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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一)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17 12:06:32      字数:3193

  就在多龙神游“青湖十二墟”之际,“青湖水钗”邵先楚老先生弃世而去了。
  弥留之际,只有他的三儿子德峰一个人守在身边。
  他嘴里不停地“兮兮、乎乎”着,不知是在吟诵他的毕生之作《柳湖赋》和《青湖赋》,还是在感叹辛酸沉浮的一生。
  
  多森妈一望见斯琴牵着多林的手走进街门,就忽然瘫倒在地上。
  斯琴丢下多林,扑上去跪在妈的头前,泪如雨下,大哭起来。
  听到哭声,梅英也拉着志红、志云和春桃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径直奔到多林跟前。
  春桃兴奋地叫了一声“爹”,张开稚嫩的胳膊,紧紧抱在多林腿上。
  多林木然呆立,两片干涩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眼眶里悄无声息地滚下两颗亮晶晶的泪珠来。
  梅英立刻就明白了,心尖上忽然一疼。
  水荷一声不吭,扭头就走到西厢房里去了。
  德町无力地来到多森妈身旁,蹲下来,轻轻攥起她的一只手。
  多森妈浑身一抖,猛地甩开德町的手,怒目圆睁,指着德町的眼睛大哭道:“短命子老鬼,你还有个脸回家呢!你还认得个家门呢!呜呜——老鬼你说,你出门时说下的啥话!呜呜——我的多林出门时还好端端的,老鬼你咋就把娃娃给瞧坏了!呜呜——老鬼,你的窟窿眼咋好模端端的,你瞎了三松椽深,不识深浅呀!呜呜——”
  德町被骂得瞠目结舌,一只手柱着地撑起身子,铁青着脸往街门外去了。
  梅英怯怯地问:“爹——您到哪里去?”
  德町不答,尽管低头往外走。
  梅英急忙拦住街门,大声地说:“爹,您不能走!”
  德町立起眼睛,沉声喝道:“咋!”顿了一下,又嘟囔道:“我到你三爹家蹲蹲去——”
  梅英急道:“爹您不能去,我——我有个事给您说——”
  德町怔了怔,靠着门眶蹲下来,连声叹气。
  这时,多森妈连滚带爬地扑到多林脚前,两手交替着在地上捶打,凄怆地哭道:“我活不成个人了,老鬼把我往死里逼哩——”
  “妈,您打我吧——您打我吧——”斯琴一边哭,一边抓起妈的手,使劲地搧打自己的脸。
  志红、志云、春桃吓得一齐大哭。
  梅英搀起德町,把他送到堂屋里后,又去哄三个娃娃。
  傍晚,多田和多苗收工回家,看见爹一个人躺在炕上,就知道小哥回来了,赶紧往西厢房里去。
  一进门,就见妈和大嫂面对面坐着揩泪,小嫂横躺在炕里首,小哥抱着春桃低头围在被子里。
  兄弟两个跳上炕,一边一个跪在多林身旁,齐声叫道:“小哥——”
  多林抬起头,脸上带着窘迫而羞愧的神色,喃喃地说:“多田多苗呀!收工啦?”
  “嗯!”两人一起兴奋地答道。
  “小哥,你望着我了——”多苗激动地说。
  多林笑道:“嗯——”
  多田伸出三个手指,在多林眼前晃着说:“小哥你望有几个指头?”
  多林愣了愣,没有回答。
  多田又把手收回来攥成拳头,猛地一下伸在多林前面,大声问道:“小哥,到底几个指头?”
  多林缓缓低下了头。片刻后,忽然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多田和多苗的脸上,幽幽地笑道:“多田,多苗,小哥刚做完手术,视力还没有恢复哩!你们累了一天,吃上点东西赶紧睡觉去,明个小哥早早起来给你们做好吃的。这回,小哥在城里学会了做好多好菜——”
  多苗两眼一红,扯开嗓门大嚎起来。
  多田扭头对妈喊:“妈,这回一家子全完球蛋啦!”叫完,嘴里“咻咻”地喷着粗气冲出门去,把门扇摔得大响一声。
  突然,水荷腾地从炕上跳起来,尖叫道:“嚎!嚎!嚎!人还没死哩,嚎丧呢!干脆哪天个把我也嚎死才好!”忽然又哭起来,“呜呜,我哪些做下对不着人的事啦——”
  多苗立刻止住哭声。
  “唉——”多森妈无比幽怨哀婉地长叹一声,“水荷呀,都是妈上辈子造下的孽——妈就是豁上老命给你们还债,也要叫你们往好里过——”
  “好里过!好里过!”水荷冷笑道,“你有几斤骨头几斤肉,能卖几两银子!”
  梅英轻声说:“水荷妹子,你咋这么说呢!”
  水荷“嗤”了一声,说:“我,我咋不能这么说?我命穷,我命乖!我哪有挣钱的男人,我哪有两个儿子给我养老——”
  倏地,多森妈爬在炕上磕了三个头,大哭道:“老天爷呀,你睁开眼望望我吧——”
  水荷一听这句话,“噗”地一声拉过被子蒙在头上,尖声道:“给天跪去,给地跪去,给你的儿子跪去——”
  梅英噙着两眼泪水,对多苗说:“八儿,来,把妈扶到堂屋去吧。”
  多森妈几乎已经昏厥,被梅英和多苗搀扶到堂屋后,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默默地望着多森妈鼻泪斑斑的脸,德町禁不住悲从中来,忽然老泪横流。
  多苗跪在妈的头前,无声地饮泣。
  天黑下来了,屋里静得犹如无人。
  外面,一丝风也没有。
  一直坐到天上有了月亮,德町才说:“梅英,睡去吧!”
  梅英嗫嚅了一阵,欲言又止。
  德町说:“梅英,你有事?”
  梅英点了点头。她在想着,是否要把老爷爷去世的事情告诉公公。若是现在就说,怕公公受不住刺激。若是不说,又怕误了大事。
  正在犹豫,德町催道:“梅英,你要把爹急死呢?”
  梅英咬咬牙说:“爹,我说了,您可不要急呀!”
  德町苦笑道:“爹又不是个三岁的娃娃!”
  “那,那我就说啦——”梅英哭道,“爹呀,老太爷殁了——”
  “啊?”德町大喊一声,翻下炕一头冲出门去。
  
