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二）

　　斯琴猛地转过身。
　　“啊呀，小哥你吓死人哩！”她惊叫一声。
　　“啊呀！”多林急忙往后退了一步，也惊叫一声。
　　只见小哥猛烈地搓着双手，牙齿叩得“哒哒”直响。
　　她倏地跳上炕沿，撩起衣襟，拉过小哥冰冷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陡然间，小哥的眼眶里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
　　这是多么熟悉的泪珠！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病房里，当一层又一层白纱布拆开后，小哥眼里流出来的，就是这么两颗叫她永世难忘的泪珠呀。
　　现在，它们又淌出来了，叫她心如刀绞。
　　难道，小哥也是水做下的。你就没个话？你心里难受，为啥不说呀！
　　她赶紧用袖子揩去小哥的泪水，颤声说：“小哥，你再也不要哭了。你知道不，我不能见你的眼泪——”
　　“傻丫头，”多林忽然从斯琴怀里抽出手，笑道，“小哥没哭，小哥是高兴，高兴你疼小哥哩。”
　　斯琴嗔道：“谁相信呢！龙哥哥说我们丫头才是水做下的，你又不是水做下的，难受也哭，高兴也哭。以后不要哭了，噢！你高高兴兴的，把眼睛里的水留着，啥也不要想，我想办法给你瞧眼睛！”
　　“斯琴，”多林郑重地说，“小哥是真的高兴。小哥想通了，一定好好活着，看我们斯琴坐上花轿——”
　　“对，小哥，等你能望着了，我就坐上花轿叫你望上三天三夜——”
　　“斯琴，”多林眼里闪着亮光，“那你答应小哥一件事！”
　　“小哥，你说，一百个我也答应！”
　　“从今天开始，你领着小哥摸厨房里的东西——”
　　“不行不行！”斯琴嚷起来。
　　“斯琴，你听小哥说——”
　　“不听不听！”斯琴捂住耳朵，摇头说。
　　“斯琴呀，”多林板起脸，“你听小哥把话说出来！”
　　“呃——”斯琴犹豫地应道，一边紧张地瞅着多林。
　　“斯琴，你知道小哥的意思。从今以后，小哥要学会做饭。你放心，小哥啥都会做。小哥只要摸一摸就能记着地方——以后，小哥还要洗衣裳、燎炕、给羊添草……”说到这里，多林停了一会儿，接着幽幽地说，“我们的斯琴就要成大姑娘了，再不能当烧火丫头啦！”
　　“小哥，你不要再说了——”斯琴忽然哽咽起来。
　　啜泣了一阵，斯琴轻轻抓着多林的手说：“小哥你摸，我穿着新衣裳哩！”
　　多林抬起手，无比轻柔而又专注地顺着斯琴的袖口慢慢往上抚摩，一直摸到肩膀，又从领口沿着后背往下摸。
　　“呀！斯琴，是绸子呀！”
　　“小哥，不是绸子，他们说是粘胶布。”斯琴陶醉地说。
　　“啥颜色呀？”
　　“小哥——桃红底子，白花儿，还有蓝花儿——”
　　“噢——”多林出神地想象着，晶亮的眸子显得无限迷醉，“哟——条绒哩！”
　　“嗯——”斯琴悠颤地应了一声，“小哥，你猜是啥颜色的？”
　　“肯定是青色！”多林脱口道。
　　“呀，小哥！”斯琴兴奋地抱住多林。
　　然后，不待多林说话，她就把和建桥一家的机遇从头到尾给多林说了一遍。听得多林满脸发光，由衷地为她高兴。
　　“啊——斯琴，斯琴，小哥真的不知道有多高兴！”多林说着，竟抱起斯琴，在地下转了几圈。
　　斯琴在小哥多林的怀里不停地“咯咯”笑着，直到笑出眼泪。
　　多林放下斯琴，大声说：“斯琴，到厨房里走！”
　　不到一个时辰，饭就做好了——多林竟然在斯琴的指引下，和好了面，又擀出细细的面条。
　　斯琴赶紧给蒙头睡在堂屋里的妈送去了一碗面条。
　　妈一听说是多林做下的，放下碗就大哭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吃。
　　一家人吃过饭后，斯琴又抱上春桃来到西厢房里。
　　多林正在凝神听着广播。
　　春桃爬上炕坐进多林怀里，盯着他的眼睛痴痴地望了一会，哭着要找妈妈。
　　斯琴抱过春桃哄道：“春桃不哭，妈妈一阵阵就来啦！”
　　“斯琴，”多林忽然说，“小哥知道你嫂子走了——”
　　斯琴心中一惊，随之又一颤。急道：“嫂子没走！”
　　“小哥在草院里听着啦！”多林笑道。
　　“小哥，嫂子不会走！”斯琴大声说。
　　“小哥知道，”多林依然笑着，“斯琴你放心，你嫂子唱戏去了！”
　　“就是的，小哥！”斯琴心头一松，“青湖会战哩，上头派了个民兵来叫嫂子唱戏去哩！哼，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光盯着人望！”
