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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三)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12 14:39:55      字数:3230

  “咳,咳,呃——吭吭——”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院子里,多龙正在跟妈为是否带上剩下的那个白馍而推来搡去。斯杏在晌午饭后就和参加青湖开荒会战的人一起走了。
  一听街门外面的假咳声,妈的神色陡然一懔:“是你三爹来了!”
  多龙急忙跑去开了街门,果然是三爹站在门口。
  “咳咳!”三爹的脸色阴晴不定,令人难以捉摸,“多龙呀,考大学去哩——”
  “还没考哩!”多龙说着,把三爹让进了院子。
  三爹并未正经地看多龙一眼,而是仰头背手,慢条斯理地踱着八字步,径直向北面的上房迈去。
  这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脸上总是挂着平和的神情,而不是大多数与他身份一样的人那种故意做作的冷漠和威严,因此,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概。
  皮肤白皙,面色红润,使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农民。天庭饱满,下巴光洁,浓淡适中的宽眉下,一双漂亮的大花眼睛炯炯有神,柔圆的蒜头鼻子微微上翘,厚实的嘴唇轻轻闭合,时而露出一口宽厚齐整的洁白牙齿……这一切都显示出他是一个诚实善良而又非常有福的人。
  只见他穿着藏蓝色的华达呢中山装,青色斜纹布裤子,脚踏条绒布鞋,头戴一顶颜色、布料和上衣一样的带檐帽子,正应着“好男一身青”的审美标准。
  不容多龙妈答话,他已经一步跨进上房,在炕上稳坐下来。本来,他应该被请到迎门摆放的大方桌两边靠右的一把椅子上,可是他知道大哥家连一条板凳都没有,因此也就不觉介意。
  多龙妈斜蹴在炕沿上,等着“他三爹”发话。
  斯棠端来一碗水,三爹把嘴一撇,示意把碗放在炕头上。
  多龙进屋给三爹打招呼说:“三爹,您坐着,我上学去了——”
  三爹的脸突然阴沉下来,冷峻地说:“你也坐下。”顿了顿,又转头对多龙妈说,“出事了!”
  多龙妈浑身一抖:“咋,咋了?”
  “上面来人了,领着两个背枪的民兵——”
  “民兵!”多龙妈惊叫道。
  “你不要乱插嘴,听我说完。”三爹低声喝道,“拉粮的汽车上丢了两麻袋战备粮,战备粮你知道不知道,就是军粮,是国家的战略物资!呃——事情必定是你们做下的——”
  “他三爹,我们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多龙妈嗫嚅道。
  “人家打了一早上踪,认定就是在你们家门前头丢失的。咋,你没见着人?”
  “那,那——”多龙妈两腿发软,“他三爹,这可咋做?”
  “咋做不咋做,你是个明白人,用不着我教!怎么说,我也得先偷偷来给你们说上一声,上面的人还在我家里坐着哩!”
  此时,多龙妈反倒显出不同寻常的镇静,说:“事情是我做下的,我跟你去!”
  “妈,你不要去,我去!”多龙胳膊一甩,把妈推倒在炕上,喊道。
  妈突然抬起手,重重地扇了多龙一个耳光,骂道:“有你啥相干,上学去!”
  “多龙先在屋里等下!”三爹冰冷地说了一句,出门而去。
  多龙妈趔趔趄趄地跟在三爹身后,临出街门时,忽然用一只手在背后绕了几个圆圈……
  一直到几十年后,多龙仍然没有捉摸出妈这个手势的含意。也许,是要叫他赶快离家逃跑,也许,是妈要把一切都揽下,也许,是要他等爹回来担当,也许,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可是,自此以后,这个手势和那一记耳光,就永远铭刻在了他的心里。
  妈去了不大一会儿,身后就跟着几个人来到院子里。
  一个梳着大背头的人径直走到多龙面前:“你是邵多龙?”
  “嗯!”多龙大声应道。
  那人没有再说话,只是扬了一下手。
  然后,两个背枪的民兵就不由分说架起多龙,迅疾地离开了院子。
  
  多地马不停蹄,一直跑到了青湖。
  一只野鸭子映入他的眼帘。
  忽然,他非常想去捉住它。于是,就像猫似的趴在沙地上,躬着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野鸭。
  如果捉住了它,是用红柳棒打死,还是捏死?是烧熟呢,还是煮熟?不管咋的,都先得把衣裳脱下来包住它。听人说,城里人贼的很,若叫看见,几句话就能把他的鸭子给骗走。可是,他只穿着一件单衣,总不能光着身子进城吧!那还不叫人笑掉大牙,说邵家的老六是个傻子,将来连媳妇都娶不上——叫爹妈丢人。
  他想了一阵,等再一次抬起头来时,那只野鸭子却不见了踪影。
  他却没有失望。
  他知道它还会回来的。
  有一次,在沙窝里铲草,突然惊起了一只兔子,他撂下筐子就撵。兔子跑得那么快,咋能撵上呢!可等他回来拿筐子的时候,兔子却蹲在筐子边上望他……
  因此,他决定等鸭子再回来时,悄悄地爬过去,像猫扑老鼠一样把它抓住——免得撵上半天,白费力气。
  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那只鸭子回来。他一焦急,却猛然想起了正事。
  他要进城去找斯琴。大嫂从来不说白话,既然她说斯琴进城了,必定就是进城了!
