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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16 11:15:41      字数:4393

  一只散发着呛鼻臭味、肮脏破旧的驴臃子架在多龙脖子上。
  他像一头驴似的,被套在架子车的两根辕条中间,不停地喘着粗气。臃子前面夹板上扯着的两根手腕粗细的芨芨草绳,绷得笔直,牵拉着沉重的架子车踽踽前行。身边,两个背枪的民兵高扬着皮鞭,一边在他头顶噼噼啪啪地挥甩,一边发出“啾啾”的吆喝声。
  他的头上,仍然扣着那只尖尖的、污渍斑驳的纸糊的高帽子,不时抬起两只充血的眼睛,朝前瞥上一下,然后便佝着腰,吭哧着奋力前行。
  每天,他必须往两里以外的凹地里送五十车土才能收工。
  嘲笑、挖苦、讥刺、怜悯、惋惜的声音,不绝于耳。
  几天来,他早已充耳不闻。
  心如灯灭,不见光亮,黑暗无边。
  他的身体中,仿佛被抽去了人的情感,只剩下动物的本能:饥饱,冷热,乏困,舒快,运动……
  是呵,只有运动,不停的运动,饿其肌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才能挤压和排遣心中的屈辱悲愤。
  只有在把自己彻头彻尾地感觉为一头驴的时候,他的心才能获得片时的静谧。
  甚至,在听到民兵“啾啾”吆驴的声音时,他发自内心地想吼出一声响彻云霄的驴鸣。
  然后,让天地之间充满驴叫。
  “啾,啾啾——”
  当他稍一迟缓,那两个民兵就会不约而同地吆喝起来,并且在他屁股上猛踢一脚,或者用鞭子抽几下他的脊背。
  身旁,真实的驴车一个接着一个被他甩在后面。不时,有几头驴边走边啃吃路边的芦草,任凭雨点般的鞭子落在身上,也不肯抬起头离开那些美味佳肴。
  他在心里大笑着它们。
  忽然又一阵凄凉。
  你笑什么!你,不也只是一头有着人名的驴吗。你,不也正像它们一样,为了一点食粮,而成为一头驴了吗!
  天边,扯起染满霞光的幕布,令人暇思无穷。
  今天的任务比昨天完成得还早。
  他还想再拉几次,两个民兵却三下五去二地把他从车辕中卸了出来,然后蹲在地上抽烟。
  “这驴家伙该不是夜里加了料,咋比叫驴还凶呢?”他听到有人吃惊地说。
  “还没到阉的时候哩,不是叫驴还能是草驴!”
  “哈哈哈——”四面一阵大笑。
  他不加理睬,躺下来,蜷卧在地上,弯头望着西边的云霞。
  在这一刻,他的眼里陡然跳出一缕亮光。
  落霞的光影之中,两只苍鹰上下盘旋,翅翼扯动着金红的光线。
  一阵深沉的疲倦袭上身来,朦胧中,只觉苍鹰扑地而落,尖利的爪子轻柔地抓住他的后背,嘶鸣着冲上云霄。
  他背负青天,俯瞰四野,大地一片葱茏,万顷苍海,波光万道,清凌凌的映照着碧空。
  忽然,卷来一阵狂风,黄沙弥天,草木乱飞,银河在天上扭绞旋转,幻化成一只张牙舞爪的恶龙,乌黑的双睛像深不见底的水潭,疯狂地咆哮着,张开巨口,吮吸大地。只见地上涌出无数巨大的水柱。
  顷刻之后,大地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忽而,车马如龙,一群群穿着唐装、宋衣、清服的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辗转而来。
  田野葱葱,麦浪翻滚,瓜果飘香,硕实累累。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千种万类,竞相妖娆。
  又见湖畔柳丝垂地,随风拂荡,游人如过江之鲫,钓者似蚁,布满千里长堤。
  忽闻一阵天籁之音,天花乱坠,五彩缤纷。一个红面银须、鹤发童颜的老者从空冉冉而来。
  “噫——爷——”多龙惊呼道。
  那个老者的确就是爷爷,却衣不蔽体,披麻戴孝,憔悴忧郁的眼神在他身上不停地逡巡。
  “多龙孙儿呀!汝不在学堂念书,来此何为?”
  多龙发出一声驴叫,哭道:“爷啊,孙儿变成一头驴了!”
  “孙儿莫悲。驴乃六畜之母,驴马相合,生而为骡,其力数倍于母。一代胜似一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何悲哉!”
  “可我是个人呀!”
  “呵呵!天造万物,人为最贪鄙者。其心比吞象之蟒不知大几千万倍。刚愎自用,狂妄自大,号称万物之灵长,总要凌驾于万物之上。攫万物以自享,暴殄天物,不知节省循环之道。其生育之能,百倍于鼠蝗之辈。复又欲壑难填,六欲已极。正因于此,苍天乃赋其以喜怒忧思悲恐惊之七情,以罚其心,以伤其神。孙儿呀,人,实为万灵之中最苦者矣,不做也罢,不做也罢——”
  多龙无言以对。浑沌了片刻,问道:“爷,您在给谁带孝呀?”
