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七章：夜袭教工宿舍

　　下午王股长从左办公室回来对顾国靖说：“支左办主任陈参谋长回部队去了，部队有急事，可能要等明后天才能回来。支左办公室秘书冯参谋对我说：‘学校的事情叫我们自己决定着办，到时候向他们汇报一下就行了’。顾队长，你看我们要不要再开会讨论一下？”
　　顾国靖说：“既然叫我们自己决定就不用讨论了，昨天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这事情我作主，我们今晚就行动。”说着他去找专政队队长，叫专政队队长拿名单来立即行动。
　　校专政队长原是个三年前从部队复员的一名学校的政治教员，是一个没有经过多少政治运动的青年教师。因为是党员，在成立革委会时，在没有什么人能结合进革委会的情况下，矮子里面拔将军，就让他当上了革委会委员。所以他只能随大流听这些学生的，专政队里那批冲冲杀杀的学生们如今有了这个革委会委员、专政队长的老师做冲头，他们打砸抢的劲头也更大了。听顾国靖一说，叫他们立即行动，他们就立即拎棍子、找绳子、做牌子地忙忙碌碌地行动起来。
　　一切安排好，按照顾国靖的意见叫工、军宣队的人也一起参加。大部分的工军宣队员们，为了好奇打算也跟着去看看。只有王股长他说他的胃病又发足了得回部队医务室去拿些药，晚上行动不参加了。我眼看这次行动阻挡是已经阻挡不住了，我又是管保卫组的，不去也不行，也只好跟他们去看看了。看他们怎么抓人，都抓一些什么人，我决定跟着专政队副队长兼六连专政队长王仁一块去看看。
　　
　　是夜，专政队员们全部集中在教学大楼一楼的一个密室里。到十点钟，顾国靖一声令下，专政队队长带着专政队员们拎起棍子，带上绳子，在各组组长的带领下，分五路就悄没声响地跑步出发了。
　　黑乎乎的南国初春夜空，月亮还没有出来，育美半岛一片昏暗，飕飕的晚风吹着海堤上法国梧桐和凤凰树还没有长满新叶的树枝发出呜呜噜噜地响声，如诉如泣，令人毛骨悚然。那突出在夜空中海堤上的高大的飞檐高瓴的亭子，这刻上仿佛是从大海里伸出来的吃人巨莽的脑袋在海边高高地翘着，煞是可怕。我跟着王仁走在海堤上，看哒哒哒的脚步声和一闪一闪的学生专政队员们窜过我身边而去。
　　一会，六连专案组长王仁带着几个学生也跟着闯向教工宿舍楼方向。
　　他们穿过海堤的林荫道，奔过水产学校、图书馆、大会堂和医院等建筑，专政队员们像狼一般很快就窜到了教工宿舍。于是立刻在育美半岛伴着风声浪声的夜里，四面八方楼上楼下就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和急促恐怖的喊叫声。
　　“开门！开门！开门！”
　　“快点开门！快点开门！”
　　“妈的，再不开门老子就砸啦！”
　　我随着王仁来到第二排第二幢一家教工门前。我问王仁，这家是什么人？
　　王仁说是一对臭婆娘。
　　“他们在学校里是做什么的？”
　　“男的是教高三高二物理的，高中物理教研组组长；女的是教高三高二数学的，是高中数学教研组长。”
　　我不解地问：“这不是很有学问的老师嘛？为什么要抓他们？”
　　王仁说：“这对臭夫妻是特务，他们三年前是从菲律宾回来的，时常带进来各种各样反动资料。”
　　说话间，王仁、芦芳等几个同学他们一阵擂鼓似的拳打脚踢地把门捣开来。门一开，立刻如狼似虎地窜进去。一进去他门就把一个四十几岁的瘦削的男子又打又骂地拖起来。王仁和他的同学一人一只胳膊，立刻把他的双手反剪起来，然后一个凶狠的男生立即把他用绳子绑缚起来，他们把他的胳膊扭得格格地响，痛得那老师“唉哟——唉哟——”地叫唤。可是王仁他们并不理他，还残暴地并问：“你老婆呢你老婆？赶快把你的臭婆娘也交出来！”
　　听得这么大声的叫唤声，正睡在隔壁房间里的女主人，此时早已起来，这时她穿着单薄的内衣惊恐地走出来。当她看到一群年长的男学生正穷凶极恶地在绑缚她丈夫，她大声地质问：“为什么半夜三更来抓人？你们为什么要抓魏老师？魏老师犯了什么罪？”
　　那个叫芦芳的学生见女老师自己出来了大声地说：“好！你这个臭婆娘！正找你呢！你还问你老公是什么罪？你老公是特务！你也是特务！来！一块把她带走！”说着又上来两个人也立即用麻绳一人一只胳膊把她反剪双手绑缚起来。随着叫喊声和夫妻两人同时被抓，早惊醒了睡在房里的孩子们。里面走出三个孩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一个看来才五六岁的小女孩，都只穿着紧身的小衣裳，惊恐地大声哭喊着来到他们父母面前。见好端端的他们的爸爸妈妈，被突然闯进来的人抓着打着，还把他们的爸爸妈妈用绳子绑起来，要把他们抓走，他们吓得大哭：
　　“爸——爸——妈——妈——”
　　“你们为什么要抓我们爸爸妈妈——你们不能抓我们爸爸妈妈——”
