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六章：清理阶级队伍

　　自从发现流氓阿飞逃到学校的学生宿舍来偷住的事情以后，在顾国靖催促下，工、军宣队决定要发动群众清理阶级队伍。在清理阶级队伍之前，由工军宣队先召开工军宣队和革委会联席会议。所谓联席会议，就是工宣队和军宣队员们，以及革委会的几个常委参加一道召开的会议。
　　在开联席会议之前，工宣队、军宣队先自己召开会议。每次都是这样，学校要贯彻上面重要精神决定重大事情时，都得工宣队和军宣队先讨论，经工宣队、军宣队队委会讨论决定之后才叫革委会去贯彻执行。
　　工宣队和军宣队的队委会，就好像原来的党委。军宣队里的队委都是党员和军官，倒还称职。但工宣队里的队委，就是我和顾国靖两个正副队长加个党员小杨，我们都是普通工人群众，连队长顾国靖也不是共产党员。他只不过是个厂里的革委会委员而已，这样的队委会算什么领导呢？可当时我们的权力还挺大，在一个单位发号司令讲话说一不二。这真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
　　现在工军宣队开会，今天的议题是讨论清理阶级队伍问题。
　　军宣队的队长——高炮某团的作战股王股长请顾国靖主持会议。顾国靖坐在王股长的旁边，装模作样地翻开毛主席语录读了“阶级斗争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斗争”、“革命是暴动，革命不是请各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从容不迫”等几段语录，就气氛紧张地又疙疙瘩瘩地向大家说开了。
　　他说：“市区的清队的工作已经开展起来，好些漏网的坏人已经向我们郊区逃来，逃到我们学校来，我们这里已经成了阶级敌人的避难所和盗贼窩，而我们学校的阶级敌人也会逃出去的。我们这里革委会成立已经好些日子了，清队只成立一些专案小组慢慢吞吞地搞不行，对那些形迹可疑的家伙得要马上把他们控制起来，统统把他们抓起来！然后再一个个地内查外调，逐一处理。”
　　他的意见得到不少工宣队员和部分军宣队员们的赞同。
　　“对，学校里的黑帮们是得赶快把他们抓起来！”
　　“不把这些阶级敌人弄起来学校的斗批改就没法搞。”
　　“抓起来再说嘛，把阶级敌人统统抓起来，也好煞煞他们的威风，鼓鼓革命师生的士气。”
　　我和小杨等队委想听听军宣队长王股长的意见，想等他发言以后再讲我的意见。
　　可是王股长是个解放时期参军的老干部，是个沉着老练的团的中层干部，一面用铅笔根挠着头发稀疏的头皮，一面看着放在他前面的一份材料，低着头毫无发言的打算。
　　事实上他每次发言都在大家讲了以后才讲的，最多的或在中间插几句。这可能就是熟练领导主持会议的方法，一般老领导掌握会议大概是这样子的，他们在大家发言以前，不轻易表态，先让别人来发表意见。
　　王股长这么沉着，而顾国靖又这样着急，真是一个在火里一个在水里。
　　我已经看出顾国靖掌握会议的规律，凡是他主持的会议往往也是今天这样，可谓是“心中无数主意多，情况不明决心大”。我觉得今天又是这样，这个决定不是上面贯彻下来的，而是由一个外来流浪者引起的。我听了顾的意见后，很不以为然，像这样的事情平常也会发生的，这与清理阶级队伍有什么关系？怎么可以在没有调查取证以前，先把人抓起来呢？这是严重侵犯人权的做法，哪个法律规定可以这样做的呢？
　　我又想到来工宣队前的一天夜里，我到徐书记家里去坐坐，徐书记也曾对我说过：“历次运动到下面常常搞得过火，运动以后就要纠偏，很被动，使一些好人受不白之冤。你们到了学校以后要掌握党的政策，不能叫那些造反派牵着鼻子走。要牢记前年‘横扫一切年鬼蛇神’时把阶级敌人扩大化的教训。”
　　现在我看看没有人再发言，似乎顾的提议就要通过，我便朝着顾国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我们对怀疑的教师都没有好好看过他们的档案，对他们没有了解真实情况，更没有对他们进行过外调内查排队摸底，怎么单凭学生们对他们的好恶就可以抓人？这样做会不会太急促太匆忙？”
　　顾国靖听了瞪起眼睛，生气地断章取义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又边夹着自己的话说：“哼，革命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革命要争只争朝夕。现在再不上手，叫阶级敌人都逃光了，到那时清理阶级队伍还清个屁！”
　　“不了解情况，就急急忙忙地动手抓人，抓错了怎么办？”我望着他说。
　　“抓错了再放嘛。”顾国靖说。
　　“那就被动了。”我不由地想起徐书记的话，“到时候我们怎么向人家交待？”
　　军宣队王队长听了我的话微微向我点了下头，觉得我这个副队长的话比较符合情理符合党的政策。这使顾国靖更加生起气来，他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挑战。
　　“什么被动！”顾国靖瞪着我极其生气地说，“我在这里提醒你！你这可不是在厂里当老保文革的秘书啦！现在你是工宣队副队长！我希望你不要辜负红卫兵小将对我们的希望！不要辜负革命师生对我们的希望。作为一个工宣队副队长自己先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自己的屁股坐不正就没有办法来领导学校，就不能代表工人阶级，弄不好还会给工人阶级丢脸。”
　　听顾国靖这么说，王股长和小杨等都怀疑地关切把眼光移向我。仿佛说顾说的是怎么回事？张家良还有什么别的隐私的见不得人的事情掌握在顾的手里？
