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二）

　　不多时，斯杏搓着双手，进门就喊：“三丫头就是个祸事精，必定是她在三爹跟前乱嚼舌头！”
　　妈惊道：“咋了？”
　　“说是到青湖里开荒去哩！”斯杏喘着气说，“本来，光抽壮劳力，可三爹偏叫我们出两个人。还假惺惺说照顾劳力少的人家叫多挣工分哩。还叫多田，多苗也去。你说二爹又没得罪他，他们两家平日里勾连得紧紧的，这会子也不知道是咋了。多木说了句不行的话，三爹就训多木说，好汉不吃十年闲饭，杨令公七郎八虎还一起上阵打仗哩，偏你们不行。八个娃子还想把老子吃干嘬尽哩！说得净叫陆家和苏家门里的人笑话我们邵家。必定是三丫头望着笸箩里的白馍了——”
　　“你三爹就是见不得人家烟囱里冒烟。不怕，去就去，妈跟你轮着去！”妈说。
　　“明个赶早准备，吃过晌午就得走哩！”斯杏说。
　　“那你赶紧把馍吃了睡觉。”妈指着笸箩说，“多龙给你留着哩！”
　　斯杏望了一眼笸箩，大惊道：“咋？全吃了！”
　　“是妈叫吃的。”妈说。
　　“不是叫多龙带着上学去哩吗？”
　　“姐姐，快吃！”多龙兴奋地说，“以后有的是白馍吃！”
　　“呃——”斯杏惊愕地望着多龙，“你咋说这么个话哩！”
　　“你先吃，吃完了叫你看个东西。”
　　“不行，姐姐得先看！”
　　“多龙，你到底做下啥了！”妈紧张地问。
　　多龙执拗不过，就把妈和姐姐领到草房里。接着扒开墙角堆着的麦草，赫然露出两个园鼔鼔的麻袋。
　　妈在麻袋上用手捏了捏，惊叫了一声“粮食呀”，就瘫倒在地，嘴里喃喃地说：“我的娃娃呀，你可闯下大祸了——”
　　
　　中午，建桥突然来到病房。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藏蓝色中山服的瘦高个男人，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布兜。
　　那个男人满面笑容，一边麻利地从布兜里往外掏东西，一边沉缓地说：“我是建桥的爸爸。也没准备，只带了一点麦乳精和奶粉，老哥你别嫌气啊，给病人补补身子。”
　　德町不知说什么好，手忙脚乱地掏出烟盒，手抖了半天，才取出一根烟来，说：“您抽烟，您抽烟。”说着，颤颤栗栗地刷火柴。
　　建桥爸爸却没有接那根烟，而是掏出一个明光发亮的黄色烟盒来，然后在底下弹了两下，便弹出一根烟来，顺手递给德町说：“老哥，尝尝这个，凤凰牌的。呃——老哥带烟锅了吗？天天抽纸烟，没劲，不如条烟有味道！”
　　德町赶紧从怀里掏出羊骨头烟锅，装了满满一锅烟丝，双手递到建桥爸爸面前。
　　建桥爸爸接过烟锅，在床上坐下，又向德町要过火柴，轻轻一划，把火对到烟锅头上，只抽了一口，就呛得连声咳嗽起来。
　　“降不住了，降不住了！”他边咳边笑，“哎，老哥，还是你抽吧！”
　　德町接过烟锅，像是在表演似的，使劲抽了几口。却把建桥爸爸让给他的那根纸烟装进了衣袋。
　　“还是老哥厉害呀！”建桥爸爸说着，在多林头前弯下腰，轻声问道，“还舒服吗？”
　　多林吃力地抬了几下身子，想要坐起来。
　　建桥爸爸忙说：“躺着，不要动。”转过身，又对德町说，“老哥，我姓封，在县文教局里上班，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我啊。”
　　德町激动地搓着手说：“您这么看得起我们，怎敢再麻烦您！”他本来想握一握建桥爸爸的手，又觉不妥，所以便搓起自己的手来。
　　建桥爸爸微微一笑，又在床上坐下。
　　这时，斯琴倒了一碗水，恭恭敬敬地端到建桥爸爸面前说：“大，大爸爸，您喝水！”
　　建桥爸爸的眼镜后面，蓦地放出两道亮光，“这就是斯琴吧！昨天建桥一来，就一直在我面前夸她，说是人中之凤，草中之英，饰中之钏，看来这小子倒是眼里有水。”顿了一下，又对德町道，“老哥，你好福气呀！”
　　斯琴虽不太听懂建桥爸爸的文话，却知道是在着实地夸她，脸颊顿时飞红。这时，一直靠门而立的建桥突然抓起斯琴的手，嘟嘟哝哝地说起话来。
　　德町的脸也涨得紫红。
　　“大爹，您喝水！”水荷一见德町的样子，忙说。
　　建桥爸爸望了水荷一眼，显得更加惊奇，连声感叹：“一枝双凤，一枝双凤呀！老哥，洪福啊！老哥，你家里倒底栽了多少梧桐树，引来这么多金凤凰！呃——这是你的大女儿吗？”
