐，这都是我平时做下了好事，该给人借钱就借，该帮人做事就帮。我的连襟们一有困难，我出手就帮。”
　　来喜旺左手拿着酒杯，右手竖起拇指夸他：“是啊，你这人热心，人性好，好人性。”
　　听了这最受听的话，姚文国硬装出大彻大悟的样子说：“都是应该的。现在的日子过得这样如意，这都是老天爷给我的福报。”
　　姚文国的儿子拿着小塑料碗凑到近前说：“爸爸给我个肉肉。”姚文国夹了菜摆手让他找妈妈去了。
　　来喜旺喝着酒想着矿上的事，说：“姚医生，你给二红揽那个做饭的买卖，对她来说是再好没有了，不少挣钱呢。”
　　姚文国以心知肚明十分和善的样子前后晃动着脑袋说：“甭管是对谁，能做好事的时候尽量多做，大家都高兴了我更高兴。”
　　“我一去食堂吃饭就能碰上她，她佩服你，把你夸得呀，简直找不出说的了。”
　　听来喜旺这么说二红，姚文国心里勾起了那次尴尬的找不见地缝儿的不愉快的灰败场面，每次回想起那一幕，他的脸会发烧，而且攻烧到心头，事后还因为那条烟被姜红莲活生生像剥皮一样揭了底，到了无地自容的程度。从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提心吊胆中过不安的日子，悬疑二红会把那件糗事对当地人讲出去。他在遭受慢性折磨，有时候半夜做噩梦，总是梦见村里的高音喇叭里有二红说那件事的难堪，羞得他缩在被子里热汗一头。
　　今天一听来喜旺说到二红还夸自己，又见来喜旺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疑点，这把他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好一阵舒缓。心说，‘看来这件臭事是拿瓦片盖住了。’他脸上泛着复杂的笑容，擦了擦脑门儿上渗出的虚汗，接着前面的话题说：“我像个菩萨，到处帮人的忙。有时候做好事做得让自己都感动，可是有时候……咳，咋说呢。”
　　来喜旺确实不知道他和二红的那场尴尬事，虽见姚文国脑门儿上出了汗，他以为那是热得，仍想着讲二红的事，但刚要张口，姚文国就怯怯地打手势使眼色要他停。
　　来喜旺不解地问：“嗯，怎么了？”
　　那是姚文国看见姜红莲端着饺子走来了，立刻换过脸色换话题：“好好吃啊，喜旺，身体好就是吃出来的。”
　　姜红莲放下饺子招呼一声又转身出去了。
　　姚文国诡谲地压低声音对来喜旺说：“再不要提说二红的事啊。上回我去矿上，人家二红好心好意送给我一条烟，这有啥，正常事嘛……”
　　来喜旺明白了，他也是压低声音说：“对呀，你给她找了工作，那还不应该？”
　　姚文国挤眼、抬手微微摆动，说：“再低声点儿。就为这么个小事，让红莲给抓住了，差点儿闹成不正经的事。”
　　“噢——有这事啊。”
　　“完后再说。她又端来饺子了。”
　　姚文国立刻调整过表情，装出接着来喜旺的话茬儿在说车：“啊呀，你这跑车也不容易嘛，起早贪黑啥心也得操嘛。”
　　……
　　
　　二
　　葛优德的运货车在路上停到大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动身开回城里。在租好的库房卸货之后，姜红梅赶来对他说：“昨天晚上我才听妈说，郭冬宝的狗死光了。”
　　“啊！”葛优德听后大吃一惊，“完了，这下他可全完了。”
　　“这事咱们可不能说什么，越是这种时候郭冬宝越敏感。”
　　“是。哎呀我的郭冬宝呀，这可是灭顶之灾呀。”
　　“当初借钱给他是咱愿意，可不能流露半点后悔的意思。”
　　“没事，一切按正常进行。咱们把明天中午的饭弄好，这是产品上市前的家庭内部新闻发布会。让全家人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
　　“对，做咱的事，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
　　
　　三
　　郭冬宝彻底收拾掉他不堪回首的烂摊子，一身疲惫满肚子酸水，回到家像是大病了一场，当天晚上水米没粘牙，整晚上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可怜这热血沸腾的汉子，在无知的盲动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些令他激动过，伤感过，艰辛努力过的诸多往事仿佛翻搅在乱云中忽隐忽现，又似在荒野中的暗夜里幻想着复生，但总被墙摧瓦倾的画面占据大脑。他原来家里养的那条狗默默地守在跟前不肯离开半步，哧哧的呼吸声伴随着郭冬宝的痛苦彻夜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