　　我听了顾的话，理直气壮地面对着顾国靖生气地说：“顾队长，你对我有啥问题、有啥意见，从直提出来！别这样含沙射影、旁敲侧击、捕风捉影地攻击我。我什么地方没有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什么地方丢了工人阶级的脸？你说话得要有根据。”
　　顾国靖瞪着我严厉地说：“哼，还要人告诉你吗？你自己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不清楚吗？”
　　他的话使大家更把眼光集中到我脸上来，大家关切地希望我辩白。
　　我想着自己来到学校并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就理直气壮地说：“我想不起来，我有什么问题，还请顾队长明示！”
　　顾国靖望着我说：“你还要我在这里讲吗？怕会对你影响不大好吧？”
　　“你讲好了，我没有说过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好，我讲给你听也可以。前天走资派在楼下打扫卫生，有个学生从楼上一盆水泼下来溅到走资派聂振汉的身上，你说什么话来着？”
　　我想了一下说：“喔，有呀，我说过：‘这是谁这样恶作剧，怎么用脏水泼人呢，怎么没有一点公德！’我这样说有什么错吗？我认为即使泼走资派也不行。叫他劳动就让他好好劳动，为什么有的学生要这样对待他们呢？”
　　顾国靖瞪着我说：“就是盖头盖脑泼他又怎么样？为什么你在大家面前明目张胆地包庇走资派？”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无缘故地作贱人呢？就是走资派，改造管改造，批管批，斗管斗，对人家搞这样人身侮辱也不行！我们工人和革命学生就不能这样做。我们对什么人也总得有点人道主义精神吧。”
　　“喔，我们对走资派还讲人道主义？你的立场站到那里去了？学生侮辱他一下又怎么样？”顾国靖瞪着我气哼哼地对我说，“张家良，我提醒你，你在为谁辩护？为谁说话？你站到什么立场上去了？你把屁股完全坐到走资派那边去了！”
　　我正想再反驳，这时军宣队长王股长在桌子上敲敲铅笔对顾国靖说：“老顾，声音轻一点声音轻一点。有些事情你们可以内部个别交换一下意见，不要再争了。”
　　这时军宣队的任助理员也发言说：“我也认为叫走资派监督劳动是可以的，但是他们在劳动时我们不能对他们搞人身侮辱。这样叫普通群众看了也会不服气，叫人看了心里难受。我们怎么能这样对待犯错误的人呢。”
　　接着方恩泽也说话了：“对走资派有错我们批斗他是可以的，这样把人当作动物一样侮辱我看也不大好。”
　　接着军宣队年轻的雷参谋也说：“我认为张副队长的说法是对的。你叫他们打扫厕所，修整大操场，你把他们弄病了还怎么叫人干活？从价值观上来说，也得不偿失，把人家弄病了，我们还得给他看医生吃药。他病了你总不能连医生也不给他看吧？再说我们就是对待监牢里的犯人，也不能随便这样作贱人，随便搞搞突然袭击的。”
　　顾国靖瞪了大家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转移话题地对我说：“那我再问你一样事情，这礼拜天你到哪里去了？”
　　“去到同学家访问了一下呀。”我平静地说。
　　“你去了哪个学生的家里？”
　　“李琳李珑姐妹家呀。”我望着他理直气壮地说。
　　“你知道她们父亲是什么人吗？你到她们家去干什么？为什么别的同学你不去访问，偏偏去访问李琳的家？”
　　“为什么我不能到李琳家里去访问？她是我的学生，而且还是同事。我是指导员，她是连长，我们有工作关系；再说现在她们要毕业了，我们到学生家里了解了解一下学生家长的思想动向有什么不可以？”
　　“哼，李琳父亲是航海学校的反动学术权威！是个特嫌分子！你去她家里会造成什么影响！你想过吗？”
　　这时平常沉默寡言的方恩泽站出来说：“顾队长，我说两句行吗？这事情我清楚。昨天下午是我和张家良一起去的。因为我们四连的李珑是李琳的妹妹。如果说这事情有错，那我也参加了，我是不是我也应该在这里检讨？”
　　顾国靖白了方恩泽一眼又对我说：“就说访问，随便什么人好访问，为什么要去李琳家访问？”
　　我接上说：“为什么李琳家不能访问？即使她父亲靠边了，李琳姐妹有什么问题？”
　　这时军宣队王股长也说：“访问一下学生家属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听王股长这么一说，顾感到自己的一个杀手锏又落空了，他坐下不再响了。
　　我和方恩泽等到还想再辩白，王股长似乎已听得不耐烦了，再一次敲打铅笔制止我们说：“好咯，好咯！老顾，老张，老方，你们不必在这里争论了，会后你们工宣队内部交换一下意见吧。我看老张老方他们这种行动是好的，我们来了那么久还没有到同学家去访问过呢。即使访问的学生家长政治上有些问题，我看也无可非议，按毛主席的话来说他们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老顾，现在还是讨论你提的清队问题吧？”
　　但是由于刚才那一顿与顾国靖的相互争论，大家嘴上虽不说，心理都有了疙瘩，讨论不下去了。特别是我和方恩泽、小杨等根本都不想再发表意见了。可是顾国靖还是坚持他的意见，最后气呼呼地和王股长等说：“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清队得要马上行动，否刚让阶级敌人逃光了，我们负责不起！”
　　最后王股长皱着眉头对顾说：“我去请示左办一下吧。”会议就这样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