  “哦——孙儿呀,爷殡天之后,被玉帝封为青湖之神。现今青湖即将被黄沙淹埋于地下,小神实是自带其孝呀!”
  “啊——”多龙惊叫一声。
  “孙儿,气数如此,汝不必惊慌。天上才一日,人间已千年,悠悠数百载,忽忽弹指间。自崖山水库断谷水而聚,伤了龙脉,天帝龙颜大怒,派黑龙下凡,吸干青湖之水。从此以后,小神名不符实,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得见天日矣!”
  “爷,您不要悲伤。无论如何,您还能为神。不知青湖的人民,今后该怎么生存?”
  “唉!”爷爷长叹道,“青湖的最后一滴水,就是青湖百姓的血泪呀!”
  “那我们的亲人岂非要像您青湖赋里说的那样,要背井离乡,走奔天涯?”
  “孙儿呀,那是小神为人之时信口之言,不足尽信。不过,也不是一派胡言。到时,走的走,留的留,走者不留,留者不走,都乃天定。”
  “爷,您能不能告诉我,好叫我们提前做些准备!”
  “孙儿呀,天机不可泄露——”爷爷顿了一下,叹口气道,“唉,谁叫你是爷的孙儿呀!罢罢罢!爷领你去看个地方——”
  远远的看见一座宝塔,高耸入云,隐在缭绕的紫气之中。
  近前一看,迎面一块巨大的匾额上,写着“青湖十二墟”六个大字。
  多龙大惊失色,心想,不知这个“青湖十二墟”,和他信口杜撰的“青湖十二钏”有没有关联?一边跟在爷爷身后缓缓拾级而上。
  进得门来,见一座屏风上画着:
  一女子,浓妆艳抹,面色灰暗。怀中抱一男婴,噬咬着女子胸前一只干瘪的乳头,口中汨汨流下猩红的血滴。远处,两个男子闭目攥拳,作势欲扑
  多龙细思一阵,不解其意。抬头一看,不禁呆道:“荷墟!”暗想那日姊妹们相聚,论起“青湖十二钏”时,并未有个“荷钏”。难道说,真有别家女子要和我家七个姊妹凑成十二之数?或许另有说法!
  正自沉思,响起一串云板敲击之声,一个苍凉的男音唱道:
  咿呀,爹非爹,父非父,全不念当日情由
  为父的,一朝丧尽人如狗
  为爹的,两手空空走还留
  只叹得,水月镜花旦夕后,留的还没留,走的却已走
  多龙惊悚不已,陷入沉思,又听爷爷在上面催促。
  来到二层,依然立一屏风,上面画着:
  一妇人,站立屋檐之下,手上拿着一把剪刀,神思迷惘的样子。旁有一小女手持竹竿,撑在屋檐下面
  亦有一男音唱道:
  都说是门第相当
  却不思性情两两
  空对着,飞针走线寂寂日
  终不忘,扬沙飘尘寞寞乡
  叹儿女,换名改姓怨满腔
  纵然是生了我身,却伤了我心
  听罢,多龙回头一望,只见屏风背后,用朱笔大写着:“杨墟”。
  “难道,这是三妹的归宿吗?”多龙心道,痛苦难当。
  正在思想,忽到了三层。迎面也是一座屏风,只见:
  一妇人,富态雍荣,坐于沙发之上
  多龙心里一喜,转过屏风,见是“棠墟”三个字。
  耳边男音在唱:
  科场上,夫儿双名扬
  总是她配才郎,尽心教养
  幸生来,女儿身男儿肚量
  却又把红颜青春,弃在路旁……
  又上一层,猛见:
  一驴推磨,却未蒙眼。磨上坐着一对白发叟妪,向磨眼中塞着什么东西。
  多龙心想,这幅画,画得离奇,也不知比喻着哪个姊妹。急转向屏风后面,见写着“沙墟”。
  正自发呆,却听见一阵清脆的诵唱:
  呀——磨尽沙尘方为人
  镜中花,水里月,断肠人家哭无声
  半窝红尘半窝粉,高才八斗难孝亲
  奈何却初衷
  多龙郁郁寡欢,又上一层。迎头看见:
  一犬从穴中钻出,扑一女子。那女子却与一身残之鬼相拥亲吻。远处,数人掩面欲逃
  多龙愈加惊异,怔怔而立,耳中听到:
  呔!三生风雨一朝来,把身子弄残,用命来换
  须一女二男
  告爹娘,休把儿留恋
  自古姻缘皆天定,于儿何相干
  幽幽七魄飞,渺渺三魂散
  儿的债,爹娘还
  多龙又惊又怒,转身便走,上楼时,瞥见屏风后“蔷薇墟”三个字。
  又到一层,屏风却立于左侧,亦有一画:
  一妇人细发黄牙,阔嘴高颧,手持算盘,算盘中却无算珠
  画旁也写着:“蔷薇墟”三个字。
  只听唱道:
  都想把机关算尽,却不怕卿卿小命
  前世命已定,来生枉费心
  算人算己;终不然,有吃有喝人散尽
  枉费了汝勤勤半生命
  好一场,兴冲冲白日梦
  牙咬咬你攀我比,心恨恨投石落井
  呀!一日欢喜一日梦
  只叹道,皆有命
  多龙浩叹一声,怅惘满怀,拾级上楼。一屏风当心而立,白壁空空,无字无画。上悬一匾,写着“英墟”三个字。亦不闻有吟唱之声。
  多龙大惑不解,只听爷爷的声音说道:“此处乃承上启下、中庸和谐、群英荟萃之地,天机在此,无唱无画,好似天书。由你自己参悟!”
