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二)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18 11:50:23 字数:3186
德峰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听得德谷、秦氏和德町皆是张口结舌。
德町像吃了苍蝇似的,一肚子恶心,又吐不出来。他心里十分清楚,老三是要独吞家产哩。若是争吧,就得跟大哥去争,跟人家老三却争不着。若要不争,又咽不下这口浊气。俗话说,大傻二愣子三奸奸,果然不是白话。多少年来,他跟老三走得很近,不管大事小情,都要跟他商量商量。老三呢,明里暗里的,也叫他占点公家的便宜,少分活,多计工的事做了不少。这些,他都在心里记着呢!现在,他对这个老三是又恨又敬,又敬又怕。真是哄死人不偿命,吃羊肉不沾臊呀!
谁叫你当时不在老太爷跟前?他在心里骂起自己来。眼下,死无对证,尚方宝剑捏在人家手里,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过人家。还有——忽然,他想起老太爷偷着给他的那一百二十八块三毛四分钱来,心里顿然一紧,便赶紧说:“行行行!就算老太爷说的,我们不跟你争总行了吧!”
德谷一听德町这样说,只好叹了口气,表示默认了。
“不行!”不想秦氏突然大声说,“他三爹,你吃光锅里的肉,也总该给我们留点汤!再说,老太爷去的时辰,我总还在哩,你咋不打发个人叫我来——”
“啥?”德峰把脸一沉,“啊呀!叫你来,叫谁叫你去?你还有脸说!你是不是邵家的媳妇?老太爷七老八十,大病在身,你来看过几回?你不知道尽孝,还怨我没去叫你,得了好处还想卖乖。哼!我不找你的事,你还猪八戒倒打一耙。好,既然你不仁,也不要怪我不义。我问你,老太爷给了多龙多少钱?”
“老太爷是给过多龙钱,可你也同意哩!”秦氏自觉理亏,低声嘀咕道。
“我不是说那个!”德峰嚷道,“那天,多龙从老太爷屋里出来时,书包鼓囊囊的,拿了老太爷多少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
“天地良心呀!多龙若是拿了老太爷的钱,还能叫你领着民兵抓到青湖里去,你知不知道三日不吃饭,良民生盗心呀——”秦氏忽然大哭起来。
“那我不管!老太爷当了一辈子秀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临了,一分钱也没留下。不是给了你多龙还能给谁?”德峰用审问似的口气说。
“真的?”德町嚷道。
“咋不是真的!”德峰咬牙道。
“老三,”德町问道,“你说老太爷能攒下多少钱?”
“没有五、六百,也有三、四百吧!”德峰答道。
“你亲眼见过?”
“呃——这个,我没有亲眼见过!”
“你没见过,咋这么说?”
“老太爷有个布兜兜,从不离身。可临走时啥都没有。”
“哎——我说老三,屁不是一个人放的。你说老太爷把堂屋留给你,行,我们信!你说长子没长孙,行,我们不跟你争。可你也不能一个人把屁放尽吧。你今个把事情说清楚,老太爷留下的钱倒底走了哪些啦!”
刹时,德峰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憋得脸红耳赤。
她的婆姨姚氏一见,尖叫起来:“啊呀——谁要是得了老太爷的钱,叫谁头顶生蛆脚底长疮!”
“去!谁叫你女人家上台了!”德峰骂道,“我以人格担保,老太爷的钱一分我都没见过!反正,不是你老大,就是你老二拿了!”
“德峰,我一年四季在麻岗里放骆驼。你说话得讲良心!”一直沉默的德谷说。
“说我不讲良心?好,你们讲良心!”德峰大叫起来,“反正,我没见过老太爷的钱。今个,你们要不把老太爷的棺椁钱摊掉,后头的事谁管谁管去!”
“那你说,老太爷的棺椁得多少钱?”德町问。
“算个整数,连工带料,一百二。匠人的饭钱就算我垫掉了。”德峰说。
“凭啥叫我们摊。”秦氏说道,“老太爷的棺椁钱,早就付清了,都是老太爷自个掏的。现今又叫我们出二茬钱。地方上哪有这个理?”
“我不跟女人评理!”德峰喊道,“你说得好,老太爷的事你办去——”
德峰说着,就要下炕。
德谷急忙说:“老三,你听我个话,这一百二,一家四十。”
德町说:“算了。先人面前也丢不起这个人。四十就四十。”
秦氏哭道:“老鬼,你逼着我剁指头呢!”