　　“我要妈——妈——”
　　“我要爸——爸——”
　　“你们把爸爸妈妈抓走明天谁给我们煮饭呀？”
　　“你们把爸爸妈妈抓去，明天我们怎么上学、怎么上幼儿园呀——”
　　“爸爸——妈妈——”这三个幼小的孩子们，一时里抱着他们父母的腿和腰，拖着他们已经被学生们紧紧绑着双手低头弯腰的爸爸妈妈衣服，哇哇地大哭着，一个个哭得咽不过气来。
　　“走开！”
　　“滚开！再哭把你们也绑起来抓走！”这伙专政队的学生们又推又拉地拖开他们不让他们来阻挡他们的手脚。
　　“爸——爸——”
　　“妈——妈——”
　　三个孩子拼命地抱着拖着他们父母的手脚哭得更伤心，可是王仁他们一面使劲地绑缚他们的父母，一面拳打脚踢地把三个孩子跟斗骨落地推开摔开。我怀疑这些学生是不是真的是学生，还是黑社会的打手？怎么他们打人抓人这么熟练、这么凶狠？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我们在工厂里也斗批过“牛鬼蛇神”，可我们也没有残暴地用脚踢打过他们。人家好好睡着的人，为什么一下子要这样把他们拖走，这些老师究竟犯了什么罪？王仁说他们是特务，又没有什么证据，而且不管孩子们的拖拉哭求，还是要把他们抓走，这些孩子们也太可怜了！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的鼻子发酸，我猛拉过王仁对他说：“王仁，你们把他们夫妻俩都抓走，叫这么小的三个孩子明天怎么生活？你们把孩子的妈妈留下吧！她有什么问题，你们照样可以整她的。你们把这一家的大人都抓走了，明天这三个孩子怎么办呢？这么小的孩子，我看他们饭也不会烧，衣服也不会洗的。你们还是给他们留下一个吧，把这个女老师留下，就算她是特务，家里有这么小的孩子她也是不会逃走的。”
　　王仁望了我一会，他又看了看三个小孩子，特别是那个最小的女孩抱着她母亲哭得真伤心，似乎他也动了点恻隐之心，对那使劲绑缚那女老师的两个学生说：“张队长讲了，给这个臭婆娘暂时留一下吧。”
　　那两个学生望了王仁和我一下不情愿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太便宜她了！应该把她一起带走！想当年她对我们多么地凶！老是骂我笨，说我们这个也不懂，那个也不懂。”想继续绑缚她。
　　我对那两个同学说：“就算她是特务，有那么三个幼小的孩子在家里她也不会逃到那里去的。你们以后要审问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来叫她。不要忘了，那三个孩子也是我们育美中学、育美小学、育美幼儿园的学生！我们对中小学生也有保护的义务。他们是祖国的未来。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即使大人有罪，孩子有什么罪？现在把他们的父母都抓走了，叫这几个小学生明天怎么去学——怎么去幼儿园？这对整个教育系统的斗批改也是不利的！”一席话说得那几个学生愕怔了一下，又看看劝说的人是我——工宣队的副队长，觉得总得给我留点面子，他们对那个女老师缓下手来听王仁吩咐。
　　王仁说：“对，跑是跑不了的，那就暂时把她留在家里吧！要审问时再来抓她也行。”
　　那两个学生不情愿地把那个女老师解开绳子给放了。孩子们“呵”一声都扑到他们妈妈身上去，把他们的妈妈抱得紧紧的生怕再被他们抓走。他们又无奈地望望他们的爸爸，他们知道能把他们的妈妈留下来已经是很大的面子了，爸爸是不可能再留下来了，也不敢再去请求留他们的爸爸。
　　这时被绑得弯腰曲背的男老师眼里含着泪感激地回头望望我，点点头低声地对我和王仁说：“我谢谢你们！她有什么问题我也会替她交待的，她的情况我都清楚。”
　　接着王仁和他的两个学生又到另一家老师家去抓别的“牛鬼蛇神”了。
　　这一夜，集美中学从初二到高三五个专政队的学生们，共抓了三十几个“黑帮”，连同原先抓的，全校共有五十多个“黑帮”了。
　　第二天，左支办公室主任、赵参谋长从部队回来了，他来到育美中学的军宣队办公室，对军宣队工宣队员们好一顿批评：“你们也太闯了！太露骨了！你们昨晚和专政队一块去抓人干什么？你们在幕后策划策划也就罢了，还和学生们一起闯到前面去！谁叫你们工宣队军宣队也一起去的？抓错了怎么办？你们能保证学生抓的这些人个个都是特务反革命吗？真是乱弹琴！”顾国靖和雷参谋等工军宣队员们都红着脸不敢吱声。
　　我非常同意参谋长的话，暗暗佩服参谋长的老成持重，考虑问题慎重。我在心里说：“亏得我昨晚跟去时把那个女老师给阻拦下来了，不抓她也可以的嘛。要不然今天这三个孩子怎么办？其实，都可以不抓的，他们都有什么罪？这都是这些学生们胡闹！文化大革命怎么革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