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13 11:44:17 字数:4493
沉寂的青湖一下子沸腾起来了。
红旗翻卷,沙尘蔽日,人喊马叫,车马如龙。
十几个高音喇叭,喷射出各自不同的高频声波,交织成一片震撼人心的音响。
远远望去,青湖犹如叼在鹰嘴里的一颗宝珠,闪烁着碧蓝的光泽。
可是,它已经失去了往昔碧波万顷,澎湃浩淼的风采,仿佛被遗弃了的一文不值的玻璃渣子,疲惫地、可怜兮兮地躺在苍白的沙滩上。
它已变得支离破碎,奄奄一息,灰头土脸,一片颓唐。
它的东面,腾格里沙漠浩如烟海。西面,巴丹吉林沙漠亘绵无际。两大沙漠在沙阳的北方汇合,宛如恶狼张开血盆大口,把它紧紧地咬在嘴里。
青湖在流泪。声已咽,泪将干。要不是接连两场大雪,它早就无泪可流了。
然而,一场更为可怕的灾难又要降临。
现在,数千人的开荒队伍虫蚁一般蜂拥而至,在湖边安营扎寨。
沿湖几十公里的战线上,支起了上百座帐篷。拖拉机,推土机,架子车,独轮车,还有木轮、胶轮大车横七竖八摆在帐篷周围。铁锹,犁耙,洋镐,镢头堆积如山。骡,马,牛,驴,还有骆驼成群结队,不停地嘶吼鸣叫。
这是一场战天斗地的大会战。
按照总指挥部勾画的蓝图,几个月内,将开垦出平展如镜的万亩良田。几年以后,青湖将恢复塞上江南的美景。到那时,北面是屏障般的百里防风林带,南面是碧波荡漾,水草丰美,鱼虾戏水的十里湖泊,中间是绿浪翻滚,稻菽飘香,硕果累累的米粮之仓。“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色将融为一体。
明年,还要在青湖上游打出上百眼机井,然后,机井水汇聚成河,替代已经断流的石羊河,把地下水源源不绝地注入到湖里,灌溉耕地。
几天之内,一丛丛芦苇就叫开荒的人们割下来铺在帐篷地上。覆盖在沙丘上的茂密的红柳,也被连根挖出,当做了柴火。大片的芦草、芨芨草、蓬蒿、苦豆草做了牲口们可口的草料……
青湖,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野鸭子,赤条条地裸露在人们面前。
入夜,十几座帐篷围起来的总指挥部大院里,柴油发电机隆隆运转,灯火辉煌。参加会战的庄稼汉们成群结队,来观看耀眼的电灯。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平生第一次亲眼看到电灯。他们被雪亮的刺目的光芒所震撼,自然而然地,就对未来抱着电灯一般光明的期盼。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会战。
劳动,生活,作息,都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完全不像家门口集体出工那样忽悠郎当。
按着统一划定的区域,人们听从指挥人员的调度,平地,运土,开沟,加埂,清理植物……各有分工,杂而不乱。炊事、饲养等人员,也都在会战之前就已确定了分工。
斯杏,就在这会战的大军之中。多木、多树、多粮、多地也一起来了。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斯蔷居然抛下她形影不离的孪生妹妹斯薇,只身一人来参加这场大会战,而且每天也能挣两个工分。
斯杏和斯蔷住在同一个帐篷里。多木、多树、多粮、多地则一同住在较远的另外一群帐蓬之中。
从各处来的小伙子和姑娘中,抽调了精干的力量,组建了“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专门负责急难险重的任务。
斯杏报名参加了“铁姑娘队”。这样,一天可挣到两个工。
多木、多树、多粮、多地弟兄四人,都成为“青军突击队”的队员。
朔风怒号,可他们和许多人一样还穿着单衣,然而高强度的劳动却叫他们汗流浃背。每天十几个钟头的苦累之后,人人精疲力竭,心神交瘁,麻木的身躯便紧挨在一起,共同熬过那寒冷的漫漫长夜。渐渐的,人们变得不能适应这种呆板、枯燥的生活了。
为了鼓舞士气,总指挥部决定开展文艺活动。
一下子,那种死水般的局面就被打破了。
人们渴望着晚上收工之后,到指挥部去看戏。
夜幕降临,指挥部里灯火灿烂,映亮了半边天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成为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一展风采的舞台。
斯蔷,还没等拾掇完炊具,就向炊事班长打了声招呼,回到她住宿的帐篷。
她换了一身衣裳:一件对襟大红罩衫,一条翠绿色长裤,一双红平绒带把儿布鞋。
然后,她重新梳理了辫子,在脸上、手上,甚至在头发上擦了很多雪花膏,急忙向指挥部奔去。
今晚,县文工团表演歌舞节目,她想在戏台前占一个好位置,近近地、真切地观看城里来的演员们。
此时,来的人还不多。
台上,几个中年人走动着像是在做什么布置。台下,稀稀拉拉蹲着一些妇女,还有几个小伙子和丫头在追逐打闹,这些人她都不认得。
她找了一个自己认为理想的地方,在带来的小木墩子上坐下来,时而扭头向四处观望,等待节目开演。
不一会儿,喇叭忽然响起来了,电灯、汽灯也一起亮起来了,照得台上台下一片辉煌。震耳欲聋的乐声里不断响起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尖叫和零零星星的几声口哨,嘈杂喧腾的声音仿佛要把天空炸裂。
终于,节目开演了。
一队身着哈萨克服装的姑娘跳了一阵彩绸舞后,上来一队头裹羊肚子毛巾的小伙子,在锣鼓声里欢快地扭起秧歌。
那是一群多么高大魁梧英俊帅气的人呀!