　　“青湖会战！”多林好像没有听到斯琴后面的话。
　　“嗯！小哥，青湖可好了。柳条呀，红柳呀，芨芨呀，多的很哩！还有芦草，长得比房子还高，秆秆比筷子还粗，若果能拉到我们家里来——”说到这里，斯琴觉悟到失口，急忙捂住嘴，惊慌地望起多林来。
　　这时，广播里在说：“全县、全省、全国人民瞩目的青湖会战如火如荼，已经到了决战阶段。开荒大军冒着严寒日夜奋战，他们战天斗地的精神，感天地，泣鬼神。看，红旗招展。听，机车隆隆。铁姑娘们巾帼不让须眉，个个都是花木兰……再过几年，不，再过一年，碧波万顷的青湖，就将再现千年之前的壮观景象，一个新的塞上江南将再度展现在我们面前。到了明年春天，鱼儿肥，花儿香，鸟儿唱，粮满仓……”
　　多林激动得站起来，在炕上不停地走来走去。
　　“呀！斯琴你听到了吗？这就是理想，这就是希望！”
　　兄妹两个一字一句地一直听到广播结束。
　　然后，和春桃一起钻在一个被窝里。
　　多林仍然激动不已。
　　他先给斯琴讲了老太爷在《潴野考记》里所描绘的青湖美景，又讲了自己的设想：他打算利用青湖里那些取之不尽的芦苇、柳条，编织出各种各样的东西，笸箩呀，簸箕呀，筛子呀，席子呀等等等等。以后还要捉摸着慢慢编出工艺品……这样一来，家里的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不过，这些都要等到明年春暖了。
　　眼下，先得好好思谋思谋。再就是先在草院里搭个棚子……
　　天爷呀，你快热起来吧！
　　兄妹俩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呼唤着。
　　
　　尽管春天还得很长一阵才能到来，但是德峰已经是一幅春风得意的样子了。
　　此刻，他正坐在一把破旧的太师椅里，从旁边的酒桌上拿起一盒“大前门”牌香烟，用左手中指在烟盒底上轻轻一弹，弹出半截烟来。然后，并不用手去抓那支烟，而是把它直接叼在嘴上，眯起双眼，惬意地喷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
　　这是他用了近一个月时间才练习出来的技巧，但却不是他自己的发明，而是跟上面的领导学来的。
　　太师椅在他沉重的身子下轻轻地呻吟着，像在歌唱一样。
　　这把太师椅，老太爷已经很久没有坐过了。
　　老太爷的丧事办完后，他就从草房里翻出来，摆放在了堂屋里。
　　此刻，他悠然地翘着腿，一门心思地享受着大女婿给他买来的香烟，一个接着一个吐着烟圈。
　　透过缭绕的烟圈，他恍惚看见了老太爷的影子。
　　“哼！”他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清楚老太爷把那个破布袋子给了谁。因此，一想起老太爷他就耿耿于怀，如刺在喉。
　　哼！真是把老太爷白养活了一场。
　　他气恼地挥起手，把刚吐出的烟圈煽成一团翻滚的烟雾。
　　不管是否得到老太爷的堂屋，也不管是否叫老大、老二每人又欠了他四十块钱，他心中的不平总是难以化解。
　　他被人耍弄了。而他是决不能被耍弄的！
　　但是，他又无可奈何。总不能把老太爷从棺材里头翻出来撒气吧！
　　他烦躁地又点燃一支烟，大口吞吐了一阵。
　　大女婿马永民走了进来，往酒桌上放了两个盘子后，又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他望着大女婿的背影，痴愣了一会儿，心里不觉泛起一丝兴意。
　　这个大女婿，他十分满意。稳重，听话，有礼貌，又有见识，年纪不大，就已经当上了副校长。家境又殷实，而且只有他一个独子，亲家又是大队里的头头脑脑。这些，都叫他自鸣得意，却又隐隐有些自怜。
　　不过，他倒没有丝毫的自卑。他坚信，凭他的本事，迟早也不会是池中小鱼。
　　呵呵！在他眼里，九槐庄是已经没人能跟他一较高低了。
　　本来，他是想去参加青湖会战的，因为在那里，会结识许多上面的领导。这个机会是万万不能丢掉的，但由于给老太爷办丧事，耽误了队里的决算，他只好请了假。好在老太爷的名声保护了他，使他并没有挨批评。
　　啊呀！他忽然惊呼一声，一拍大腿：差点忘了一件天大的事。
　　正在这时，大女儿斯英和女婿马永民一人端着一个木制条盘走进门来。
　　酒桌上，立刻摆了一盘酸白菜炖猪肉，一盘炒山药片，一碟腌沙葱，一小瓶油泼辣子，还有几碗白面拉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