　　“不，不是。是小媳妇。”水荷羞红着脸，低声答道。
　　建桥爸爸又赞叹了一阵，望着斯琴问道：“上几年级了？”
　　“大爸爸，我还没上学呢！”斯琴不加思索地说。
　　“呃——”建桥爸爸怔了怔，旋即对德町说，“老哥，这就是你偏心了！你这女儿聪明俊俏，将来必定不落人后，可不能误了她的前程！”
　　德町叹道：“唉——不怕您笑话，家里儿女太多，拖累大得很。不要说丫头了，就是小子也没一个上学念书的，一窝睁眼瞎呀。”
　　“这怎么能行！”建桥爸爸变得严肃起来，“国家即将恢复高考，往后，特别是农村的孩子们想要有个好前途，就必须走高考这条路。学而优则仕嘛！”
　　“对对。”德町说，“学而优则仕！娃娃们的爷也常说这话哩！”
　　建桥爸爸又吃惊起来：“他老人家是——”
　　“过去是个秀才——”
　　“敢问他老人家尊号？哦——就是他老人家怎么称呼？”
　　“叫，叫先楚——”
　　“啊呀！”建桥爸爸几乎要跳起来，“莫非是邵老先楚先生！号称青湖梦士的邵老夫子！湖区一带，他老先生可是首屈一指、大名鼎鼎啊！”
　　德町听得迷糊，只是憨笑。
　　“他老人家对县志颇有建树，对古潴野泽更是有很深的研究。听说，还专门著有一书哩！老哥，你是否听老先生说起过——”
　　“呃——从来没听过。再说，我们三个儿子都不识字，说也是个白说。”
　　“哦——”建桥爸爸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忽然，听多林说：“我，我听过。”
　　建桥爸爸倏地站起来，急切地问道：“怎么，你知道？”
　　多林一挺身，竟然在病床上坐了起来，激动地说：“知道！爷把他写的《潴野考记》给了多龙。”
　　“是真的吗？”建桥爸爸兴奋地说。
　　“进城来的前几天，多龙还给我背诵过呢！”多林说。
　　建桥爸爸连声问道：“背诵？谁能背诵？多龙又是谁？他能背下来？”
　　“多龙是我大妈家的长子，新华字典都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多林用有点儿炫耀的口吻答道。
　　建桥爸爸更为吃惊：“那——你还记得一点吗？”
　　“我只记得几句——”多林清了一下嗓子，接着幽幽地吟道，“潴野，休屠之谓，吾不知其先后耶……禹贡曰，原隰底绩，至于都野……其浩瀚万顷，水天一色，碧水粼粼，水草丛生，湖光波影，水鸟争鸣，乃禹贡所记神州十一大湖之一也……至于元明，四季晴烟袅袅，湖天烟烟，尤至深秋，碧水微波，浅草平铺，杨柳岸上……”
　　多林激动地吟诵了一阵后，感到十分疲倦，便躺下来微微地喘息。
　　建桥爸爸竟然听得手舞足蹈，完全沉浸到一片奇丽的意境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醒觉过来，说：“原来，并非传言，并非传言呀！老哥，邵老先生还健在吗？”
　　“在哩！在哩！”德町忙道，“就是咳的厉害——”
　　“那——我要尽快去拜访他老人家。”建桥爸爸挪到德町旁边，“老哥，我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您说——”德町不敢直视建桥爸爸。
　　“建桥这小子，跟斯琴像是前世有缘，成天缠着我来找什么草钏妹妹。他奶奶跟妈妈也有这么个意思。我看，倒不如叫两个孩子认做兄妹，不知老哥怎么想哩——哦，我们是想叫斯琴做我们的干女儿！”
　　德町吃了一惊，又急得搓起手来。
　　建桥爸爸微笑着，用探究的目光瞅着德町。
　　德町搓了一会手，红着脸支吾道：“这，这，您，我们，穷家，小户的，这，高攀——”
　　“哎——”建桥爸爸抬高声音说，“老哥，这你就想多了。这样吧，你要没意见，等建桥放假后，我就亲自带他登门认亲，好圆了孩子们的心意。”
　　“这，咋的能行。按礼数，也是我们上您的门——”德町说。
　　“老哥，这是我们先提出来的，照理，我们应该把礼节先走到前头！再说，我还要特意拜访邵老先生哩！”
　　接着，建桥爸爸向德町问了地址，然后给多林打了个招呼，又摸了摸斯琴的头，便和建桥一起回去了。
　　第二天，建桥送来十斤大米和一只烫洗好的公鸡，还有给斯琴买的一身新衣裳。临出门时，又把一张纸条偷偷地塞给斯琴。
　　德町叫斯琴去送建桥。斯琴怕迷路，只把建桥送到墙拐处便回来了。