他们不像乡里唱戏那样浓妆艳抹,而是画着非常自然的淡妆,显得越发神俊,奕奕的光采激烈地撩拨着台下这些乡里丫头们的情弦。
斯蔷目光灼灼,凝望着台上,心里翻腾着汹涌的波涛,浑身沉浸在一阵阵颤栗之中。
她不曾想到,世上竟有这么英武的男人,两道剑眉直插双鬓,红润有力的嘴唇包含着雪白的牙齿,炯炯大眼闪着电光,射得她心潮荡漾,热泪滚滚。
她的心头,一下子涌起一股剧烈的幸福。我没有白活!她在心里自豪地对自己喊道。能够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些神仙般的男人,就是死了也值得。
可是,顷刻间,她又感到无比悲伤,觉得白活了一场人。
她为自己生长在沙窝里发出悲愤的呼叫。
什么时候,咚咚的锣鼓停下来了。姑娘、小伙子们搂搂抱抱,在梦呓似的曲调中走起令人发热的舞步。
一瞬间,她的身子触电似的一颤,浑身流过阵阵从未有过的酥痒和胀麻,只觉胸脯耸耸挺动,灼热难耐,大腿之间簌簌抖颤,一缕冰凉的液体顺腿流了下来。
她口干舌燥,不停地吞咽着涩甜的唾沫。直到台上的灯光关灭之后,忽然感到后背上湿漉漉的一片,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正在一耸一耸地抵顶着她的后腰。
她猛地转过头来,看到一张赤红的脸,一对迷蒙蒙的眼睛呆望着她,嘴里喷出的热气扑了她一脸。
她立刻就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强烈的羞臊攫住了她,也堵住了她就要破口而出的吼骂。
她愤愤地瞅了一眼,转身就跑……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二天,相同的一幕又发生了。不同的是,发生在演出还没结束的时候。
这一次,她没有急速地跑开,而是涨红着脸,低着头悄悄地溜出了人群。然后,找到一个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站下来喘气。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从身后紧紧箍住了她。
她猛地一抖,然后感到一阵窒息,一声也叫不出来。
心“嗵嗵”急跳,像要蹦出胸口。
忽然,她转过身,软洋洋地把滚烫的胸脯贴了过去。
柔软而冰凉的沙地上,留下一片凌乱的印迹。
这天,斯蔷来叫斯杏一齐去看节目。
尽管斯杏从未去看过,但她还是不想去。
“铁姑娘队”的劳动强度非常大,有时还要超过“青年突击队”。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脸也不想洗,饭也不想吃,只想倒头大睡。
斯蔷再三来催,说:“大姐,听说今个是县文工团最后一场节目,再不看就看不上啦!”
斯杏说:“我着实困的很,叫我少缓缓再走吧。”
因为是文工团的最后一场演出,来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等斯杏和斯蔷来到台下的时候,指挥部里已经水泄不通。她们只好站在大门外的一个土堆上,远远地看着。
演出还没有开始,人们都在焦急地等待,并互相询问。
突然,一声锣响,却不见有人出来报幕。正在大家议论纷纷时,两个背着步枪的民兵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台前,分两旁站立开来。灯光下,他们背上的刺刀闪烁着道道寒光。
喧嚣的声音立刻息静下来。
一会儿,从台后走出来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大家安静了!大家安静了!”