  只要沿着铺着石子的路一直走,最后,必定能走到城里。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是他听爷说的。爷说的话,之乎者也,平常他总是听不懂。可这句话,他却觉得很明白。而且爷的话都是书上写的,必定千真万确。
  再说,就是走错了路,他也不怕。
  “鼻子底下长着个嘴哩!”这是妈说过的,妈也不会哄他的。
  此时,他真的有些后悔。要不是想把鸭子捉上叫小哥吃了养病,说不定这一阵都进城了。
  这样一想时,他便决定放弃那只鸭子。
  于是,他立刻站起来。可没走几步,虚松的沙子就装满鞋子。他低下头看,鞋尖上裂开了一个大口,像嘴一样,一抬脚就吃进去一嘴沙子。他索性把鞋脱下来,夹在胳肢窝里。
  他的鞋已经非常非常的破旧了。鞋底磨开了洞,后帮上裂开一个口子,几乎穿不着了。前几天,斯琴对他说,他的新鞋马上就能上脚了。可他舍不得这双旧鞋。自从斯琴长大后,年年都要给他做一双新鞋。腊月三十睡觉时焐在热被窝里,正月初一亲手给他穿在脚上,一起出去“燎天蓬”。
  斯琴长得好看。
  有时,他竟想叫斯琴当他的媳妇,可妈总是说不行不行。
  可为啥不行,妈从来都说不出一个叫他信服的道理来。
  妈老对他说:“斯琴是你妹子。”
  他就问:“那斯琴为啥给我做鞋?”
  妈说:“她是你妹子。”
  他又问:“斯琴为啥给我做饭?”
  妈又说:“她是你妹子。”
  他再问:“为啥斯琴不给旁人家的哥哥做饭做鞋?”
  妈再说:“她是你妹子。”
  妈老是说同样的一句话,他还以为妈得了傻病。后来,旁人给他说,媳妇得是旁人家的。于是他就问妈:“我媳妇是不是旁人家的人?”
  妈说:“不是的。”
  他就笑:“那我妹子也不是旁人家的人。妈你可能真真得了傻病啦!”
  妈便骂道:“倒灶,问你爹去!”
  他想,其实,妈是嫌他太老实,太穷,太丑,配不上斯琴。
  可斯琴又为啥对他那么好呢?为啥从不欺负他?
  小时,他还没长高,经常跟四哥、五哥到井上去抬水。每次,水桶总是快要贴在他背上,压得他两腿打颤,喘不上气。四哥、五哥说他太低了,水桶才滑到他背后,等他长到他们那么高的时候就好了。
  慢慢地,他长高了。长得比四哥还高的时候,四哥、五哥却不跟他一起抬水了。他就和多田抬水。可多田说他太高,不公平,叫他佝下腰,把杠子抬平。
  起初,他尽量把腰往下佝,可遇到上坡时几乎要蹲下去才能把杠子抬平,水桶稍一摇晃,就把他压爬在地上。好几次把桶掀翻,又得重去抬水。多田直骂他笨。
  后来,他跟多田商量,能不能叫他直起腰。多田说不行,不公平。他说那就叫他在前面抬。多田说也不公平。他问多田那咋做?多田说除非你站直把桶抱在怀里。他说那样的话杠子又抬不平。他可不想叫多田再说不公平的话。多田说你真笨。他没有办法,只好乞求多田想个办法。多田想了半天说也好做,只要他把杠子举在头顶上就能抬平。他觉得这个办法好,又能站直腰,又能把杠子抬平。于是,便后悔当初跟四哥、五哥抬水的时候咋没想出这么个好办法来。
  他并非不清楚自己有些吃亏。不过,多苗正在长高,很快,他就可以不去抬水了。
  只有斯琴处处护着他,不叫他吃亏。
  所以,他一天都不能离开斯琴。
  可是,小哥对他也很好,如果能把鸭子捉上叫小哥吃了,以后等爹妈下世了,小哥就能关照他。说不定还能给他找个媳妇哩!
  正在进退两难之时,突然听到“扑棱棱”一阵响,隐约看见一个影子扎入苇丛。
  呀!那个鸭子还没有飞走。那么,它必定还会回来找它的老窝。
  他立时跑到原来爬过的地方,把鞋往地上一放,依旧像前面那样,做出躬腰欲扑的架势,沉静而机警地盯着前方。
  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寒噤,仍然一动不动。
  忽然,铺天盖地,响起一片“唰嚓唰嚓,呜噢——呜噢噢——”的嚎叫。黑影幢幢,在阵阵野风里摇晃着向他扑来,吓得他“呱呱”大叫着,箭一般向后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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