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三秀产下一男婴

　　三秀八月份产下一男婴，谢天谢地，她终于为彭家生了个传宗接代的。
　　接生的还是朱家垱的朱三养，她吃完一碗鸡蛋后又到后头猪屋里看了一下。她眼睛一瞟，估计猪圈里的那头猪年底了估计要杀一百二、三十斤肉哩！桃儿妈听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她笑嘻嘻地回答:“她三养婶，这还不是托您的福，是您春上帮我大双儿挑选的这一头！是朱二槐家母猪下的猪仔呀！别看他嘴巴壳子秃，它瘪里瘪里会吃得很哦！”朱三养哈哈一笑，说人畜都一样，会吃会睡就能长肉。
　　桃儿妈接话说：“等过年杀了猪，我叫大双儿给您提块肉去。感谢您帮我接出了我孙子！”
　　朱三养听了，心里美滋滋的。终于帮彭老幺接出一个小正经人儿！我的个娘呵，那孩子生下来就会笑！朱三养看见他红滋滋的小脸上有笑容，心想这娃莫不是妖怪变的？要不就是个化生子短命鬼！哦哟，我什么娃什么事没见过？这跟我们朱家垱的朱金狗的女娃儿不是一样么？那娃生下来睁一双铜铃样的黑眼睛，好像要趁早些把这个世界看透一样。一岁还不到呢，她白眼珠一翻，一蹬小脚丫，走了！
　　朱三养临走门时交待桃儿妈说：“小娃儿火光低，不要抱很黑的地方去，生冷的东西不要挨着他！”
　　桃儿妈说记下了。
　　
　　还真生了个儿子呵！三秀在月窝里高兴得睡都睡不着。她白天里看不够，夜里也要摸几遍。她看见爹进进出出脚步都轻了很多；妈忙里忙外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两个妹妹两个女儿挤在一起，围在奶巴子身边看一看摸一摸。桃儿最有心了，她不止一次掀开小侄儿的包衣片，看一看他胯巴里的小鸡鸡还在不在。
　　小贵三岁多了，她会说很多话了。只要有认识的人从门口走，她就会亲热热地叫人家一声，然后告诉人家：“我妈生了个弟弟，你没得弟弟吧！噢……弟弟是男的，我们都是女的！”
　　人家就逗她道：“小贵儿，小心弟弟给别人抱跑喽！”
　　小贵连忙跑到床上去看，她看见了弟弟还在床上就张开嘴甜甜地笑了：“咪(没)有！看，我弟弟在那儿！”
　　水远给他儿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想生。
　　三秀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就闲不住了。八月里田里正忙收割，她当了几年队长了，哪条田埂那拢稻子，哪个人应该做什么，三秀就是坐在家里，也能把队里的人和田里的事安排得妥妥贴贴。
　　这些天，水远当起了传话筒，他把媳妇的指令告诉二队长张来金和下放的知识青年陈小南，收割庄稼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一年，因为有了新河充足的水源，沟沟渠渠的水满满荡荡。三秀又鼓励每家每户多攒农家肥，按担子算工分。水，足够灌溉。肥，源源供应，不丰收都难呵！
　　人们终于知道了挖河修渠的好处，一条新河滋养着一方田地，田里有水才能有收成！挖河累一点苦一些，庄户人有的是力气！大家咬咬牙挺一挺不就过去了吗？
　　家里由大双儿一手把持，猪仔长得白胖胖圆滚滚的，它憨吃憨睡除了吃食就是拉屎尿，它哪里知道年底就是它的末日呢？鸡也有十几只，每天生蛋的母鸡就有三四只，它们每生一个热乎蛋都伸长脖子叫个不停。有时，想生就给它们叫醒了，他醒后要么扭头动一动要么撇嘴哭几声，三秀轻轻地拍拍他，把他哄睡着了。