接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踱到麦克风前,嘶哑、尖厉而又沉稳地讲道:“正在你们战天斗地,开展史无前例的大会战的时候,有一小撮不甘心失败的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地妄图破坏大会战。他们的用心极其阴险,其目的,就是要把大会战扼杀在摇篮之中。大家说,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台上的两个民兵异口同声地吼道。
台下,立刻群情激昂,震天动地般的高呼起来:“坚决不答应!”
“誓死保卫大会战!”
那个讲话的中年男人也挥舞着拳头跟着一起呼叫。
口号声经久不息。
斯杏垂着头,朦朦胧胧地打起瞌睡。
“原来是开批判大会哩!早知道就不来了。”斯蔷嘟哝道。
“那就走吧!”斯杏含糊地说。
正要转身,只听喇叭里又喊道:“大家安静,大家安静!请卢总指挥讲话,请卢总指挥讲话!”
“大家回答得好,大家回答得非常正确!我们就是不能叫敌人得逞,就是要同他们血战到底,誓死卫护大会战的胜利果实。”稍顿一下后,那个叫卢总指挥的中年男人犹如公鸡打鸣似的喊道,“下面,把阶级敌人押上来!”
话音未落,四、五个老老少少的人,一律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跌跌撞撞走到台前,每人背后站着两个背枪的彪形大汉,怒目而视着各自眼前的敌人。
人群里,不约而同地又喊起了口号。
许久以来,人们没有置身于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之中了。
此时,他们觉得比看电影《白毛女》、《红色娘子军》还过瘾,甚至比《智取威虎山》也要好。他们并不管台上这些“阶级敌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关心这些人到底犯了什么“反动罪行”。在他们看来,眼下这一切,更像是一场戏,一出节目,而且大家都是剧中的角色。台上这些家伙如同电影里的“黄世仁”、“南霸天”,而他们自己,则是“杨子荣”、“吴琼花”,台上台下正在齐心协力演出一场更为真实的活剧。
真切地处于这种喊声震天、威武雄壮、兴高彩烈、激情澎湃的场景中,人们单调乏味的生活得以调剂,犹如黑面条汤饭里飘了几颗香喷喷的油炸葱花儿一样。于是,一脸的麻木,一心的焦躁,一身的疲惫便都一扫而光。
“跪下,跪下!”人们高呼。
“放鞭子抽!”
“灌辣子水!”
有几个愣头青作势要往台上跳,引起了一阵骚动。
“现在,”总指挥几乎要扯破喉咙,“我,代表革命群众,庄严宣判——”
“叫他们把狗头抬起来——”台下吼叫。
斯杏耳中,忽然听到斯蔷惊叫:“啊呀!多龙——”
“啥?”斯杏浑身一抖。
她踮起脚尖向台上张望:果然就是多龙。
白色的高帽子下面,黝黑的脸在炽热的灯光中满面寒霜,那双总是闪亮的眸子死灰一般,失魂落魄地茫然遥望着远处的黑暗。
斯杏的心一阵揪痛,几乎站立不住。
她摇晃了一下,靠在斯蔷身上。
这时,她还能断断续续听见喇叭里的声音:“……沙多龙,盗窃战备粮两麻袋,判处劳教……”
站在身后的民兵立刻掏出麻绳,一人抓起多龙的一只胳膊狠劲向后一扭,“唰唰”几下把他五花大绑起来。然后,两只脚在背上猛力一蹬,多龙向前一扑,猛地跪倒在地。
斯杏嚎叫一声,晕了过去。
到最后,她只依稀记得多龙那张拼命往上抬起的血糊糊的脸……
接连几天,斯蔷都早早到指挥部去看戏。她的生命当中,终于有了浪漫和刺激。
灯火还是那么辉煌,星空还是那么璀璨。台上的演员还是那样英俊、高大,吸引着姑娘们的目光。
可是,所有的这些都不再使她激动。毕竟,它们离她太远了。
她已经有了另外一种更加美妙的感觉,一种从未体验过、想永永远远保留下来的全新感觉。
这是她曾经无数次朦朦胧胧触及过的东西。
也就是心中喊了千百遍的那个“他”呀!
芦影间、湖岸边、草丛中、墙角里,到处徜徉着他们的身影。也许,从来就没有人看到过他们偷偷摸摸的影子,但却有天地为他们作证!
几天以后,那个“他”告诉她说叫“吴三瑞”,是工地上的拖土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