  老太爷的灵柩停在堂屋地上,底下撑着两条板凳。
  屋里,点了两盏罩子灯,照得一片明亮。
  德町一扑进门就大嚎起来,“爹呀——”接着,“噗嗵”一下趴在灵柩前,一连磕了几十个头。
  磕完头,他从地上爬起来,泪眼模糊地向屋里瞟去。
  只见大哥德谷面朝门跪在灵柩左旁啼哭,大嫂秦氏和弟媳包氏倚在炕沿边垂泪,三弟德峰黑脸怒目,正恨恨地瞪着他。
  “老二,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儿子?”德峰奚落道。
  德町吃了一惊:“老二?谁是老二?”
  德峰冷笑道:“装啥蒜哩!你不是老二,谁还是老二?”
  德町心中,陡地涌起一股羞懑之感,面色立刻涨红起来。自小到大,不论人前人后,德峰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老二”。正要发作,又想自己终是来得迟了,没有给老爷爷尽上最后一点孝。于是闷哼了几声说:“那你说,咋做?”
  德峰阴沉地一笑,说:“咋做?就等你来做哩!”
  “那你到底想咋做——好好,你说咋做就咋做!”德町大喊起来。
  德峰一脚跨上炕,盘腿坐到炕里首,俨然一幅尊长的架势,用他主持社员会时一贯的腔调说:“大哥也是刚刚才来的。老太爷儿孙满堂,一世英名,没想到临闭眼时,身边就只一个儿子,你们说恓惶不恓惶!”
  说到这里,德峰收住话头,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的两个兄长。
  德谷依然跪在地下,竟似一幅受审的样子。德町虽然一肚子闷火,却无从发泄出来。
  德峰接着说:“现今是个啥形势,你们也知道。移风易俗,红事白事都要从简,我是干部,更要带好这个头。今个晌午,我专门到公社请示了领导。公社领导说,老太爷是湖区有名望的人,本应开个追悼会。但考虑到老太爷的成份问题,怕给社会上造成不好的影响,追悼会就不开了,叫我们新事新办。所以我想停灵三日,也不叫吹响道人,也不做一应纸活,上面的头头脑脑也一概不请。亲戚故旧,已经派人送了讣告,能来多少算多少。队里头,除了本家,外姓只请抬灵的、打穴的、主事的。这是其一,你们看咋样?”
  “行,行!”德谷、德町齐声应道。
  “其二,”德峰说,“一应花销,用多少是多少。孝布,米面,清油,烧柴,请人动客的花费,三一三十一,弟兄三个平摊。这个咋样?”
  “行,行,行!”除了德峰自己,屋里的人都点头赞成。
  德峰沉默片刻,沉声道:“老大,你到炕上来!”
  德谷怔了一下,吃力地站起来揉了揉腰,斜挎在炕头上。
  德町也往炕里头挪了一下。
  “其三,”德峰绷起脸说,“老太爷临走的时辰,老大、老二你们都不在跟前,我就是想请你们也不知往哪些请去。至于良心上安不安的事情,谁的心思谁清楚,啊——今个,我一五一十把老太爷临走时留下的话传给你们,你们可不要说是我老三假传圣旨!”
  “你说你说!”德町急道。
  德峰瞪了一眼德町,说:“一个,老太爷住下的堂屋,老太爷明说叫留给我。为啥?老太爷说,一者,本该由长子长孙得一份,可我们家里没长子长孙。说多森是长孙吧,老二又不是长子。说老大是长子吧,多龙又不是长孙,所以没法处置。二者,你们早就分房另住了,盖房子时老太爷就算没给你们帮钱也帮了力,没帮力也帮了话。再者,这多少年老太爷病病弯弯,纵然大病的花销大家平摊,可头痛脑热,喂吃喂喝,擦屎端尿的事情,我老三家没有功劳也有个苦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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