　　上头政策松一阵紧一阵，喂猪喂鸡种菜园子上街卖菜，这也算搞资本主义？老百娃要活命要养家，还有孩子要读书，老人生病了要看病吃药，手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叫人去偷去抢吗？有一次公社开基层干部会，三秀就是这么说的，大队朱书记为她捏了一把汗。
　　这天三秀又给生蛋的鸡吵醒了。她一睁眼，看见大贵儿歪在想生脚头睡着了。大贵有五岁多了，还是瘦瘦高高的像根新发芽的桃树枝。水远教她认了不少字，告诉她数数儿，她最喜欢唱：“焦裕禄，毛主席的好学生……”
　　听歌的人问她谁是焦裕禄？她歪着头回答：“是好学生啊！我明年也去当学生的。”
　　三秀举着扇子摇阿摇，大贵儿身上汗水都收干了，她突然感到眼皮子跳了几下，便向堂屋里喊:“妈，大双和桃儿呢？”
　　她妈刚刚扯了一把青菜回来准备做晚饭菜，她回答道：“她们去张兜子水塘打猪草，小贵儿啃了几口萝卜，睡下了！”妈隔了好大一些，又补充道，“我去水塘看一看，队里船不能用，她们只能下水塘打草，水有半腰深哦！船都不准用，唉……”
　　张兜子水塘的水草极其丰富，是养猪的天然饲料。可上次大队书记开会强调，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听说五队里有那么两、三户人家，家里养猪养鸭，鸡子一大群，船就成他家里打猪草的工具了！书记虽然没点名，三秀也有些不好意思。
　　最后朱书记说，今年底大队要派出劳力，将张兜子水塘与周边两口小藕塘深挖合并。大队将投放鱼苗，并派专人管理。明年，水塘里就不准打猪草抽藕苫了！
　　
　　虽是九月，天还是很热。三秀只觉得虚汗淋漓，心里慌乱乱的，眼皮也扯扯地跳动。她在房子走来走去，又洗了几块尿布，挂到大家门的绳子上晒干。她朝张兜子水塘望去，有几个小黑点在塘边晃动。
　　想生醒了，“呜哇，呜一哇”叫几声，大贵爬到他跟前，跟他玩起来。
　　三秀刚坐到床上给想生喂奶，只听得外头有脚步声由远到近，接着是大双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声:“二姐，桃儿叮蚂蝗了，蚂蝗差一点就爬到……呜呜……”
　　大双儿打着赤脚，全身湿透，她用手抠着门扑在门槛上大哭不止，她身上的水顺着裤腿往下滴。
　　“你说呀！蚂蝗拉出来没？你这个死大双，你说完了再哭不行呵！”
　　大双用两胳膊挡住眼睛，水从她的袖子上往下滴：“妈正好在那，拉出来了……妈凭什么打我？我又没要她去！”
　　三秀听了个大概，她放下想生就往外跑。在下坡时，她两眼发花腿子软绵绵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她连忙蹲在地上，用手撑住了。
　　妈背着桃儿越走越近，三秀没力气站出来，她坐在地上伸过两手把水淋淋的桃儿搂在怀里。桃儿吓坏了，她不说话，全身颤抖着往二姐怀里钻。
　　她们的妈也一屁股坐在地下。她脸色灰白，抓把眼泪鼻涕往地下甩：“三秀，这没眼的畜牲顺着桃儿的腿……差一点爬进去了，有这么长！这让你爹知道了可不得了！”她伸手用大指和二指指划出长度。
　　三秀知道了那条蚂蝗有手的小指头长。要是它还大一点，要是妈今天没过去找她们，三秀不敢想了，泪水从眼睛里滴出来，挂到下巴上，滴到桃儿脸上去。
　　大双儿换掉了湿衣裳，她低着头畏畏缩缩地走过来，把三秀搀扶着回家去。过了一会儿，她到水塘边把那些绞下的飘在水面的水草用夹担装好，挑回家码在猪屋里。
　　猪见大双又为它准备了那么多吃的，一阵兴奋，低声叫唤着她的小主人！
　　
　　无论桃儿妈与三秀如何隐瞒，尽管吃晚饭时她们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但第二天彭老幺还是从一个长舌妇嘴巴里听到了风声。这天晚上他喝了点酒，支开水远，又要桃儿妈带大贵小贵去大队代销点买几包火柴回来，顺便打一斤酒。