  多龙踟躇一阵,茫然不悟。遂又来到一层,却不见屏风。一座巨大的青花瓷瓶当地而立,上画:
  一妇人端着一只瓦盆,盆底似筛。众人皆捧碗,半蹲半跪于妇人周围。
  瓶旁竖立一匾,匾上写着“杏墟”。
  只闻吟唱道:
  一幅亦内亦外悠悠心
  两只似男似女纤纤手
  偶然一脸之笑,常带两靥之忧
  亲情脉脉,心性幽幽
  虽非慈母胜似母,没有读书却知书
  碌碌一生何所无,念念三家衣食足
  再登一层,匾上写着“水墟”。多龙却不知有此一钏。亦有一瓶,画着:
  明月当空,一人立于沙丘上,泪如泉涌,两眼如枯井。脚下芳草萋萋,一神在远处向其招手。
  多龙见到此景,心中似有所悟。耳中听到:
  谷水流,石羊走,青湖为头
  湖幽幽,井幽幽,燃萁煮豆
  劝人生,细水长流
  休似那龙王第五子,只进不出为貔貅
  恰似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空悠悠
  多龙心道,此画不知是在喻人还是喻物?边想边走,又上一层。忽见:
  满目桃花,妖冶灿烂。一少女似人似妖,隐于花后。
  地上赫然写着:“桃墟”。
  多龙正欲近前细看那画中女子,忽觉十指如蛇,向颈上缠来,吓得转身就跑。只听身后那女子嗤嗤笑道:
  若把红尘看破,柳绿桃红又如何
  神醉复又心迷,哪想悲欢离合
  说什么天上羡人间,地下魑魅多
  到头来,见谁怀里推过
  外面是,彩旗飘飘人如花,快活林中醉观娥
  家里是,红旗不倒儿孙多
  更还有,糟糠之妻不下堂,举案齐眉永相约
  似这般,羞煞相如心落落
  直叹道:五千年来今胜夕
  漫漫路,从头越
  多龙面红耳赤,急忙上楼,险与一人相撞。止步一看:
  一男子眉开眼笑,跪于地上数钱。旁立一骨瘦如柴的女子,用金匙舀其脑髓食之。
  多龙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多看,一步跨过地上的“芦墟”二字,向楼上跑去。耳中只听得蛇咝的声音:
  血脉恩情,怎比那手里金银
  青春资源岂可看轻?天生丽质须淘金
  说是你也穷,我也穷,抱着金碗路上奔命
  怎不知,及时享乐拜金银,戏子无义婊子无情
  酒酥酥,乱你心性
  色麻麻,吸你髓精
  财沉沉,害死儿孙
  气狠狠,黄泉路近
  问古今,君子可还存
  也只把小命儿换作金银
  忽见:
  满天烈火,一鸟似凤,又似喜鹊,栖于梧桐树上。四围无数救火之人,手捧巨盆,盆中却无点滴之水
  多龙心想,这个好像是凤凰浴火之意,可为什么众人又想把火扑灭,好在没有灭火之水……究竟是何喻意,一时也参详不出。又想此处已是“青湖十二墟”的最后一层,那么应是“草墟”了吧?
  正自揣度,听得天音似的乐声中,抑扬顿挫地咏唱起来:
  本是土中生,才质自无华
  芳姿卓立海角天涯
  总说是国色复天香,一任群芳羡
  哪似我野火烧不尽,萋萋碧连天
  呀!东风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欢情薄,满城春色错,错,错
  到头来,还不是春如昨日桃花落
  桃花落,山盟忘却锦书托
  草木悦,万世沧桑又浴火
  此时,黄钟大吕响彻云霄。
  多龙遥见爷爷湮没于漫漫黄沙之中,急得大叫:“爷——您不要走呀!您若一走,孙儿何时再能见到您呵?”
  飘渺的云气骤然浓密,耳边只留下幽幽的声音:“三十年后,玉帝将发慈悲,派文曲星下凡,移走黄沙。那时,或可碧水复见蓝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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