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八章:挂牌示众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11-22 08:54:58 字数:3143
第二天上午,专案组的学生们把昨晚抓来的三十多个新“黑帮”,连同原来抓来的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们都赶到校园里站队挂牌示众,足有五十多个人。
早晨去食堂吃饭路过的住校学生和老师都能看到。现在把他们分左右两排都站在人行道两旁,他们低头弯腰胸前挂着一块写着“黑帮”两个大字的木牌;有男的也有女的,从三四十岁到五六十岁的都有。他(她)们有的衣服被撕破了,有的被打得鼻青脸肿,女教师们被剪掉了头发,有的还被剪成阴阳头(就是半边留着半边剃得光光的露出白白的头皮)。有一个四十岁的女的,把两边的头发留着,中间给从前面到后头把她剃了长长的一条空白,看上去真叫人别扭和寒碜。
他们身上挂着的大牌子是用很厚的粗木板做的,用粗铁丝串着牌子两端,直挂到他们的胸前。我看那粗硬的铁丝坠着那沉重的木牌紧紧地勒在他(她)们的头颈上,生硬的铁丝直勒到他们的肉里,脖子都被粗硬的铁丝勒出一条红红的血痕来,可是还都不准他(她)们动一下,移一下位子。因为有专政队员们拿着棍子在旁边监督着。我想头这样勒着他们的头颈,不知有多难受多痛啊的,时间长了可能还会在那里生出淤血来。那些挂在他们胸前的木排上还写着“特务某某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某某某”等等他们的罪名和名字,名字上面还用红笔打了个叉。
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她)们一个个低着脑袋,那神情是那样涓伤、潦倒、委屈和痛苦。我看到昨夜王仁抓来的那个姓魏的老师也排在其中,他胸前挂着的大牌子上写着,“海外特务、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看到我时他赶快羞惭地把头低了下去,一个个眼睛红红的无精打采的。因为抓来时一时都没有让他们带来被子,又没有让他们喝水,我估计昨晚学生们就把他们关到地下室似的暗间里蹲了一夜,或者躺在水泥地上过夜的。
这些人昨天还和大家在一起工作学习的,过一夜,叫学生们抓来站在大家面前,就变成了四类分子。失去了人性自由,也不知道让他们什么时候去吃饭和休息?
我感到眼前的情景,比我在工厂里看到的“横扫牛鬼蛇神”那会还要惨。我们对工厂的“牛鬼蛇神”只是白天斗他们一下,晚上都让他们回家的。我感到这些青少年做出来的事情怎么这样出格?这样凶狠残暴?古人曾说“人之先性本善”,为什么这些学生性都这么恶了呢?
这些所谓的“黑帮们”在文化大革命前都还是学校里的领导和教学骨干,一夜工夫把他们打成了黑帮,有的还是“双料黑帮”——有两个头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搞不明白,难道叫我们来学校帮助斗批改,就是帮助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们这样作弄他们的老师?来这样批斗他们的老师?来这样侮辱他们的老师和领导?要是这样我可不想来,来这里跟着这些学生们干这种事情有什么意思?我感到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们未来学校时觉得当工宣队是件光荣的事。可是现在我感到是一种耻辱!我们来学校不是搞什么斗批改,是来做帮凶的!在来学校之前,当革委会要派我到学校来当工宣队员,进驻学校搞斗批改时,我是那么地激动,那么地高兴,觉得当个工宣队员是多么的神圣!因此当时我们刚进驻学校那天,我代表五支工宣队在大会上发言时,稿子写了老半天,在大会上表示了自己和所有工宣队员要搞好学校斗批改的决心。我当时认为这是工人阶级登上上层建筑,帮助学校搞好斗批改的好事,哪想到现实是这么回事!号称工人宣传队,我们来到学校宣传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呀?就像顾国靖那样,在会上念几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带领学生黑夜里去抓人、去侮辱老师,这些老师来校园示众?还美其名叫搞斗批改,真是莫名其妙!