　　彭老幺叫大双儿跪到她房里的床面前，便抡起扫帚朝她身上狠命地抽下去:“你打猪草要桃儿去做伴是吗？你喜欢有伴儿好玩是吧？”
　　大双儿被打得缩成一团，她哭喊道:“爹呀，不是我……是她自己要去的！”
　　桃儿妈没有走远，她见彭老幺多喝了一杯酒，又拿一双红眼睛扫大双儿一眼，她心里有了数。他这是要发酒疯打人了！他有些年没打人了！她折回来走进屋里时，三秀正站在门口拍门，大双的凄惨的哭嚎声从里面传出来。
　　桃儿妈怒吼道:“你个老东西！你要打就打我，双儿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她还是个娃儿！”
　　“说，你还喊不喊她去水塘的？”
　　“不喊了，我不喊妹妹了！爹……我知道错了！”
　　三秀举起锄头去砸门，桃儿在门外拍着门哭着骂她爹是坏东西，看我还理不理你！
　　桃儿妈厉声说:“她也是你下的，不是从粪堆子里扒回来的！你看娃儿瘦成一把刺，你狠得下心打她呵？”
　　三秀放下锄头，喘着粗气，她的脸贴在门口，说话的声音铿锵有力：“爹，你再不开门，再打我妹妹，我马上通知大队民兵组织人开你的现场斗争会！开不开门的？”
　　彭老幺终于打开了门。从他血红的眼睛里滴落下一串滚烫的泪水，他低声呜咽着：“要是爬进去了桃儿就没命了，这东西好厉害！几年前，贺家头贺老歪的老娘半夜里不小心喝了条蚂蝗到肚子里，三天后吐血死的……”
　　桃儿跑到大双儿跟前，看见姐姐被爹打的紫一块红一块的。她从地上捡起扫帚，几大步跑到猪圈里，朝猪的嘴巴打下去：“吃，吃，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打死你！打死你就不用打猪草了！”
　　桃儿妈一把抱住大双，母女俩的泪水流到一块儿。
　　
　　只过了两天时间，倒口湾又出了件大事：在大队养猪场工作的翘巴子为了一只小猪仔，掉粪坑再也没有爬起来。这个猪粪坑连着小学的化粪池，有两米多深，当另一个饲养员咋呼着叫人来救他时，只见粪池里“咕嘟、咕嘟”地翻着黑黄色的臭泡泡。
　　翘巴子被打捞起来了，他全身上下从头发鼻孔一直到脚巴丫子都是粪便，倒口湾的人呼天抢地的把他拖回家。老队长一挥手，说赶快把他安置到长湖边去。让他在湖边去睡吧！张家人多势众心眼齐，张来金和大林他爹带头张罗着，几个青壮男人动手扯下翘巴子的衣服，挑了几担水来倒在翘巴子身上。
　　很快就有人从草市买来芦席，人们七手八脚地裹了臭气熏天赤身裸体的翘巴子，把他拖到长湖边上的高一些的堤坡旁，埋了。
　　那一夜，倒口湾的上空回荡着悲惨凄凉的哭喊声。翘巴子的妈坐在长湖边揪着野草抓着泥土哭她可怜的儿子，儿子从生下来就翘起一只脚，走路爬坡二十七年了，不是挺好的吗？这次怎么不小心就跌到粪坑里去了？儿呵！我可怜的儿……
　　落翠被他哥嫂关在家里不准出门。她披头散发地赖在地上，抱着竹床腿失声痛哭，你不是说明年做新房来娶我们娘儿俩吗？你这个死鬼，你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回小猪仔一条命，你比我还儍呀……我们母女俩今后可怎么办呵？
　　想生半夜里也哭过不停，三秀半梦半醒里掏起奶子塞进他嘴巴里，想生吃两口又哭几声，哭几声又吃几口奶。
　　落翠养的小牛犊听到落翠撕心裂肺的哭声，它"哞哞“地叫几声表达它的同情；大癞子家的狗也一声赶一声地吼叫起来；它一叫喊，倒口湾所有的睡熟了的狗都彼此呼应着，声音狂燥凄厉此起彼伏。
　　当几颗星星眨巴着眼睛悄悄隐退，天边就出现了鱼肚白。黎明，携带着新的一天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