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章:外来的流浪者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11-19 09:45:53 字数:3544
在回来的路上,方恩汉对我说:“张家良,自我们工宣队进学校以来,我没有听有关领导对这些知识分子说过这些话呢。你的口气好大呀!唉,要是你做领导就好了,现在顾国靖和学校学生们把不得把这些人都打入大牢才好呢。你说的这些话,以后能做到吗?”
我说:“我们对我们祖国要有信心!眼前虽然乱一点以后一定会好的。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看到成绩,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方恩泽点点头。
方恩泽家里是华侨,他的父亲在菲律宾,母亲是个家庭妇女,他小时候就靠他父亲寄点钱来生活。他的家庭在家乡也被人看不起,说是有海外关系,所以他是个非党非团人士,在厂里也是一般工人。他听了我的话也感到我是同情华侨和海外归侨的。
他感到我这个人,虽是工人却有点书呆子气。他的观点也很和我相近,也很同情那些海外归来的教职员工,因为他父亲就是个海外华侨,他父亲在菲律滨也是个普通店员,出去时也很苦,所以他认为华侨大都是好人。可是现在这些学生却把从海外归来的教师都当作特务,像李琳父亲这样的教师说他们是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和特嫌,显然是错怪他们委屈他们的。我们又有什么话能安慰他们呢?方恩泽感到我这样开导开导他也好。多小也能使他们看到一点希望。使他们不至于对前途悲观失望。
第二天上午,我和方恩泽到学校操场上去看看,只见专政队已经监督着管制分子们在操场上劳动,低着头默默地过去。我站下来仔细一看,见是学校里的一些在他们进校以前被学生们抓起来的所谓“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等“牛鬼蛇神”们。我和方恩泽站在操场边看了一下,这时见有两个人抬着一桶粪桶,由厕所方向到操场外的学校的菜地里去。这是专政队给他们规定的:早晨六点钟学生们还都在睡觉的时候,他们就要起来去扫厕所和到菜园子劳动。现在他们大概是在菜地施肥吧,这菜地就是食堂工人们业余为学校种的菜园子。这时已经到吃早饭的时候了,有些学生拿着碗筷叮叮当当地敲着,三五一群地到食堂去吃早餐。
当我和方恩泽去食堂吃了早饭回来,从他们身边走过。正要走上教学大楼楼上办公室去时,只见突然一盆水从在楼上“哗”一下泼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泼在抬着粪桶走在前面那个中等个子剃着光头瘦削的中年人身上。这个人我认识,王仁一进校就告诉过我,他就是学校的走资派——以前的学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聂振汉。那“走资派”被泼得满头满身都是水,向上面看了一下,嘴巴“呸呸”地吐着脏水也不敢说话,只是一面走一面腾出一只手来用他的破衣袖擦着脸上和头上的脏水,继续抬着他们的粪桶走。他大概已经习惯了常被学生们这样作弄的,竟没有怎么发作,似乎已经感到不在乎了。
我吃惊地停下脚步抬头向上面看,只见一个男学生正在三楼窗口端着洗脸盆头朝楼下望着“走资派”嘻嘻地笑呢,很明显这是那个学生有意这样泼他的恶作剧。从操场上走过去食堂吃饭的学生们看了“走资派”被脏水泼得这样狼狈,也一道和楼上泼脏水的学生哈哈大笑。我看了不由得生气地抬头对张在楼上窗外的那个学生说:
“同学,你们怎么能在楼上乱泼脏水呢!这多不文明啊!”楼上那学生向我一看,认得我是工宣队副队长和六连的指导员,忙从窗外把头缩进去了。我看了后对方恩泽说,“这些学生怎么这样没有公德啊?你认识吗?这是哪个连的学生?”方恩泽说:“我也不认识。但我敢肯定,这人是国内生,侨生不住在这边。他们住在海边的宿舍楼里;再说侨生倒比较懂规矩,他们不会这样做的。”我说:“这人太不像话了,我看他是有意这样泼他的,要不怎么会碰得这样巧?”
方恩泽说:“我看也是故意的,故意捉弄一下‘走资派’。要是见是别的师生他不敢随便这样泼的。”我说:“这不是人身侮辱吗?即使他真是走资派,我们也不能这样侮辱他呀,他也是人呀,怎么这样没有一点人道主义呢?”