我怎么也想不通,第二天晚上就请假回到厂里来。去找厂里的革委会主任、以前的厂党徐书记。
徐书记见我突然来到他家感到很意外。
“张家良,你怎么来了?你不在育美中学当工宣队的嘛?今天怎么会有空到我家来?学校的工作怎么样?搞得还好吗?”未等我开口,书记和他妻子——我的老乡连声地问我。并热情客气地请我坐下来,给我倒茶。
我坐下来后,摇摇头对书记说:“徐书记,我不想在学校里了,你还是让我回来吧!待在那里太没意思了,还不如让我回来到车间去当电工。”
徐书记一时不解地问我:“张家良,你怎么啦?前段时期我听说你在那里干得好好的,怎么一时你又不想在那里干了?”
我说:“前段日子主要是成立革委会,成立连队,整顿学校行政组织,让学生们学习有关学校的斗批改文件,还没有开始搞实质性的工作。”
“那么现在搞什么啦,你碰到什么困难啦?顾国靖在那里怎么样?”
我摇摇头叹一口气说:“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了。可是我想不通,清理阶级队伍怎么乱抓人?学生们把人家好好的老师都抓起来了,学生们说这些教师都是特务,都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我把清队以来,工宣队和军号宣队合着革委会做的清队抓人,以及那晚我跟着去看看,那些学生们是如何抓他们老师的情形,和抓好来后他们又如何挂牌示众怎么侮辱他们等等都讲了一下。
末了我对书记说:“徐书记,让我回来吧!我不想待在那里了!这太残酷了!我也干不下去了!我在那里看他们这样搞我心里难受!徐书记,你还是换一个人去,让我回厂来吧!我回来让我干什么都可以。科室里不需要我,我情愿到车间再去当我的电工。我情愿当一个工人,也不愿意再在那里当工宣队什么副队长了!这不是人干的工作!我真的不想干了!慢说我和顾国靖合不来,就是合得来我也不想待在那里了……我的心受不了……”我一面讲一面想到那晚上抓老师时看到的残酷情形,心里又难过得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徐书记听了点点头说:“你的这些想法很自然,一般正常的人都会这么想。我现在比你还想不通呢!可是这是上面的号召,有啥办法?我们工厂里也在搞,上级规定不搞清理阶级队伍行,不搞清理阶级伍队不能整党。所以,为了整党不得不搞清理阶级队伍。不过没有像你们学校搞得这样激烈,只是对在文革中揭露出来的问题比较多的人,问题比较严重的人,派人去作些内查外调,在未调查清楚之前,他原来搞什么工作还让他搞什么,也没有去怎么动他。其他嘛,主要改革一些不合理的规章制度,把不合理的制度作一些改革和调理,保证安全生产和提高产品质量。
“你现在想调回来,我可没有这个权力,你们去时是经过革委会讨论决定的,现在你去了不久就想调回来,我也不好替你说。再说你调回来了,再派别的人去,学校的工作不也要这样进行嘛?顾国靖做得过火的事你劝劝他,你说那晚抓人时,你把一个女老师拦下来了,这很好呀。类似这样的事情,你以后还可以多做一些。”
徐书记顿了一下叹一口气说:“张家良,我对你说实话,别说你年轻,我参加革命几十年了,但对这场运动开始时我不理解,现在我也还是不理解!上面要这样搞目的是什么,将来要怎么样收场,搞到什么程度为止,我们也都不明白。所以,张家良,你碰到这种情况问我,说实话我也回答不了你什么。派工宣队进驻学校是市支左办的命令,工宣队派去学校叫干什么的,我们也都不清楚。我想你还是回去,以后上面叫怎么搞,你们还是怎么搞,至于发现学生们搞过火过左的情况,你刚才不是说支左办里部队的李参谋长,叫你们在幕后策划策划不要跟着学生去盲目蛮干嘛,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以后遇事就是要多用脑子想一想,冷静地想一想,你觉得不对的地方,可以抵制的就抵制一下。学生们一定要这么搞,靠你一个人是扭不过来的。你只能酌情好拖拖一下,好缓缓一下。你能保护他们保护一个是一个,能让某些学生少做些坏事,少做一项是一项。一时真正扭不过他们,你尽了力了,无可奈何时也只好随他们去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切都报’。一些坏人现在乘乱作恶,将来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一个国家不会永远这样乱下去的,将来总会太平安定下来的。到时候是非总会清楚的。好人坏人落底都会清楚的。”
我听了徐书记的话,没有什么好说了,一时也只好这样了。我在厂里的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只得仍回学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