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一）

　　一下子，水荷就像飞出笼子的麻雀，翱翔在田野之上了。
　　不是吗？一只麻雀，是绝不能被关在笼子里的，因为它才是真正属于大自然的生灵。它虽然没有五彩斑斓的羽毛，也没有啁啾婉转的歌喉，但在冬日萧索的田野里，在枯黄凄清的树丛间，到处都有它觅食的身影。是它，给田野带来唯一的活色。
　　在田野里自在地跳跃，自由地飞翔，才是它与生俱来的禀性。食人之弃食，而从不贪婪蓄积，大自然永远都给它们准备着食物。
　　据说，洪荒之时，谷生九穗，食之不尽。于是人们便不知珍惜，竟用馒头擦屎。天帝震怒，派了天兵天将下凡，要把谷穗尽数捋去，以示对人的惩戒。麻雀看见，哭求道：我们从不糟蹋粮食，为我们留下一点吧！天神感动，遂留一穗，做为麻雀的食物。此后，世世代代的人们感激麻雀，视其为衣食之源……
　　此刻，水荷心中一阵阵翻腾着对命运的感激。
　　她生来就是一只麻雀。尽管天生丽质，但她从没有自比凤凰。她从不涂脂抹粉，打扮自己，而是和大多数乡里女人一样，穿着土布衣裳，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
　　出工的时候，她总是围着一条天蓝色的头巾，她非常喜欢天蓝色。疲累的时候，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到远处的沟沟里去尿尿。不管做啥，男人们总是抢着帮她干活，为的是在接过锨把时，能乘机摸一下她的手。而她也大方地让他们去摸，然后便和女人们一起开怀大笑。每当此时，多林总是站在远处，脸上布满羞涩的微笑。
　　夕阳西下，多林把他们的工具一起扛在肩上，和她手拉着手沐浴在金红的晚霞之中。他们一同吟唱着大曲小调，跳蹦在田间小路上，清风习习，草香阵阵……
　　可是，有一天，她的翅膀被无情地折断了。她扑棱了几下后，就被关进了笼子。
　　形单影只，她的心里一片空虚。
　　
　　机声隆隆，青湖会战如火如荼，开荒大军挑灯夜战。
　　推土机的履带上缠满了柔韧的芦草根，停下来了。
　　已经过了换班的时间。机手没有熄火，恼恨地叫骂着跳出驾驶室，趴在地上仔细检查履带。
　　这是一片芦草丛生的地带，因而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
　　机手看了一会儿，从驾驶室里拿下一只洋镐，开始掏那些可恨的芦根。
　　最后，他发现履带与推板之间还塞着一团芦根，便撂下洋镐钻进了那个缝隙。
　　突然，履带发出轧轧的声响，推土机动起来了。
　　推土机手只来得及惨叫了一声……
　　
　　那天，斯杏晕倒在指挥部大门外的土堆上之后，不知怎么回到住地。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晌午。
　　帐篷里只有她一个人，头旁放着一碗棕色的水。她口干舌燥，端起碗一饮而尽。
　　呀！是甜的——红糖水！
　　她顿觉浑身有了气力。同时，又感到心尖猛然一疼。刹那间，多龙那张血流满面的脸跳在眼前。
　　一阵强烈的颤栗，使她差点儿又昏过去。
　　妈呀——您能不能撑下去呀！
　　爹呀——您放骆驼回没回来呀！
　　多龙呀——你在哪里呀！
　　她心如刀搅，挣扎着爬起来，只想着赶紧回家看看。
　　忽然，七、八个人，有干部，有民兵，一起簇拥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走进帐篷。那个中年人一见斯杏，立刻满脸开花，嘶哑地叫道：“哎呀，好了！”
　　斯杏呆在地上，局促得不知所措。
　　那个中年人一把抓起斯杏的手，边摇边说：“斯杏同志，早就听说你是一位名符其实的铁姑娘，干起活来不要命，轻伤不下火线。好呀，我们这次大会战，要的就是这种精神。指挥部决定，要树立斯杏同志为榜样，号召全工地向你学习。当然，我们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因此决定每天给你加两个鸡蛋。斯杏同志，早上来看你，你还昏迷不醒，现在好点了吗？”
　　斯杏被热情的问候感动得热泪盈眶，激动地说：“好啦！”
　　“下午能上工吗？”
　　“能！”
　　那个中年人兴奋得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对旁边的人严肃地说：“马上写宣传稿，下午四点前，必须播出去！”
　　“是，总指挥！”
　　“另外，各公社选调来的演员要尽快到位，三天以后开始演出！”
　　“是！”
　　“同志们呀，”总指挥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高度重视宣传文化工作，时刻牢记用革命的文化占领思想阵地，不然，反革命的文化就会乘虚而入。现在，我听说，许多群众精神空虚，公开地说流氓话，开流氓玩笑。还有一些不良青年，偷偷摸摸、勾勾搭搭谈什么恋爱。对于这些现象，只靠正面引导不行，还要进行打击。必要时，要抓他几个反面典型进行批判。呃——对于那些劳教分子，也不能单纯地叫他们劳动，还要叫他们在劳动现场游行示众，起到威慑作用，啊——”
　　“是，总指挥，我马上进行布置！”一个中年民兵啪地一个立正。
　　一开始，斯杏并没十分听懂那个总指挥的意思，可当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她的胸膛里猛地嘭嘭乱跳起来，顿时面色煞白。