这时一个六连学生走过看是我,对我说:“张队长,这样的事多啦!学生们自己有事想不通了,还无缘无故把‘走资派’拖出来打一顿出出气呢。那个走资派早几天还被一个学生拉到礼堂里,让他站在高台上用皮带狠狠地抽打了一顿,打得他三天起不了床。头上浇一桶脏水算什么。”
“呵,有这样的事?”我听了不胜感叹。当年的党委书记是何等受人尊敬的人啊,现在可以像犯人那样随时随地让人打,随时随地可让人泼脏水,难道社会风气真的落世了吗?一个党支部书记何以可以任人抽打,没人过问?对刚才的一盆水故意泼到走资派头上,我更是想不通。按照平常的社会公共道德要求,就是不针对着某个人,在人们要经过的道路上空随便泼脏水和抛物都是违反公共秩序和公共道德的。何况针对着过往的行人。方恩泽也点点头说:“现在‘公德’两字早没了。不侵犯人性自由都做不到了。”我听了叹口气,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已经七点多了。我们吃好饭回到工宣队的办公室还没坐下一会,王仁嗵嗵地奔来告诉我说:“顾队长,张队长!市里的两个流氓阿飞竟窜到我们学校里来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这时顾国靖也在,军宣队的雷参谋也在。顾国靖说一声:“这还了得,把我们学校当作什么地方了?”他说一声,“走!去看看。”我就跟着顾国靖和雷参谋和王仁等去学生宿舍一号楼。
一号学生宿舍就在我们住着的教学大楼后面。这是一座三层楼长长的宿舍楼。
我们跟王仁来到三楼一间没有人住的学生宿舍门前,王仁告诉我,就是这一间,里面住着来路不明的两个狗男女。
顾国靖问他那是谁带进来的?王仁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没有人带他们进来,恐怕是他们自己来的。
大家在门前激烈地敲着门叫里面的人开门,但是里面悉悉索索响了一阵就是没人来开门。大概里面的人不敢来开门。
顾国靖说敲进去!
于是王仁和另外一个男同学,就抬起脚来,向里狠狠地踢了一下,大声地向里叫:“开不开门!开不开门!”
里面还是没有回音。我问王仁:“你看见他们确实住在这间屋里吗?”
“有人看见他们进去的。”顾国靖就叫王仁撞进去。王仁叫另一个学生跑开几步就使劲向那扇房门撞去。
木结构的门被狠狠一撞“哗”地一声撞开了,果见一对青年男女坐在一张双人床的下铺上。见门被撞开,吓得那个女的躲在男的背后索索地发着抖。大伙仔细一看,只见那个男的二十五六岁,个子不高,穿着一套半新旧的中山装,梳着个大包头,不像是学生。把他拉起来,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看来还是个瘸子。大家觉得学生没有这样老的,更也不像是工人,倒像个社会上的小流氓;再看看那个躲在男的身后的那个女的,却是一个面貌清秀身材高挑的挺漂亮的二十几岁姑娘。大家感到奇怪又可惜,怎么这样的一个美丽姑娘会跟一个这样流氓似的男人在一起?还和他睡在一起,这究竟是一对什么人?那姑娘莫不是被那个男的骗来的。
顾国靖有他的一套本事。他上去把那个男的拖起来,提起手来使劲就给那个男的狠狠地一把掌,那人打了个趔趄;然后再冲上去,又使劲狠狠地用脚踢他一顿,直踢得那人没命地哇哇大叫。顾再问他:“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那女的是你什么人!来我们学校干什么?是跟谁进来的?”
那男的害怕地战战兢兢地说:“没、没有人带我们进来,是、是我们自己进来的。”
“自己进来?我们这里是学校,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那男的说:“我们是逃、逃婚的。我们是自由恋爱,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叫人来抓我们。现在市里查得紧,我们在市里蹲不下去了,就跑到郊区来了。到了郊区又没有地方可去,见晚上你们这里校门开着,我们就摸到这里宿舍来了;见这间宿舍又没有人又有床铺,我们就进来住了下来。想在这里暂时躲三五天,等风头过了再回去。”
又问问那个女的,是不是逃婚的?那姑娘点点头,也不吭声。问他们是什么单位的,他们也说不出来,很明显,看来是没有单位的。问他们家住在市区什么地方,那个男的也答不上来。问那个女的,说是住在市区滨江路。大家看看他们也不像是逃婚的。大家很同情那位姑娘,都善良地想,怎么这样的姑娘会跟着流氓阿飞一样的人走?那男的八成是骗子。
当时我们就把他们分开来,叫那个女的住到一个女生宿舍去,把那个男的单独关到隔离室去。
第二天我叫保卫组王仁带一个同学到江滨路派出所去查问,告诉他们你们这边有个姑娘逃出在郊外的。派出所户藉警查了一户口薄,告诉王仁说倒是有样一个姑娘的,但那个姑娘也是个没有职业的人。她的母亲早死了,就只一个父亲,父亲讨了后娘,她和后娘合不来,她从小又不安心在学校读书;父亲生气时就狠狠地打她,气不过了她就逃出去。没地方去,后来就和社会上一些流氓阿飞混在一起了。”
第二天王仁再找那个流氓时,那个男的已经跳窗逃跑了。王仁只得派人把那个女的送到浜江路派出所去,由派出所再交给她的父亲。
为这事顾国靖对军宣队说:“我们得赶快清理阶级队队,你们看,我们再不清队,市区的流氓阿飞什么坏人都逃到我们郊区来了,我们学校成了阶级敌人的避难所。再说外界的坏人可以逃到我们学校来,说不定我们学校的阶级敌人也会逃出去的,等重要的阶级敌人都逃光了,到那时我们清理阶级队伍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