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章：访问学生家长

　　李琳听了我的这些话，激动地望着我说：“老张，你讲得真好！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没有人再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没有人这样看待过我爸爸了，更没有人对我的爸爸问题说过这样安慰的话了。我爸爸学校里的造反派虽然没有像走资派那样弄他，还没有把他关起来，可是每次批斗会总是被拉上去陪斗，回到家里总是闷着头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我们知道他心里很委屈很压抑，我们姐妹没有什么话好安慰他。
　　“自我们的红袖章被扯下后，因为不是红五类了，我们自己也感到灰溜溜的抬不起头来。爸爸总是把我们当作小孩子，我们对他说的话他也不爱听、不相信。要是能像你这样对我爸爸说说就好了。”
　　我问李琳：“你爸爸的学校也开进了工宣队呀，和我们同一天来的，也是我们工业区工厂派过来的，那边学校的工宣队有找你爸爸谈过话吗？”
　　“不知道，”李琳垂下眼睑摇摇头说，“他是航海学校的第三号人物，怎么会找他谈话呢？他们学校的工宣队不像你这样掌握政策，有这样好心的。”
　　我默默地摇摇头心里想：我的这些话是不代表工宣队的，也谈不上掌握党的政策，只是出于自己朴实的想法罢了。要是叫我们高国靖队长和造反派听见，肯定会批评我是右倾温情主义了。
　　“老张同志，你礼拜天回家吗？”这时李琳突然抬起头来这样问我。
　　“不回去。”我摇摇头说。
　　“你不去看看你家里人？”
　　我笑了笑说：“我家离这里路远着呢，来回得要一个星期。”
　　“在什么地方？”
　　“浙江宁波。””
　　“啊，你是宁波人？”
　　“对。”
　　停了一下我又感叹地说：“即使可以回去，也只能看看父母，兄弟，其他人也看不到的。”
　　“啊，那你爱人呢？你有结婚了吗？”
　　“婚倒是已经结了，但她也和你们一样，还在学校里。”
　　“是中学还是大学？”
　　“是一所医学院。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今年就可以毕业了。”
　　“啊！老张，没有想到你爱人还是个医学院的大学生呀！那她将来毕业出来还是个医生呢？”
　　“按规定今年就可以毕业了，可现在什么时候能毕业也不知道了。”
　　“呵，怪不得你对我们学生这这样好，这样关心，原来你也是一个学生的家属呀。”
　　“是呀，所以我也把不得学校能早点复课闹革命呀。复课了，我的爱人也好早点毕业了，像现在这样老是拖着，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毕业，什么时候才能分配工作呢？”
　　李琳听了也不住地点头，她笑眯眯地望着我，对我更有另一种认识，似乎觉得对我这个工宣队员更亲近了些。她微笑着对我说：“没有想到老张的爱人也是一个学生，所以你对我们学生这样关心。我们已经感到你这个工宣队长和人家不一样了，原来你的妻子——喔，我叫她姐姐吧，她姓什么？”
　　“姓吴，口天吴。”
　　“哦，原来吴姐也是一个大学生，怪不得你对我们学生这么同情这么亲切，可知你刚在对我说的话是真心话。老张同志，要是你能和我爸爸接触接触，开导开导我爸爸，我爸爸思想一定会开朗一些的。”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期盼地望着我说，“老张同志，礼拜天你肯到我家来走访一下吗？把你刚才给我讲过的话对我爸爸说说，也好使我爸爸心情开朗一些。”
　　“到你家走访？”
　　“是啊，我家就在学区的家属宿舍那边，你要是能来，问问我爸爸的名字或者问一下我姐妹的名字一问就知道的。你刚才说的对我爸爸情况的话说得真好。我爸爸这段时间太苦闷了，我想请你到我家来，把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也对我爸爸说说，也许会使他振作一些。”
　　我望她一下，低头思索起来，我考虑去还是不去？不是我不愿意去，我怕我们的顾国靖队长知道后会责怪我，批评我，因为她的父亲是学区出名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她又是女同学。
　　聪明的李琳仿佛看透了我的心盯着我说：“是不是因为我爸爸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咸你感到会影响不好呀？”
　　“不，不，说那里话来！我刚才对你说的对你爸爸看法，是我真实的想法，绝不是假话。你爸爸会对我有什么影响？什么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这是现在的新名词，在我脑子里没有这个概念。我觉得所谓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都是有学问的人，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可没有这样的人做我老师呢。要是书能读到这样高做这样有学问老师的学生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是在考虑我们礼拜天是不是有什么活动。”