　　这时，总指挥已经走出了帐篷，回头向她微笑着招了招手。
　　几天来，她总是心惊胆颤，生怕见到多龙。
　　一天，她找到多地，趁着没人的时候，把四个鸡蛋塞进他的怀里，说：“老六，你想办法找着多龙，把这几个鸡蛋悄悄给给他，行吗？”
　　多地傻笑道：“行！”
　　“等你回来，大姐给你两个鸡蛋叫你吃。”
　　“大姐，你对我好，我不要你两个鸡蛋！”多地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递给斯杏。
　　斯杏苦笑道：“哎呀——老六呀，这是叫你给多龙的。你的等你回来我再给你。”
　　“噢——”多地终于明白了斯杏的意思，却埋怨道：“大姐你看不起人！”
　　一直过了三天，多地才给斯杏说：“多龙不吃鸡蛋！”
　　“咋？”斯杏惊问。
　　“他变成驴了，爬在地上吃芦草哩。”
　　“谁叫他吃的？”
　　“他自己要吃！吃的比鸡蛋还香哩！”
　　“那——鸡蛋呢？”
　　“叫民兵吃球掉了。鬼日的，好像他妈把他下下来就没吃过个鸡蛋——”
　　“老天爷呀，救救我们多龙吧！”斯杏大喊道。
　　
　　风，像幽灵一样，藏匿在天地间的隐秘空隙之中，随时都想钻入魂灵当中去。
　　无影、无形、无质，静得像水，酥得如雪，却又沉得似冰。
　　它们无所顾忌，在世间自由游荡，轻如鸿毛，使你无法察觉到它的存在。
　　但是，一旦得到魔鬼的相助，它们就以雷霆万钧之势，一瞬间便会把一切都吞噬。
　　听，它们来了。
　　现在，不知走了多久，它们终于从遥远的北方吹过来了。
　　寒冰似的风针犹如万千条银丝，在空中抖动着光芒，激烈地刺向大地。
　　这是入冬后第一场真正的风，一场吉祥的风。如果它不能给大地带来严寒，那才是不祥的妖风哩！
　　沉寂的大地顿时欢呼起来。
　　死灭的魂灵渴望着在寒风中复苏。
　　多林孤立在草院中，柴末草叶在地上无助地翻旋，屋檐上的衰草在瑟瑟发抖，然而这一切，他都看不见。
　　只有耳畔，充斥着天地万物对风的欢呼声。
　　他活着，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场风。
　　这风是多么的干净呀！竟没有夹杂丝毫灰尘。
　　此时，风如清凉的醍醐，灌顶而入，令他猛然惊醒。
　　活着！
　　他哆嗦着对自己大喊，坚定地迈开步子，向屋里走去。
　　镜子实在是太小了，还没有月娃娃的巴掌大。镜子背后的水银层上划了好几道裂口，叫斯琴看得眼花缭乱。
　　她气恼地撂下那片破镜子，差点儿流出泪来。
　　此刻，她穿着建桥爸爸买给她的那身新衣裳，正在西厢房里偷偷地瞧看。
　　粘胶布罩衫是多么的合身呀，就像丝绸贴在身上。桃红的底子上，飘着片片洁白的雪花，星星点点缀着天蓝色的花朵。胸脯上，微微隆起两处圆鼓鼓的地方，犹如两个小兔子在怀里冲动。
　　像芒种时节的麦穗一样，斯琴的身体开始灌浆了，一天天变得饱满。瘦瘪的屁股也有了弹性，把青色的条绒裤子绷得紧致。
　　她又拿起那片镜子，把它立在炕头上，自己则站在门口，然而仍然看不见全身。
　　她知道，穿上这身衣裳是多么地好看！长到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完完整整地看过自己，不过，她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她的衣裳从小到大都是用哥哥们穿破的布改做的。因为“新衣裳”刚做出来就缀着许多补丁，所以直到去年捡到那个破镜子以后，她还是不想照看自己。
　　可是现在，她非常非常想看看自己的时候，却又不能完全地看到。
　　她有多高，是胖是瘦，头发亮不亮，脸皮是白还是黑，这些妇女们常常说起的事情，以前她根本就没有去在意过。
　　可自从城里回来以后，心里头老是有个声音在催促着，叫她看看自己。
　　看什么，为什么要看，她都不清楚。
　　而只是想看！
　　她把镜子举到眼前：白净的额头上，覆盖着乌云似的流海；然后是弯如柳叶的眉毛，一根根黑亮的眉毛整齐而均匀；再看鼻子，俏圆的鼻尖上微微渗出晶亮的汗珠，两个鼻孔像紫葡萄一样嵌在粉红透明的鼻翼当中；微微翘起的嘴唇下，隐隐露出两颗雪白的门牙，好似红梅丛中盛开的两朵雪花。
　　最后，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呵！那是清晨草叶上静静躺卧着的露珠儿，那是新雨后白云间闪出的点点碧蓝的天穹，那是沙漠里幽幽的水井，那是霞光中闪烁的青湖里的湖波。
　　我的天呀！她几乎要惊叫出来。
　　她分明看见了，眸子深处映出一个人来。
　　建桥！
　　就是那个她很快就要相认的干哥哥。
　　她的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急忙把镜子藏在怀中。
　　啊呀！她的鼻孔里喷着热气，渗出一身冷汗。
　　“啪”的一下，她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呸！她骂道，邵斯琴，你好不识羞！
　　忽然，又叫道，咋了，我就是想建桥哥哥啦！建桥哥哥，你快来快来！建桥爸爸，你也快来快来！你们来了，我的小哥就有救了。我的妈就再也不哭了。
　　突然，她感觉到身后闪出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地向她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