德谷说:“唉——老三,我的你先给我垫上,等队里决算完就还给你。”
德町说:“把我的也给我垫上。”
德峰说:“口说无凭,得打字据。”
于是德峰写了两张欠条,叫德谷、德町压了手印后,德町便回家去了。
德谷和秦氏又跪在老太爷的灵柩旁,断断续续一直哭到天亮……
第二天,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都来了人,有拿着米、面的,有带着馒头、馍馍的,也有提着萝卜、土豆的……黑压压地跪在院子里叩头作揖,然后都到街门外面说话喧谎。
德峰跑进跑出,递烟点火,忙的不亦说乎。德谷、德町带领阖家老小跪在堂屋门口,一见来人就爬下磕头。
从早到晚,自发地前来吊唁老太爷的人络绎不绝,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水荷一直睡到日头满炕。朦胧中,听见外面有人在叫:“陈水荷在吗?”
她急忙钻出被窝,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到院子里。
一个背着长枪的基干民兵,正在神气十足地和斯琴对视着,肩上的刺刀在慵倦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的眼里,也闪烁着和刺刀一样的光芒,两个眸子滴溜溜地乱转,恨不得在斯琴身上戳开几个窟窿。
斯琴被瞅得又羞又愤,凤眼圆睁,叫道:“我又没犯法,你有啥了不起的!”正说着,忽见水荷从西厢房里出来,遂把头一偏,向那个民兵喊了一句“人在那些哩!”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厨房去了。
水荷懒散地扭着腰肢往前走了几步,说:“谁呀,找我做啥?”
那个民兵一见水荷,两眼发呆,竟忘了答话。
“啊呀!”他在心里惊叫一声。
无疑,这是他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柔懒的阳光中,柔曼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柔婉的身影,加上两道柔媚的眼神,使他如同泥沙见了水一般,顿时在一阵酥麻中消于无形。
“你找我呀?”水荷笑嘻嘻地说。
民兵呆若木鸡地垂着头。
他根本就不敢再看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一眼。
如果说,斯琴那种清新明丽的光彩还只是美的雏形,那么水荷显现出来的就是一种熟透了的美。
真正的美,带给人的并不是一种生理快感,而是一种灵魂慑迫。它会像磁石一般紧紧吸住你,却叫你不敢有丝毫猥亵之心,反而只想着被它奴役。
此时,这个民兵就全身心地处于一种强烈的威慑和压迫当中。
是呵,他还没有结婚,甚至连异性的手都没有摸过。在短短的一瞬间,他接连遭到了两个美丽女人对他的慑迫,因此浑身颤栗,陷于一种痴颠的状态之中。
“你说话呀!说话呀!”水荷连声催道。
民兵依然垂着头,过了半晌,才口齿不清地嘟嚷道:“叫通知,赶早,到指挥部,报道,唱戏——”
水荷已经明白了民兵的意思,心头陡地起了一阵激荡。
“啊呀!鸟儿就要飞出笼子啦!”她在心里大叫一声,跳跃着蹦回了西厢房。
多林早已不在屋里了。
他木然地坐在一摊横七竖八的芨芨、红柳和柳条当中。此时,正和水荷进行着一场臆想中的对话。
你走吧,水荷,我再也不想叫你为我受罪了!
嗯!水荷竟然不加思索就答应了。
水荷,难道这是你的真心?
怎么不是真心!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说了。
水荷你就没想一想,你要是离开了我,我还能活下去吗?
哼!你还是想叫我守活寡哩!
他的脸上一阵发烫。是的,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碰过水荷了,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要去碰她。
可是水荷,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和你亲热呀?可我怕你再怀上娃娃呀。要是我的眼睛瞧不好,或者我死了,你孤儿寡母的可咋办!
真的呀?这下,是水荷吃惊了。你还能呀?
水荷你知道吗,有多少夜里,我浑身燥热,难以自禁,梦醒时,身子下头又粘又凉——
噢——那你咋不碰我?我也睡不着啊——
我咋能碰你?水荷,等我能看到你了,我一定好好地把你瞅上三天三夜,把欠下你的都还给你——
咋?你,你还能好?
能!
县医院都没瞧好,你就不要痴心妄想啦!
是县医院的技术不行。假如到省医院肯定会瞧好的。
好吧!就算你说的对,可你有钱吗?你知道还得花多少钱吗?上次要没有老太爷给的钱,你一辈子都进不去县医院。唉——结果把老太爷的一片好心给白白糟蹋掉了——
于是,他便大哭了一阵。
多林,你就死了心吧!水荷说。
水荷,我不能死心。我要是死了心,斯琴的心也会死掉,妈的眼睛也会哭瞎,加上你一走,我们家就彻底散了——
我——我——水荷好像犹豫了。
水荷,我的眼瞎了,可我的手比明眼人还灵巧哩!这是你知道的。你等着我,等我三年,不,两年!我就是磨秃了手,也要挣上钱到省城瞧病去——
可这时候,水荷已经拾掇好了衣物,然后给婆婆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地走在了去青湖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