　　“礼拜天你们也不休息？”
　　“上礼拜天是在支左办开会学习——这样吧，如果我们自己要学习就不来了，如果没开会，有空我就和同志们一起过来你家看看。”
　　“好！”李琳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说，“没事你一定要走过来呵！我和弟弟妹妹在家等着你们。我们家可有育美中学三个学生呢。你作为工宣队领导来我家家访一下也是应该的。”
　　一句话提醒了我，她大妹李珑在高一，她小弟李海在初三，可不，李琳家在育美中学是有三个学生呢。
　　高一年段的工宣队指导员是方恩泽，方恩泽是同我一个观点的老保派，且他为人也忠厚善良，我和他也很谈得来。当年我在动力车间，生产时我就在他们压榨车间和成糖车间搞电气维修。他的压榨车间电气设备坏了常来找我。现在我们都来到工宣队，我决定礼拜天和方恩泽一起去。他的家虽在泉州，但礼拜天也回不去，回去就来不及回校。于是我就干脆地答复她：“好，礼拜天没事我们一定来。”
　　傍晚我和方恩泽到海边去散步的时候，我把李琳星期天邀我到她家去的情况向方恩泽说了一下，问他礼拜天原不愿意到李珑家去看看。“李琳的妹妹李珑不也是你的学生嘛？”方恩泽点点头一口答应了，他说：“她妹妹还是我一排排长呢，这有什么，他们姐弟三个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们去访问一下她们的家长，没有什么的。访问学生这是学校老师经常的事情，我们虽不是老师，但我们现在当着连里指导员，工宣队也管学生，去学生家里访问访问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没有想到平常寡言少语的方恩泽有思想这样明朗。
　　我说：“我怕姓顾的晓得，他会说我们坏话。”
　　“莫去睬他，咱们坐得正，不怕影子歪。当工宣队的到分管的同学家里去访问访问有什么，姓顾的自己行为才不正呢，有事没事一天到晚钻在女侨生宿舍里，尽天嘻嘻哈哈和她们吹牛聊天，打情骂俏，还厚着脸皮向人家侨生要这要那的。”
　　“他是这样子的？”
　　“你不知道？”
　　我摇头说：“我常看到他往南薰楼那面跑，没有想到他是去女生宿舍的。不去顾他了，礼拜天我们就到李琳李珑姐妹家里去看看。”
　　第二天就是礼拜天，工宣队里的人也照样与学校师生一样回家去休息。我们外地留校的工宣队员，回不到家里去，平常就到井边去洗洗衣服，洗了衣服后，有空就到育美镇上去逛逛，看看育美风光，顺便到育美街上买些牙膏肥皂之类的日用品。
　　这天吃好中饭睡了个午觉。下午，我便和方恩泽一起走出校园，走过水产学校，走过竖着一根高高旗杆的轮船模型的航海学校，走过像一个小宫殿似的育美博物馆，迤逦来到幽静的育美西边；在几株正开着一条一条长长的凤尾花的凤凰树和阔叶的木棉树下，我们找到了育美教工宿舍。
　　育美各中学的校舍造得很漂亮，学校的教工宿舍却很一般，是几排普通的人字屋顶的平房，一处有三四幢，每幢间隔有一幢宿舍那么宽，一个房子也就二三十平方大；就是有两间并在一起的，也不过六七十平方大，没有校舍豪华。据说夫妻俩或带个孩子的住一间，家有四个以上的，住两间。
　　后来听他们说，学校的大部分老师住在鹭岛的市区，在校区宿舍住的是一些双职工的教师，单身教师则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所以教工宿舍住的人不是很多。因此教工宿舍也比较简朴。
　　我们来到教工宿舍，教工宿舍门前插着一些凉衣服的凉杆，有的屋前种着一些花木，有的种着一些蔬菜，还围着矮矮的竹篱巴。
　　问了几个人后，在第一排平房的教工宿舍区，我们问到了李琳的家，在两株高高的木棉树和一株木瓜树下的一幢两开间朴素的小平房门口。我们见到了李琳的小妹妹李瑛——一个脸型很像她大姐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拿着一把小锄头，正蹲在木瓜树下一株月季花边锄草，一看我和方恩泽来到她家门前，就撂下小锄头奔进屋里去高兴地用浓重的闽南话叫她的姐姐：“大尖（姐）！大尖（姐）！更（工）宣队同基（志）志来啦！更（工）宣队同基（志）来啦！”因李瑛跟她姐姐来过育美中学，她认识我们。
　　“啊，是老张他们来啦？”说话间踏着嘎吱响的地板声，李琳和她也很高大的大妹李珑高兴地走出来迎接我们。李琳还像她在学校那样，穿着一件半新旧的袖子显得过短的长袖子白衬衫，下着一条撩大水似的高高地露着下脚杆的裤管很大的黑单裤，打着一双赤脚。为她们老赤脚，我曾问过她们，你们这里人是不是不会做鞋？怎么一年到头老打赤脚？她们笑笑说：家里有鞋的，我们不爱穿，赤脚爽快。
　　“呵，老张，你来啦，还有老方同志，快进来，快进来！”李琳高兴地叫我们进去，李珑也热情地迎接方恩泽，两姐妹热情地招呼我们。我新奇观望着她们家的住房，拘谨地跟她走进去，方恩泽也向李珑点下头一块走进屋去。用闽南话问候他们。
　　姐妹俩走进屋里赶快给我们拉起两把靠背椅让我们坐，她们的妈妈——一个四十岁多的清瘦的中年妇女，十分恭敬地用生硬的闽南向我们点头问好。因为她没有工作，很少和人接触，所以见到我们显得比较生疏和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